飞机降落在澜沧景迈机场的时候,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整。
走出舱门,热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跑道周边的草地上,各色各样的小野花正在热烈的绽放。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高低错落。
在从机场到县城的出租车上,星星在玩手机。我给田叶娜打了个电话。
“严哥!”电话接通了,传来田叶娜的声音,透着疲惫。
“嗯,老吴现在怎么样了?”我顾不得寒暄,急切的问到。
坐在我边上的星星听见了,抬头看了看我。
“嗯,他今天早上已经醒了,医生说暂时脱离了危险期。”
“那就好,那就好。”我重复着,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伸手摸了摸星星的头发,轻声跟他说:“没事了,你爸爸醒了。”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一会又恢复了平静,继续玩他的手机。
田叶娜在电话那头问到:“严哥你到了吗?”
我说:“是的,刚下飞机,这会正往县城去呢。”
“那你是直接过来医院还是先到酒店?”田叶娜问到。
我想了想说:“我先去下酒店吧,稍微晚点去看他。”
我还没有告诉田叶娜我是带着吴奇仁的儿子一起过来的,也还没有想好如何让他们俩见面的。
田叶娜说到:“那好的。你过来了跟我打电话,他已经转到ICU病房了。”
我答应道:“好的,我到酒店安排好了就马上过去找你。”
挂了电话,我跟星星说:“我们先去酒店吧。”
星星抬头问到:“不直接去医院吗?”看样子他还是挺关心他亲生父亲的,只是脸上依然淡淡的。我心里不禁有些恻然。
我撒了个谎说:“他这会又睡了,晚一点等他醒了我们再去看他吧。”
星星看了看我,将信将疑的样子,又低头继续玩手机。
我也沉默了。
机场离县城并不太远,大约三四十公里路吧。半个小时左右,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了华隆大酒店。快速的办理了入住手续,进到房间,星星鞋也没有脱,直接躺倒在床上,继续打他的游戏。
我走到阳台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峰,一片的黛青色,连绵起伏。
我掏出手机给康敏打电话。不一会电话接通了,传来了康敏那熟悉的声音。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声音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清脆悦耳,一股直透我心底的温柔。
“你们到了?”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笑了,心底的一切忧郁都化解了。
“嗯,刚到酒店。”我轻声说到。
“星星呢?他还好吧?”康敏跟星星一直都处的非常好。从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就一直对康敏情有独钟。我们一起去吴奇仁家里玩,星星总是缠着康敏,小嘴巴里面不停的叫着:“康敏姐姐,康敏姐姐。”也许就是因为了这个“姐姐”的称呼吧,康敏对星星疼爱的不得了,逢年过节啊、生日啊,凡是说得出来名堂的日子,都要买了礼物去看他,陪他玩耍。
后来吴奇仁离家之后,康敏对星星的疼爱就更加泛滥了,似乎是为了弥补他父亲不在所造成的缺憾。可是,她怎么弥补得了呢?我在边上看着,只能摇头叹息。
星星也一直很喜欢康敏,某种程度上,似乎超越了他对他母亲张嘉慧的感情。从小到大他也一直喊康敏“姐姐”,直到后来我们的孩子茵琪和茵仁出生了,在嘉慧的强力胁迫下才改口叫“阿姨”的。然而他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还是会称呼“康敏姐姐”的。我们也都不以为意,随他去。
我说:“他蛮好的。在玩游戏呢。”
康敏又问到:“你路上跟他讲了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情,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到:“还没有,不晓得怎么讲。”
“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慢慢来吧。他也大了,蛮懂事的,你找机会好好跟他说吧。”
“嗯,我知道的。”我答应道。
“那你们一会去医院?”康敏又问到。
“嗯。田叶娜说老吴已经醒了,应该没什么问题的。”我说到。
“那就好!”听到这句话,康敏的心情才有点好转的迹象。我知道她其实也是一直都悬着一颗心的。要不是一双儿女需要照顾,她肯定会跟我一起飞过来的。
“是啊!”我说到。“你别担心了,我一会到医院看过之后再跟你说吧。”
“好的。”
“你要不要跟星星说说话?”我问到。
“好啊!”
我朝着屋里喊了声:“星星,要不要听电话?康敏姐姐。”
星星开心的从床上跳了下来,边喊着“要要!“边跑过来从我手里把电话抢了过去,大声的喊道:“姐姐!”语气里满是开心。
我听见电话里面传来一声同样开心的笑声:“哎!星星!”
我晓得他们俩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望着群山发呆。
※※※
岁月如歌,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转眼间春天的花谢了,夏天的蝉也不鸣了,秋天的黄叶飘零了,冬天的雪花落下来了,又是一年四季更替。
这一年里也没有多少事情发生,大家都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差不多的工作内容。我对自己的工作也更加熟悉了,已经能够独立处理影像产品的售后服务工作。吴奇仁带着他的团队,在长年累月的出差和应接不暇的饭局中继续维持着高压力、高节奏的运转。康敏还是那样漂亮,而又更成熟了,增添了一些妩媚的味道。
虽然这一年中我跟她的关系更加亲密,每天都会说早安午安晚安的,每天都一起吃午饭晚饭,偶尔也会相约着一起去逛逛街看个电影什么的。然而也仅止于此了!
这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儿,我只能在无限接近的地方停下来看着她,一堵无形的墙立在她身前阻挡着我,我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却只能触碰到那堵冰冷的墙。
我之如她,就好像她之如他一样,只能静静的望过去,却是无法触摸的。“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徒叹奈何!
转眼又到了下一个新年,吴奇仁的影像组又收获了一个美好的年度,销售业绩较之去年又有了很大的提高。大伙儿在欢度新年的开心愉悦中都只在静待一个更大的惊喜,而我们都并没有等待太久。
三月底公司宣布任命王军为GP中国区政府事务部经理。四月初的中国区年会上,新的南京分公司经理的的任命文件终于来了,吴奇仁当仁不让的接过了这杆枪。
虽然只是一个早已经被大伙儿所预期的结果,然而真正目标实现的喜悦还是洋溢在南京公司每个人的脸上,或许有点悻悻然的只有徐晓强了。过了半年,他也离开了南京公司。
年会过后,吴奇仁走马上任,大刀阔斧的进行了自己的第一步改革,大规模的改组和扩建了销售队伍。他把原来的影像组、耗材组和其它设备组三个销售团队扩充为九个,每个组都分别成立苏南、苏北和安徽三个销售团队,人员进行了很大的扩充,总数从原来的二十来人扩充到三十余人。毛晓波、陈洪和张勇分别担任了影像组三个团队的经理,陈晓婕则在年会后就已经申请离职准备移民去了,而丁德军也因为转到耗材组后表现出色,这次也得到了提升,被任命为耗材组苏北区域经理了。几个月后徐晓强离职,吴奇仁又出新招,任命周智勇接任耗材组苏南区域经理代管耗材组。
至此,吴奇仁原来团队的所有销售人员在数年的辛勤工作之后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而整个南京公司上上下下也全都是吴奇仁的嫡系队伍,团队氛围也是相当的融洽。
王军调回总部之后,陈妍并没有跟随他去上海,而是转而担任新设立的南京公司行政经理一职,名义上是南京公司的二把手,她自然也是相当满意的。于是康敏继续担任吴奇仁的助理就没有任何障碍了,她的头衔称谓也改为“南京分公司经理助理”了,职级也升级为部门经理级别。
在经历了短时期的调整扩充磨合之后,南京分公司平稳度过了权力交接的磨合期。公司各个部门各个团队之间以及内部运转的更加和谐,南京公司就像一台重新保养过后加满了油的阿斯顿马丁,在发动机更加高速运转的驱动下,急速向前冲去。而吴奇仁这个掌握着方向盘的老司机,始终把控着正确的方向,驾驶着这辆超级跑车,全速前进,在征服了事业上的第一个高峰之后,又继续冲击着另一个高峰。而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即使是珠穆朗玛,于他而言也并非遥不可及的。
※※※
二零零三年八月,盛夏时节,即将年满三十岁的吴奇仁在达到了事业的第一个高峰之后不久,又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重大事件——儿子的诞生。
“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个堪堪而立的男人,正品尝着世间最美好的滋味。
那一年的十二月十三号,星期六,恰逢吴奇仁三十岁的生日。因为这个日子非常特殊,特别是对于南京来说,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的。
刚进入十二月,康敏就找了我们几个一起,商量着要为吴奇仁筹备一个盛大的生日趴体。是的,这一年的喜事太多了,不管是对于吴奇仁还是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年份。而吴奇仁的三十岁生日,则毫无疑问是举办这样一个庆祝仪式的最佳时机。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个事情最好是瞒着他的,一则免得他强行推脱制止,二则也可以给他足够的惊喜。
于是我们大约商量了一下就达成了行动方案,陈洪毛晓波他们几个出资凑了一万块的费用,康敏和我就负责具体的筹办。接下来的几天,康敏和我在考察比较了数个餐厅之后,最后选择了位于江宁百家湖畔的“岚园别墅”餐厅。
这是一个比较隐秘的私家花园别墅,比较适合小规模的包场团队活动。一栋独立的三层别墅小洋楼,面积大约三百平左右,一楼是厨房和餐厅,有一大一小两个可以联通的房间;二楼是一个超大的卡拉OK包房和一个桌球房,三楼有三个小房间,其中两间可以打麻将,另外一间装修成了一个非常雅致的茶室,而且直接通向露台的。
房子前面有大约一百多平的花园草地,篱笆墙上开了一个门,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直接通到湖边。
在考察了卡拉OK 的音响效果以及确认了厨子的手艺还比较不错之后,我们就确定了这个地方。
在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之后,康敏在那一周的周二告知了吴奇仁我们的计划,在得知木已成舟之后他不得不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夫人原本计划了给他庆祝生日的。无奈之下康敏极度不情愿的建议他带夫人和儿子一道出席。我不知道他们俩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只能猜想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又被迫承受了一次打击和煎熬的。
周六那天天气非常的好,冬日的暖阳驱散了寒意,没有一丝的风。院子里的草地早已经枯黄了,却正好做了我们的烧烤场地,也不用担心践踏草坪的。院子周边沿着篱笆种了一些高大的竹叶青,绿油油的叶子依旧散发着生命的气息。一棵不高的山茶花树夹杂在其中,几支粉色的山茶花朵儿,开得正艳。草地上还有几棵瘦骨嶙峋的紫薇树,斑驳的枝干上挂着几片孤独的叶子,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的趴体下午就开始了。午饭过后大家都陆陆续续的来了,基本上跟我们在避风塘聚餐那次的人员差不多,只是少了个杨文,另外陈晓婕和丁德军已经离开GP了也没有邀请。又多了几个新同事,也无需细说的。
康敏让餐厅准备了一些啤酒和水果点心,我们自己带了红酒过来。草地上摆了两张桌子和十来把椅子,大伙儿就围坐在一起喝酒吃东西闲聊。厨师在旁边的炉子上烤肉,一会儿时间空气中就满溢着浓郁的肉香和孜然的味道。
三点钟的样子,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越野车开了进来,停在了院子门口。大伙儿都朝门口跑过去。后排右边的车门打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下了车,那是他们家的保姆金阿姨,又回头弯腰从车里抱出一个婴儿来。
大伙儿都凑过去看,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家儿子的。胖乎乎的小脸,洁白粉嫩,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四处瞅着。小嘴巴粉红粉红的,头上戴一个小小的棉线帽子。裹在一个毛绒绒的粉色斗篷里面,超级可爱。大伙儿都连声夸赞。
吴奇仁从驾驶室出来后,从后排左边搀扶着一个漂亮的女人下车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夫人,早前听康敏说过是一个美人儿,眼见之下果然不虚,只是跟康敏不是一个类型的罢了。吴夫人个子不高,身材非常娇小,一头短发刚刚盖住了耳朵,乌黑发亮。一张圆圆的小脸,雪白中透着一点点粉红,看起来非常的娇嫩。长长的眼睫毛下面是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鼻子和嘴巴又都极为小巧,显得异乎寻常的精致可爱。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长裙,外面一件淡绿色的大衣,身材非常的苗条,一点也瞧不出几个月前才刚刚生产的迹象。
陈妍和安琪她们几个女生都赶紧过去接着吴夫人,一叠声的夸她身材恢复得真好。我们也纷纷的招呼问候“嫂子好!”然后就拖了吴奇仁过去桌子边上坐了。她们几个女生就簇拥着吴夫人过去另一张桌子边坐下,保姆抱了小孩过去。院子里面立马就人声鼎沸起来。
几个女人一边聊些彩妆时尚,一边逗着小孩子。而另一边,男人们围着桌子抽烟喝酒吃肉吹牛,也是轻松愉快。
我偶尔扫过去看一眼,只见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女人簇拥着吴夫人,不停的陪着她说笑。而听他们谈话的内容,都是在跟吴夫人讨教着美白与护肤的秘诀了,却不外乎是些SKII的面膜啊腊梅的嫩肤啊之类的化妆品。谈完了化妆品,话题又转到了GUCCI的包包和PRADA的大衣上去了。
我又看一眼康敏,见她坐在边上静静的听着,也不怎么参与她们的话题。时不时触碰一下婴儿那粉嫩肥胖的小手,逗得那孩子“咯吱咯吱”的笑。
冬天日子短,太阳下山早,一会天色开始暗淡了下来。于是大家又转移到室内,厨房也开始准备晚餐了。
餐厅里面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圆桌。大桌子上摆着杯筷碗碟,那是为晚餐准备的。小桌子上,中央放着一个两层的生日蛋糕,周边堆着七八个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那是给今天的寿星吴奇仁准备的。
有人提议道:“先把礼物拆了吧!”于是大伙儿簇拥着吴奇仁一家人过去小桌子边。吴奇仁就开始拆礼物了,不外乎是些领带夹皮带扣之类的。我送的也是一个LV的领带夹,咬着牙买的,我自己是不舍得用这样奢侈的装饰品的。
最底下是一个大大的扁平盒子,用天蓝色的绒面丝光纸包着,上面有一些云彩的图案。一条粉色的丝带在盒子上面做了一个十字交叉,又结成了一朵六瓣的花儿。
大伙儿一看就都知道这必定是康敏准备的礼物了,想要起哄却又碍着吴夫人在边上,一时反而都沉默了,反倒有些尴尬。吴奇仁大约也是知道的,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把包装纸拆开的。旁边康敏往后退了退,离得更远了。
我们都看着吴奇仁拆那件礼物盒子。尽管他故意放缓了速度,然而毕竟只有一张纸,三两下也就解开了。露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我估摸着可能六七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的样子吧。
盒子的色彩极其鲜艳,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五颜六色杂糅在一起,渲染得极度夸张。旁边有人喊到:“莫非是一幅画?”
吴奇仁打开了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副宽幅版画。于是吴奇仁把版画取出来,搁在桌子上给大家看。
我正好就在对面的,一眼看过去,画面色彩非常的鲜艳。画面的主体却是极为的“辣眼睛”,一大群赤裸着身体的女人,形态各异,千姿百态。她们或立着或坐着或卧着,身体都是全裸的,有的丰满有的骨感,却都散发着女性的美感和魅力。她们的皮肤都呈现出一样的橙黄色,非常闪亮。画面的背景是一片蓝绿色的树林。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哇”的赞叹,然后大家都笑了起来。张勇大笑着说到:“这副画画的好,一看就知道是大师的作品啊!”
毛晓波笑着说:“你晓得个鬼啊,就知道看裸体的了!”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吴奇仁趁着大伙儿说笑的当头,很快的把版画放回到盒子里面了。不过在他收起来之前,我已经看见了右下角张贴的标签,上面写着:保罗·高更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
那个时候我对艺术是一窍不通的,虽然知道高更是梵高的朋友。后来我才知道,这副名叫《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的大型油画作品,是保罗·高更最有名的作品。而这个疯狂程度丝毫不亚于梵高的印象派大师,把自己短暂却又辉煌的生命,全都倾注在了这副最后的画作中。大师想要通过自己的画笔,告诉世人他所领悟到的人生最基本的道理。可是大师的世界、大师的思想,我们真的能够领悟得到吗?
我确信那时候我们这群人应该都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的,或许除了康敏以外吧,对于这幅画以及画家高更,自然是都不认得的。至于吴奇仁是否知晓高更以及高更的画,是否也曾对艺术或者文艺有过自己的兴趣我也是无从得知的。
在我印象中的吴奇仁,形象是不断变换的,经历了数个阶段。最初我听说认识这个人的时候我以为是一个热爱摇滚的文艺青年;后来再次重逢成为同事,我所看到的却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职场精英外企白领,跟文艺是半点也扯不上关系的。
当然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的午后,我断然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快马轻裘前程似锦的职场精英,会毅然决然的抛弃已经取得的这一切成就——可能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很难取得的事业成就,转而选择了一条与高更同样的道路。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敢说我完全理解了吴奇仁的选择,尽管我也曾经是、现在仍是一个怀揣着文学理想的中年男人。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和理解吴奇仁那种极端的做法。或许真的只有超乎常人的思想才能支持一个人做出那种超乎寻常的选择和行为吧。
天才的思想本不是我们常人所能理解和想象的,或许吴奇仁是另一个像高更一样的天才也未可知。
然而万能的造物主啊,为什么你创造了这样天赋超出常人的优秀人物,又要给他们安排苦难超出常人的坎坷人生呢?
十多年过去了,我已不太能记得清当年吴奇仁在拆开盒子看到这副版画时候的表情了。我竭尽脑汁去回忆,浮现出来的那张瘦削的脸庞和那双微凹的眼睛,似乎在当时流露出了一点点的惊讶与怔神,飞快的瞥了一眼远远站在边上的康敏,却只能捕捉到一个充溢着崇拜和挚爱,又略带哀怨和失落的眼神。
也许,正是这副画以及画家的传奇故事,还有那个站在对面怔怔的望向自己的的美丽女孩,在那一瞬间对吴奇仁造成的震动和冲击,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埋藏多年的梦想,引发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思考。正是在梦想的指引下,吴奇仁开始了对生命的真谛与价值的追寻,并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我现在这样努力的回忆,画面竟然越来越清晰了。但是我依然不敢确定这就是真实的情景,毕竟人的记忆会有所选择,从而产生许多主观的偏差。
正好餐厅服务员过来问是否可以开始准备上菜了,于是大家就都散了,转而到大桌子边坐下准备吃晚饭了。
那天的晚餐因为有吴夫人和婴儿在,所以大家都还是有点约束住了的意思,不敢太放肆的。康敏让服务员开了红酒,每个人倒了一点。大家读纷纷向吴奇仁夫妇俩敬酒,表示祝贺之意,气氛很友好但是并不炙热,跟我们平常的聚餐不太一样。
吴夫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于是略略吃了点菜,就跟吴奇仁说:“我先带儿子回去吧,免得妨碍你们喝酒的。”
大伙儿有点尴尬,陈洪忙说:“哪有的事啊!”
但是吴夫人还是决定先回去的。旁边陈妍听他们夫妻俩商量好了,就说:“那我们先吃蛋糕吧!”
于是我们又过去到小桌子边,把蛋糕盒子打开了,点上三根蜡烛,关了灯。吴奇仁略略吸了口气,把蜡烛吹灭了。大家一起鼓掌,大喊:“生日快乐!”
吴奇仁拿小刀切了一小块,亲手递给他夫人。陈妍赶紧把刀接过去,让服务员帮着把蛋糕分了,大家就又坐回到大桌子边上了。
吃完蛋糕,吴夫人带着孩子和保姆开车走了,大伙儿终于不再拘谨了。也有人开始抽烟了。
张勇喊服务员拿了分酒器和小酒杯来,又把一直放在边上的一个大箱子抱了上来放在桌子上。打开来,从里面拎出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瓶来,瓶身上写着“杏花村”三个大字。
周智勇故作惊讶的问道:“不是吧?张勇你给老板送这么大一份礼物啊?不会是古董吧?”大伙儿不禁大笑。
张勇说:“你他妈的的一看就是农民。这是酒,杏花村,汾酒!”特意加重了语气。
全体大笑。
周智勇说到:“卧槽,这么大的瓶子啊!这家伙得有点意思了,你从哪里搞来的啊?”
张勇说:“国庆节的时候,有人从山西老家来看望我们家老爷子,带了两个过来的。老爷子宝贝的不得了,舍不得喝。昨天夜里我乘老爷子睡觉了,偷偷抱了一个到车上,今天一大清早就溜出来了。老爷子打了一天电话了,照死不敢接啊!”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听康敏说过,张勇的父亲是抗战时期的小八路,解放战争中跟着大部队打到了南京,前几年刚从南京军区退休下来的。
我问道:“那你晚上回去怎么办?不怕你们家老爷子拿枪打你啊?”
张勇撒泼似的说到:“烦不了啦!先喝了再说。”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说笑之间张勇已经把那青花大瓷瓶颈部的一个金属扣环扭开了,把瓶盖旋了下来。顿时间酒香溢出,满屋子都是浓郁的汾酒香气。周智勇说到:“卧槽!屌酒却是香啊!果真好酒!”
毛晓波很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说到:“好酒那你多喝点啊!”周智勇平常喝酒有点小滑头,大伙儿有时候就特意拿这个跟他开玩笑。
张勇又喊服务员拿了一个大的玻璃壶来,让周智勇帮着托住瓷瓶底部。他自己抱着颈部,小心的把瓶里的酒倒入玻璃壶中。于是大伙儿又恢复了惯常的酒桌模样,觥筹交错,烟雾萦绕,酒香四溢,欢声笑语,自是热闹非凡的了。
今天因为吴夫人的缘故,所以康敏没有坐在吴奇仁旁边,而是跟我坐一起的。开始的时候吴夫人在座大家都比较拘谨,康敏兴致也不高。吴夫人离席之后气氛开始热闹起来,康敏也显得一反常态,主动舍弃了惯常的红酒,也跟大伙儿一样喝起了白酒。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喝白酒的,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原来也是有如此惊人的酒量的。那天晚上康敏不停的跟陈洪毛晓波张勇他们碰杯喝酒,一反以前在酒桌上的收敛,张扬的不得了。
吴奇仁看在眼里,或许些心疼和愧疚的,于是跟她说:“康敏你少喝点吧!”
康敏说到:“没得事哎,这点酒哎!”
南京女孩子说话是很难听的。康敏虽然是南京人,却很少说南京话的。今天不但放开了喝酒,也放开了说起南京话来了。
吴奇仁知道她心里有苦说不出来,再劝也未免尴尬。再加上他也是知道她的酒量的,估摸今天也没人会让她喝醉的,也就不劝了,索性由她去吧。
陈妍是个聪明人,她也是瞧出了一些端倪。知道康敏心情不好,借酒浇愁,却不好劝阻的。又想康敏一个人这样不免尴尬,索性自己也放开了陪着她一阵放肆,也吆喝着主动斗起酒来。毛晓波和安琪也是鬼精鬼精的女人,自然也是看得懂陈妍和康敏的形色的,也积极主动起来。
这四个女人一发动,陈洪张勇周智勇他们几个本身又是喝惯了酒的好酒量,平常她们不喝都要千般劝进的。今天见女生都主动挑战了,自然不甘示弱积极应战的。而吴奇仁平常本不跟他们斗酒的,今天见康敏有些情绪,心中自是有些隐隐的;又加之今日是自个生日,大伙儿都是在为他庆生的,自然不能太过矜持的。于是乎他也放开了,不再顾忌领导身份,主动加入乱战了。
于是乎酒桌上的氛围立马就升华了。战斗从甫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短兵相接,两三巡过后男生们纷纷发动反攻,女生们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来我往之下,一大瓶三千克装的杏花村汾酒很快就没了。因为今天知晓吴夫人在场所以没有带更多的白酒,红酒倒是准备了两箱,于是大伙儿又开始喝起红酒来了。
冬天天气冷,热菜上桌来很快就凉了,大家吃喝了一阵便都光顾着喝酒也不吃菜的了。差不多第一箱红酒喝完的时候,就有人提议干脆散席了,转到二楼的卡拉OK房去继续。服务员过来把剩余的红酒都搬了过去,又把日间剩下的瓜果点心拿上去,再把那个大蛋糕也搬了过去,战场就从一楼餐厅转移到二楼卡拉OK厅,然而战况的火爆程度却是丝毫不曾减弱的。
那天晚上,我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的表演,当然我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了康敏和吴奇仁身上。
吴奇仁虽然放开了,但是并没有喝多,表现也依然非常得体,既表露出跟他们兄弟般的热情,又隐隐透露出一些领导的威严。康敏则是完全放松的状态,肆无顾忌的又唱又跳又闹,完全不似她先前的样子。
康敏的歌唱得相当不错,其间她唱了一首林忆莲的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完全打开了她的嗓音,情绪也得到了完全的释放,借那一曲婉转哀伤的旋律,唱出了自己满腔的哀怨情愁。虽然后来我无数次的听她唱歌的,但是唯有这一次,这一首歌,记忆最深刻,成就了后来都不曾达到的高度。
那也是我第一次跟吴奇仁一起卡拉OK的。而整晚他都没有唱歌,只是在那里跟他们几个喝酒玩游戏。我有点奇怪,就问康敏:“吴老板不唱歌吗?”
“他从不唱歌的。”康敏回答我说。
我很诧异,说到:“不会吧?他唱歌不要太好啊!大学时候拿过校园歌手大赛冠军的!”
“真的吗?不会吧?我们从来不知道哎!”康敏惊叫道。
或许是我们俩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张勇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大声问道:“谁?谁唱歌拿过冠军?严明啊?”
这下子大伙儿都听见了,一起停下手头的游戏看着我。
我赶紧摆手,说到:“不是我,不是我!”边说边看着吴奇仁。
康敏也笑着指着吴奇仁说:“严明说的是老板。”又问道:“老板,阿是真的啊?”
吴奇仁笑道:“你们听他胡说。”知道瞒不过去了,笑了笑又说到:“这几年嗓子不行了,早就不唱了。”
陈洪说到:“我靠,老板这么牛逼啊!我们还从来没有听你唱过歌呢!今天无论如何你得表演一个。”毛晓波拿起话筒往吴奇仁手里塞,一边问到:“老板唱什么?我来点!”大伙儿都跟着起哄。
吴奇仁知道自己拗不过,于是想了想说到:“行,唱个吧!”又跟毛晓波说:“你帮我找一首老歌,刘铮的《到底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个歌名,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差不多十年前我在中大浦口校区的星空下听到的那个文艺青年演唱的那首歌。
一会儿,音乐响起,吴奇仁开始唱了起来:“到底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会将心里的话告诉我。”
虽然这时候距离中大浦口已经过去了十来年的光阴,虽然大量的烟酒熏染已经或多或少的伤害了他的嗓音,但是在经过了第一段的适应和过度以后,嗓音逐渐放开,当年中大校园歌手大赛冠军的风采再次焕发光亮。更多沙哑和沧桑,也更加浑厚的嗓音也更增添了这首歌的摇滚味道。
这一次我离他的位置比十年前要近了许多,尽管并不是在舞台上。我能明显的看出来,随着音乐的进行,他的感情逐渐上来了,身体开始跟着音乐节奏晃动着,脸上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沙哑的嗓音喊出摇滚的节奏,迸发着内心的能量。
或许这一刻,他又变身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唱着摇滚的青年。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毛晓波和安琪更是尖声欢呼起来,张勇吹起了口哨。而康敏,痴痴的望着吴奇仁,眼神中的崇拜与爱慕,似乎更加浓郁了。我不仅摇了摇头,在心底轻轻的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我们大概到了凌晨一点左右才结束吧,陈洪张勇他们几个又拖着吴奇仁打麻将,吴奇仁问康敏怎么回去,康敏说:“我让严明送我回去吧!”
张勇大笑着说:“好机会啊,严工你好好把握啊!”
吴奇仁看了我一眼,说:“你把康敏安全送到家啊!”
我说:“老板你放心吧!”
我搀着康敏出去,餐厅早就喊来了几辆出租车。陈妍她们也都分别上了车去了。
刚一上车,康敏已经抑制不住了。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头靠在我肩膀上,轻轻的抽泣。我尽量放低了身子和肩膀好让她舒服一点,右手轻轻的抚着她的秀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过了一会她的抽泣声越来越重了,最后竟然哭出了声来,眼泪跟决堤的河水一样,哗哗的流淌。她的头也因为车辆的晃动,从我的肩膀上滑了下来,靠在了我的左胸上,很快我就感觉到泪水已经湿透了我的羊毛衫,连衬衫都被浸透了。我不知所措,只能用右手搂着她的肩膀,左手轻抚着她的头和背,听凭她的眼泪恣肆的飞。
一会儿到了她家。她一个人租住的房子,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套,就在新街口旁边的羊皮巷,离公司很近。我用她递给我的钥匙开了门,搀扶着她进去。穿过不大的客厅进到卧室,扶她到床上躺下。
她自己把鞋踢掉了,和衣滚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面,嘤嘤的哭。一会儿哭的激烈了,一头长发剧烈的抖动起来,身体也跟着不住的抽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把纸巾盒拿过去,又抽了两张纸塞在她手中。我找到了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一会房间也暖和起来了。
我在床边坐下来,一边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打量着她的卧室。房间不大,一边连着客厅,另一边连着阳台。门边靠墙是一个整体衣柜,很大,占据了一整面墙。然后就是这张床,床的另一边的地上铺着一张厚厚的长毛地毯,地毯旁边是一张不大的小矮几,上面搁着一部笔记本电脑。矮几边上有两个抱枕,都是小羊的图案,挺可爱的。从打开的门朝外望去,可以看到一张沙发摆在客厅里,我猜想沙发对面应该会有一部电视机吧。
那个晚上我并不确定康敏是否确实喝醉了,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就那样离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的。而她回到家之后只顾着自己伤心哭泣,倒像是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大男人在她身边,深更半夜独处一室的,我倒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
于是我就在床边干坐着,其间给吴奇仁发了个短信告诉他已经把康敏送回家了,却并没有告诉他我还在她家里看着她的。一会收到吴奇仁的回复短信,只有“谢谢”两个字。
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感觉康敏的情绪已经不再那么激烈了,只是在低低的嘤嘤抽泣。于是我关了大灯,只留了一个小台灯亮着,起身出去,轻轻的掩了房门,只留下一道缝。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打开了旁边的一个落地灯,看见茶几上正好有一本书,竟然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于是随手拿了起来,一边看书一边留神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和声音。慢慢的嘤嘤声竟然没有了,我知道她应该是哭累了睡着了,于是我也放松了心情,不一会我竟然也在沙发上睡着了。
冬天的夜里还是蛮冷的,我被冻醒的时候看窗外已经天亮了,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钟了。赶紧起来,轻轻的把房门的缝开大了一点,探头望进去。
康敏还是和衣躺在床上,半边身子裹着被子的一角,侧身睡着,秀丽的脸庞依然有昨夜里泪水流过的痕迹,枕头上湿了一大块,几根头发粘在脸上和额头上,眼睛肿得很厉害。我瞧了一会,看着她那略显憔悴的漂亮面容以及微微起伏的胸部,倾听着她有节奏的呼吸声,不禁也是醉了。
俄而惊醒,悄悄的又掩了门,写了张纸条放在客厅茶几上,轻轻的开门出去了。
回到家之后我一觉睡到了下午。
醒来看见手机上有康敏发过来的短信,她说谢谢我昨晚送她回家,很抱歉给我添麻烦,希望我忘了昨晚她的失态。
我不禁微微一笑。我知道当她看到我在纸条上留的时间02:00的时候,是不会想起来我昨晚曾经坐在她的床边轻抚着她的后背的事情的了,自然她也不会知道我还曾在早上醒来的时候盯着她那张泪水肆虐过后依然楚楚动人的脸庞凝视了良久的。
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告诉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的,然而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说给她听了。而她果然是不记得、或者说不知道我曾经在她家中“留宿一夜”这件事的,羞惭过后竟然骂我是流氓,还拎起小粉拳死命捶打我的手臂。我笑着躲着,不敢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