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次,汪明明退无可退——小三约她见面了。
汪明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已经烦她很久的小三。不是妖艳轻浮的女人,年轻清秀,说话嗲得令人起鸡皮疙瘩。也许男人就是喜欢听这种声音,汪明明心想。
见了面,小三也不多说话,扔给她一叠照片。汪明明一张张看过去,心一直沉到谷底,准备了一肚子叱骂小三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跟张明亮的夫妻缘分到头了,再舍不得放手也没有用了。
照片上是一个小男孩,一个健康的小男孩,各种可爱的样子,还有张明亮抱着他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是张明亮和小三生的孩子,都一岁了。
再不甘心又怎样?汪明明手都颤抖起来,觉得天旋地转,站起来时几乎要跌倒。
“我们都这样了,你还不放手吗?”小三嗲嗲的声音像锥子一样直扎进她的心里。她嘴唇颤抖,勉强挤出一句话:“放不放手你还没有资格讲。”
她努力稳住自己,佯装高傲地走了。
汪明明如同喝醉了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想大哭一场,然而眼睛里一滴泪都没有。
三年前的一天,汪明明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一个嗲嗲的女人打来的。她开口便说:“我是张明亮的女朋友。”汪明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明亮的女朋友跟她有什么关系?待她明白过来,她整个呆掉了,脑袋上仿佛被谁重重地打了一拳。
女人却又自顾自地说话了:“张明亮很爱我,我怀了他的孩子。你们的生活都过成了这样,我劝你跟他离婚吧!”
汪明明几乎气得爆炸,她觉得全身的血液噌噌地往头顶窜。她不敢相信张明亮真在外面有了人,虽然她曾无数次怀疑过。更不敢相信现在的小三竟然这样嚣张,似乎比她还要光明正大,好像她才是遭人唾骂的小三。
好半天,她才想出一句话来回击:“张明亮跟我好得很,离不离婚轮不到你来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二
门开了,阿姨牵着儿子天天的手回来了。将天天交给汪明明,阿姨便去做饭去了,她没有看出汪明明有什么异常。
汪明明看着一脸痴笑的儿子,心如刀绞。天天已经十二岁了,看起来却像个三岁的幼童,智力更是连两岁的孩子都不如。两岁的孩子起码会叫爸爸妈妈,天天却只会发出啊啊的怪叫。他四岁那年,医生给他确诊为先天性智力障碍加发育迟缓。那时候,汪明明的天空便一下子黑了下来。
更悲哀的是,汪明明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有几年,张明亮陪着她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一半是为儿子天天求医问药,一半是为了再怀上一个孩子。然而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甚至去做过试管婴儿,也失败了。医生说她的子宫环境太差,子宫壁太薄,根本不适合再怀孕。
汪明明十分绝望,常常以泪洗面;张明亮回到家也是阴沉着脸。沉闷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家。从那时起,张明亮便不大愿意回家。后来他借口工作忙,应酬多,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是后半夜了。
汪明明和张明亮是真心相爱过的。他们是大学同学,那时的张明亮真的是明亮得耀眼!高大英俊,满腹才华,又温柔儒雅,是人见人爱的校草。
汪明明那时算不上漂亮,但五官清秀,打扮入时,气质出尘。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人人都称赞他们是金童玉女。
那时的他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情话,恨不得时时刻刻腻在一起。汪明明的父母知道以后极力反对,甚至一度威胁她,要跟她断绝关系。
汪明明的父母亲都是大学毕业,父亲是政府官员,颇有实权,母亲是一家大医院的主任大夫,十分受人尊敬。
汪明明是独生女,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夫妻俩对女儿的婚事虽不寄予厚望,然而一直希望她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家庭。
张明亮出身农民家庭,家境贫寒。更让汪明明父母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家庭关系十分复杂。张明亮的父母是二婚,结婚前各自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又生了张明亮和他妹妹。而且张明亮的父母有很深的传统思想:重男轻女。
这样的家庭他们怎么放心让自己那千娇百贵什么事都不懂的女儿嫁过去?
毕业后,汪明明因为父母亲的关系网,如愿以偿留在大学做了老师。张明亮则不得不回老家做了乡镇府的一个小办事员。
汪家父母更是反对二人在一起,不知训了她多少顿。汪父还找到张明亮当面训斥他,要他“有自知之明”。张明亮并没有因此退缩,他不卑不亢地对汪父说“叔叔,我一定会让自己配得上你女儿。”
汪明明那时深陷爱情不能自拔,满心满眼都是张明亮,觉得他真是有气魄!而且父母亲越是反对,她越是想要跟张明亮在一起——仿佛有一种叛逆的甜蜜。
她常常偷偷溜去找张明亮,两个人真的是情热似火,如胶似漆。就是这一段时间,她三次怀孕,三次流产。
后来张明亮发愤图强,考上了公务员,进了机关。没几年,就升为中层干部。汪明明的父母看到他这样上进,女儿又铁了心要跟他,也就渐渐松口,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从此张明亮扶摇直上,三十岁多岁就做了某局的一把手。汪明明的同事都称赞她慧眼识珠,天生是官太太的命。她自己也很得意,自己终究没有看错人,直到儿子出生。
天天被确诊为智障,汪明明又再也生不了孩子。得知这事以后,张明亮的父母一改之前在汪明明面前的谦卑相,对她的态度恶劣起来。甚至有好几次,老两口非常直接地叫她跟张明亮离婚,话语十分难听:“下个蛋都下不好,你还好意思留在我儿子身边!”
她气得晕厥,张明亮起先还维护她,叫父母亲尊重她。后来闹得多了,张明亮不耐烦了,反而说她:“跟两个无知无识的老人计较做什么?”
之前张明亮的父母为了儿子的婚事去汪家拜访,被汪父汪母好一顿数落,受了很大的委屈。有很多年,他们在汪家面前一直很没有体面,有点卑躬屈膝的感觉。
现在汪父汪母都退居二线,没了实权,张明亮却前途一片光明。张家父母抬起了头,觉得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汪明明生了一个智障后再也生不了孩子,他们对汪家的积怨一下子爆发了。
汪明明在学校已升了副教授,文学院的师生见了她都会客气的叫她一声汪教授。他们大概想不到,博学多才,气质高雅的汪教授在两个农村老人眼里竟然是“下不出个好蛋”的母鸡。
汪明明想不出什么话来回击,看在张明亮的面子上,又不能跟两个老人闹得太僵——说实在话,她现在有些怕张明亮,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给不了他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只能默默忍受,整天郁郁寡欢。
要是儿子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多好!要是他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公公婆婆态度不会这样恶劣,张明亮也不会出去找小三了。就算他出去找小三,她汪明明也不会这样绝望,起码还有一个健康的孩子陪着她。
汪明明觉得一定是上天惩罚她年轻时的无知和轻狂才会给她这样一个孩子。过去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悲哀。
三
三年前小三给她打了电话来挑衅以后,她想过要跟张明亮离婚。然而张明亮请求她原谅,也许是他对她还有感情,也许是出于一些现实的考虑,怕影响自己的仕途吧。张明亮保证跟小三断绝来往,而且一周后他拿回一张病历单给她看,证明他的诚心。汪明明一看,是尤珊的无痛人流就诊单。尤珊就是那个小三。汪明明太清楚张明亮多么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现在他居然舍得让小三流掉孩子,可见他是真心想跟她断掉。汪明明原谅了张明亮,希望能跟他重新修补关系。
然而终究是回不去了。汪明明心里有了疙瘩,跟张明亮的关系越来越僵。两人在一起说不到三句话,汪明明就会扯到张明亮出轨这件事上,指责他辜负了他们的爱情。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她忍不住。张明亮起先还觉得愧疚,久了便十分烦燥,言语上便很不客气起来。
两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再加上张明亮父母的掺合,家里真是一团糟。张明亮回家的日子更少了,回来也不碰她。汪明明猜测他跟尤珊并没有断,苦于找不到证据。
但她后来想,就是找到证据又怎样?跟他离婚吗?这个男人自己从十八岁开始就爱上他,忤逆父母也要嫁他,对他的感情早就深入骨髓。汪明明想象没有他的生活,觉得无比凄凉。若是不离呢,心里头又扎根刺,疼痛难安。
此时的汪明明觉得自己就是一尾缺氧的鱼,有点垂死的感觉。张明亮不回家的日子,她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后来她便劝自己做一只鸵鸟,对张明亮不闻不问,就当他出差去了。她想委屈求全,保全自己苦心经营的家。或许张明亮玩厌了,玩累了,就会选择回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在张明亮面前一退再退,连做人的底线都没了。没办法,谁叫自己对他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呢!
直到今天,小三把那一叠照片扔到她面前,她才悲哀地发现,那一点卑微的希望都破灭了。还有什么必要不放手呢?
有一刹那,她十分冲动地想去法院去告他,告他重婚罪,或者去纪委检举他。这样,他张明亮就会身败名裂,小三还会跟他吗?
可是想到张明亮身败名裂的样子,她的心又一阵阵绞痛。她是看着张明亮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也明白他有多么努力。她不忍心毁掉他。她仍是爱他,宁愿他过得好,尽管他伤她到骨子里。
可是爱还有用吗?自己就活该被伤害吗?汪明明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四
张明亮回来了。
他今天倒回来得早,汪明明心想。他在沙发上坐下,一副疲倦的样子。他的两鬓已经长出了好多白发,脸上也有了皱纹,看起来有点苍老,跟以前的翩翩少年大不相同了。
她汪明明又何尝不老呢!头上同样长了白发,脸上同样染了沧桑。要是人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光该多好,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是无奈。一切都不同了,张明亮变了,汪明明也变了,他们之间那最美的爱情也变了。
张明亮掏出一根烟点上,吐了一个烟圈。汪明明悲凉地想,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吸烟,自己竟然根本不知道。以前他是烟酒不沾的,现在的他像一个老烟鬼。汪明明觉得他好陌生,不像那个她一见就倾心的人了。
她拿出了离婚协议。张明亮也不说话,一条一条地看下去,他的手似乎有点抖。
“我没有意见。”过了好半天,张明亮说话了,声音有点沙哑。
“你就这样急于离开我,一点意见都没有?”汪明明看着他,无比悲哀地说。
汪明明要求他净身出户,郊区别墅、市中心一套房、车、存款全部归她,儿子天天归张明亮抚养。汪明明还清晰地记得,当初两人去买别墅时他的兴奋样子。她以为他会舍不得。
“明明,对不起。”张明亮闷声闷气的说,“我欠你太多。”
汪明明忍了很久的眼泪瞬间涌出。
“你不怕我拿到财产以后去告你?”
张明亮狠狠地抽烟,不回答。
沉默。气氛很压抑。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头摁灭,抬起头来看着她。汪明明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心里猛一阵抽痛。
“明明,对不起。”他嘴唇颤抖,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太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了。我想听他叫我爸爸。我……我40岁了……还没听见孩子叫我一声爸爸……”
他低下头,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汪明明也泪流满面,抓起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说:
“放心吧,我不会去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