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巧或不凑巧的是，伟大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都往往浸透着病态与悲凉，因为正是那种负能量，才使作者得以触及那些被光鲜的生活表象所遮盖的边缘、绝境或暗面，从而获得生命的尖峰体验。当然反过来，也不是说就没有以温暖和喜悦的赞颂俘获众多鉴赏者的杰作。在摇滚乐里，Gun and Rose乐队的《Sweet Child of Mine》（《属于我的赤子》）就是这一类中的极致，它几乎是我听过的最清透明朗的一首歌，明朗到当我自己每次弹奏它的Guitar Riff时都忍不住一阵狂喜。
Gun and Rose，国内一般翻译为枪炮与玫瑰，或者简称为枪花儿。单从乐队的名字，我们就能隐约嗅到一股刚硬和香艳、反叛与爱慕交织在一起的气息。1985年成立于美国洛杉矶以来，枪花儿凭借他们野蛮而华丽音乐表演，尤其是主唱Axl Rose高亢狂放的嗓音和主音吉他手Slash痛快淋漓的演奏，彻底折服了数千万摇滚乐迷的视听，被戏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乐队”。他们的1987的处女专辑《Appetite for Destruction》（《毁灭之欲》）让80年代以来渐由舞曲和流行金属主导的乐坛重新燃起了激烈而旋律明快的布鲁斯硬摇滚之风，《Nightrain》（《夜火车》）、《Welcome to the Jungle》（《丛林欢迎你》）、《Sweet Child of Mine》等名曲都出自其中，极富侵略性和感官性的节奏绝对爽爆。而1991年出版的双专辑《Use Your Illusion》（《运用你的幻想》）更是在硬派摇滚乐的底色上发展了主唱Rose更为宏阔多元的音乐抱负；尽管乐队在创作理念上的分歧已经愈演愈烈，但暴风骤雨与抒情曲风的融合却实则造就了枪花儿又一批难以超越的代表作：《Don’t Cry》（《别哭泣》）、《November Rain》（《十一月的雨》）、《Civil War》（《内战》），等等。乐队后来是各种换血重组分分合合，但经典传唱不衰。
下面我们就把目光投注到《Sweet Child of Mine》这首不仅备受普通歌迷、也备受吉他爱好者所推崇的神作：
She's got a smile that it seems to me
Reminds me of childhood memories
她有着似乎能唤起我童年记忆的微笑
Where everything was as fresh as the bright blue sky那里的一切清亮如湛蓝的天空
非常有意思的是，Sweet Child of Mine这首歌完全可以作为英语句法和语法教学的范本。我们看到，这整个第一段歌词，实际上是由两个定语从句组接成的长句。第一个层级的定语从句是以smile为先行词，She’s got a smile她有着一个笑容，可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于是我们有了关系代词that引出的从句来补充修饰这笑容如何如何。That后面紧接的其实是reminds me，那笑容总是唤起我童年的记忆。中间的It seems to me是插入语，增添一种自我揣度的、缓缓道出的语气，按规范的写作呢是应该在It seems to me的前后各加上一个逗号，和句子的主体区别开来。可被唤起的童年记忆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了补充描述这一点，关系副词where在既有的从句的结尾又引出了第二个层级的定语从句，在那片记忆的土地上everything was as fresh as the bright blue sky，一切清亮如湛蓝的天空。
于是我们得到一个递推式：她的笑容把我带回童年带回过往的碧海蓝天，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姑娘的笑容纯真灿烂。到此我们也就了然，《Sweet Child of Mine》是一首爱情颂歌，把没有人说得明白的爱情诗化成为一种天朗气清、返璞归真的状态。
我们接着来看第二段歌词：
Now and then when I see her face
当我不时望着她的脸
She takes me away to that special place
她总把我带往那个非凡之地
And if I stared too long, I'd probably break down and cry
如果我注视得太久，我也许会失控而哭泣
词组Now and then是偶尔、时而的意思，take away表示带走。她的脸像是有神奇的魔力，能把我带去一个特别的地方。这个句子从某种意义上只是上一段歌词的变体，前面儿说了那位女子的微笑能带回我的纯真时代；既然微笑都那么厉害，承载微笑的脸庞更不例外了，同样也是能让我超脱于此时此地，去到一个special place。Special是一个很讨巧的词，凡是你不知道怎么去表征或者夸耀某人某物的时候，你就说他special，反正就是特别，超乎寻常不同凡响，所以它也是一个万能撩妹词：Oh, for me you are so special——听上去很美吧，其实你也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下一句话呢就更厉害了，If I stare too long，如果我盯着她的脸看太久；stare不是一般的look，更不是不经意的glimpse一瞥，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看的结果则是我深深地震慑于她的女神之光：I’d probably break down and cry，我也许会情绪失控而痛哭起来。何以至此呢？或许是因为她极致的带有杀伤力的美，或许是因为她面庞的纹理中所敛含的忧愁，再或许是因为女神效应所伴生的孩童效应——既然就都回到了童年，自然更容易哭泣，无论如何哭都可能是比笑更原始更纯粹本真的表达。这段歌词的时态同样值得注意，整体上仍是基于一般现在时，但是出现了stared和I should缩写而成的I’d。为什么会有这些过去时态的窜入呢？因为最后一个句子运用了虚拟语气，假设我一个劲儿看，才可能会发生什么，但实际上现在我还没看只是在意淫。
有了前两段主歌的铺垫，副歌则开始了简捷有力的表白：
Whoa, oh, oh, sweet child o' mine
Oh, 属于我的纯美的孩子
Whoa, oh, oh, oh, sweet love of mine
Oh, 属于我的纯美的爱
不难发现，Sweet Child of Mine无非是My Sweet Child换了个花样的说法，of mine做后置定语更强调说她是属于我的。我们也会说This is no fault of mine，这不是我的错，通过of mine后置表达出更强的感情色彩。除了of mine， 另外大家可能会有疑问的是，为什么我会把sweet翻译成纯美，Sweet不就是甜、甜美可爱讨人喜欢吗，“纯”又是从何说起呢？实际上sweet的含义非常丰富，它可以表示悦耳动听的，比如the sweet song of the blackbird乌鸫的悦耳啼叫；可以表示芬芳的，如gardens sweet with the scent of roses散发着玫瑰芳香的花园；还可以表示新鲜纯净的，sweet air of the of countryside即是郊野的清新空气，sweet milk便是鲜奶。有时候的确会搞混，sweet milk你说是甜牛奶还是鲜牛奶，这个呢一要看语境，二呢甜牛奶也有更准确的说法，叫做sweetened milk, sweet加en变成动词sweeten，使变甜，那么动词的过去分词sweetened也就表示人工加糖变甜了的。大家不妨仔细观察一下，sweetened或者反义词unsweetened在进口奶制品的包装盒上是非常常见的。所以呢Sweet还真是包含有”纯”和“清透”的概念，再加上从一开始歌词就在强调那个她所带来的晴天，所带来的fresh的感受，我们就更应该触摸到sweet这个词里蕴藏着的赤子之心。
一段洗练舒缓的吉他过门之后，我们又回到了主歌的旋律。这首歌书写女性之美，是通过她身体的细节来展开的，那些被选中的部位或表情无一例外地泛滥出我温暖的想象。微笑，脸庞，下一个是什么呢？
She's got eyes of the bluest skies
她的眼睛堪比最蓝的天空
As if they thought of rain
仿佛酝酿着雨水
I'd hate to look into those eyes and see an ounce of pain
我将不忍从那眼里看到一丝苦痛
是眼睛。Eyes of the bluest skies并不说她有着天眼、最蓝的天的眼睛，这里啊of不应该被简单粗暴地翻译为“的”，它的含义更近似a photograph of my dog里的of。你想，a photograph of my dog可不是指我的狗所拥有的一张照片吧，而是关于或描绘我的狗的一张照片。类似的，Eyes of the blues skies里的of也并非表示一种所有关系，而是把她的眼睛和最蓝的天空关涉起来，道出那种同属于彼此的澄澈。As if they thought of rain是衔接着前半句话的状语从句，as if意为就好像、似乎怎么怎么样；人称代词they所指涉的是eyes她的眼睛，并且是有着天空的色彩的眼睛；think of意为想着、记起，这里用过去式是因为再次使用到了虚拟语气。那么as if they thought of rain，她的眼睛仿佛想着或想起雨水，这到底说的是什么呢？大家要想到，雨水可是天空的老朋友甚至老情人，时不时会约一发，晴天总为雨天的到来收集着水汽，它等候被雨水洗得更加清亮，也会在对雨水的思念中变得格外殷切和悠远。她的眼睛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清亮、殷切和悠远，仿佛召唤着泪水，尽管并没有哭泣——说白了，那就是水灵灵的嘛。这样的眼睛，要是我stared too long，也难免会催生出我自己的倾盆大雨；而理所当然， I'd hate to look into them and see an ounce of pain，我将不忍从那眼里看到一丝苦痛。
下一段歌词也是同样的身体线索的延伸：
Her hair reminds me of a warm safe place
她的头发让我想起一个温暖安适的地方
Where as a child I'd hide and pray
我躲在那儿，像一个孩子
For the thunder and the rain to quietly pass me by
祈祷着大雨雷鸣悄然而逝
这段歌词讲述的则是女孩儿的头发成了我躲避风雨的港湾，我们仿佛看见两个人在爱情中变小变得天真，相互偎依在最美的过去的时光。
谁不希望能收获这样的、能把彼此都变成孩子的爱情呢？没有阴云，没有杂质。当然这很难，就连《Sweet Child of Mine》这首明朗不可一世的歌曲，也都有着一个不太明朗的结尾。伴随着副歌Whoa sweet love of mine的重复，和几段位列吉他史经典的solo的推迭，我们会听见越来越猛烈的Where do we go, where do we go now。现在的我们何去何从。是的，明朗的孩童之歌在结尾走向惶乱和迷惑。”Now”好像把要两个人从童年拽回到十面埋伏的当下，动词Go的一般现在时更让人感觉到奔走这个动作的经常、持续、不可安定。两个人的路还能走多远，还会不会交叉分叉，还有没有路，都是个问号了。
这首歌的文本，也即是如此了。大家可能想不到的是，乐队只花了几分钟就把这首歌搞出了个大概，where do we go这句呢则是后期考虑到歌曲不够带劲儿再随手加上的。可见创作者漫不经心，咱们作为听众却绞尽脑汁。当然文学艺术史这样的例子很多，艺术家也常常意识不到自己创作出了怎样的杰作。写作有时候也可以说是灵魂附体，是别的东西借助你的手完成了什么而非你自己完成了什么。从柏拉图的“灵魂附体”之说以来，这种艺术创造所仰赖的灵感或偶然性有着各种版本的说法，但不变的或许是，只有一颗赤子之心才更能够唤醒那些将要在你的作品中来临的“美人”，也更能够把你和她们都留驻在历史与记忆的辙痕里。也因为如此，重归于好的Rose和Slash虽然一个个都长成了难于辨认的肥仔，观众仍然从他们钝重的身影里看到曾经的、相当sweet的少年。
行舟版歌词翻译：
She's got a smile that it seems to me
Reminds me of childhood memories
她有着似乎能唤起我童年记忆的微笑
Where everything was as fresh as the bright blue sky
那里的一切清亮如湛蓝的天空
Now and then when I see her face
当我不时望着她的脸
She takes me away to that special place
她总把我带往那个非凡之地
And if I stared too long, I'd probably break down and cry
如果我注视得太久，我也许会失控而哭泣
Whoa, oh, oh, sweet child o' mine
Oh, 属于我的纯美的孩子
Whoa, oh, oh, oh, sweet love of mine
Oh, 属于我的纯美的爱
She's got eyes of the bluest skies
她的眼睛堪比最蓝的天空
As if they thought of rain
仿佛酝酿着雨水
I'd hate to look into those eyes and see an ounce of pain
我将不忍从那眼里看到一丝苦痛
Her hair reminds me of a warm safe place
她的头发让我想起一个温暖安适的地方
Where as a child I'd hide and pray
我躲在那儿，像一个孩子
For the thunder and the rain to quietly pass me by
祈祷着大雨雷鸣悄然而逝
Whoa, oh, oh, sweet child o' mine
Oh, 属于我的纯美的孩子
Whoa, oh, oh, oh, sweet love of mine
Oh, 属于我的纯美的爱
Where do we go?
我们去向何方？
Where do we go now?
现在的我们去向何方？
Where do we go?
我们去向何方？
作者简介：行舟，90后学院派乐评人、诗人、前卫民谣摇滚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学士、哲学双学位，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硕士。曾任北大诗社社长。后于北京现代音乐学院学习爵士吉他。2017年以独立音乐人“马克吐舟”身份，发行《充气娃娃之恋》等五张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诗集《空洞之火》。行舟乐评，以欧美音乐为评论主线，擅长90后音乐听众行为分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