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香烟换人间——《第一炉香》缩记

       人的一生,就像一柱燃烧的檀香,燃烧时香散十方,缭绕吸人;烟灭了,便也什么都淡了,没了。

      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因听闻上海即将发生战事,葛薇龙与父母便举家迁移到香港避难。

      薇龙一家原本在香港已生活两年,但鉴于上海时局已缓和,父母遂打算回沪。可她却另有盘算,想着自己已入香港南英中学且明年就能毕业,若回上海又要找学堂换学堂,不是又耽误了一年光景。但由于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又碰上香港生活成本逐日高涨,父母无法承担她在香港念书的学费与饮食起居。于是薇龙便在父母不知情下,独自上门求助嫁入豪门,但多年未曾联系的名声不很干净的寡妇姑母,央她为自己提供食宿和学费。

      姑母现是香港一富豪的遗妾,在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有一所宅园。虽年过半百但也风韵惑人,整日与上流的一些老爷公子们相处得不亦乐乎,多年下来敛财无数,日子自然过得富裕。自姑母决意下嫁给人做小时,便与娘家人吵翻了天不相往来。薇龙的父亲更是在当年,为这一吵出了不少难闻的唾沫,闹得姐弟两人最后相互一啐,从此血断情绝。在娘家人眼里,姑母是一个伤风败俗的浪蹄子,当年她摆着家里介绍的好人家不要,偏寻着一条自甘下贱,败坏门风的路。

      薇龙的父亲是读书人,受过中国传统礼仪教育,再不济想必也不会失了骨气去求他姐姐。薇龙想留在香港,却不想父母为此白发愁,因为父母也无能为办,只有自己去找姑母设法,才是唯一的解决方式。虽然薇龙出生后并未见过姑母,但多少也听过家里家外关于她杨花引蝶的事,对于她来说姑母是一个迷,那些议论多是谣言。今日一见能肯定的是,姑母是一个传奇,那些议论多是事实。

      当薇龙第一次拜完姑母得到满意答复,离开姑母家回头再望那贵族园子时,只见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倒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她觉得自己像《聊斋志异》里的书生,明明知道这是个鬼影漂浮虚幻无物的地方,却也睁着眼明着心住进去,即使它日被人街谈巷议失了名声,她也肯定自己始终会是清白的。等着某一天,遇到心爱的人,他也会是相信的。况且自己毕竟是姑母现在唯一的血亲,总会顾及一些面子与情分,只要自己专心读书内心清澈,想必姑母也不会强拉硬扯把自己带进她那虚荣污秽的世界。

      父母回沪后,薇龙也打点好一切,搬进了姑母的宅子。姑母拨了一间如舟般大小的客房与她,当她打开房间衣柜准备放置自己的行李时,映入眼前的满橱衣服让她不得不对未来的生活充满遐想。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薇龙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身体却感觉凉阴阴的,她开始有些后悔住进姑母家的决定了。即来之则安之罢,薇龙相信自己有着一身正气,不是那么轻易被歪风邪气所浸染的。

      时间经不起昼夜更替的侵蚀,思想也是。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与别人正规人家的学生小姐并无大异,接触和吸引的都是些一般青年人,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些追求者最后都成了姑母的情人,她成了变相的媒人。 她一边庆幸姑母还是有分寸的人,至少现在还保得她清白之声;一边也对姑母的嗜好意图了解更深,有朝一日牺牲她的最后的底线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下定决心得更加用心读书,熬到毕业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决不可以最后落得个自甘下贱,败坏门风之名。

      这些日子下来,薇龙也见了不少人,多数都是些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要么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这些人她没一个看得上,全是些没真心没真情的人,不过贪图你年轻罢了。直到参加一个唱诗班,结识了一个叫卢兆麟的男子,开始有些想情窦初开。不巧的是,此人也是姑妈看上的人,姑妈有钱有地位,几翻一撮哄便也让他把薇龙仅当作小妹妹看待。

      记得有一次,姑母办了一园会,周边略具身分的人都被邀请了来,包括唱诗班的学生和卢兆麟。此次园会,本是姑母为接近卢兆麟设的由头,整场会期间,姑母与卢兆麟二人远离人群私下耳语,相聊盛欢。薇龙看在眼里,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通红。这算是把他看破了,早点知道他是这样一个靠不住的人也好。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薇龙刚挥别这伤心的感情,马上又即将迎来新的恋情,他就是乔琪乔,一个比薇龙大一些的中英混血公子。乔琪乔虽出生在大富人家,但他的父亲有着二十来房姨太太,他的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与其它房的太太们相比,两母子即没地位也没有什么积蓄。加上乔琪乔本身又不肯学好,在乔家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整天在外面拈花惹草,闹出过不少事来。偏偏乔老爷又不喜欢他,也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就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这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孩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他就更不用说了。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也没有,将来谁跟了他肯定少不了吃一辈子苦。这乔琪乔也原是妈母喜欢的人,因乔琪乔不受拘束惯了,对女人也很有一套,越是对自己喜欢的人他越是绝口不提感情。正是这样,才征服了姑母这个自负女人的心。为了俘下他,姑母也费了些法子,还让身边的丫鬟睇睇作为诱饵引其入瓮,可是最后都没能随了她的意,直到遇到卢兆麟,才让姑母暂且放下了这茬事。

      薇龙在第一次拜访姑母家时,远远的见过乔琪乔一次,当时他开车正好把姑母送回家。但两人正式的认识和接触还是从上次园会开始。恰好微龙正生着卢兆麟的气,心里也恨极了姑母。听闻乔琪乔是唯一能够抗巨姑母魔力的人,不免对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那次见面后,两人有略生情愫之意,但薇龙后面听了乔琪乔妹妹对他哥哥劣迹的控诉以及丫鬟睨儿给她的提醒,以后的见面薇龙又对他冷淡了许多。

      姑母忙着在家与新欢甜蜜,为避免薇龙与卢兆麟见面尴尬,更怕卢兆麟分心,索性安排多些外面的应酬给薇龙。一来是把她从家支走,二来也多培养一下她的交际能力,毕竟后面还有很多用得着薇龙的地方。薇龙在外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乔琪乔的身影,虽然表面上对他心怀芥蒂保持着距离,其实内心正渐渐地为他着迷。起初是因为他的吸引力,越到后来,她才发现令她着迷的原因,竟是他虽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却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那种得不到的感觉,让她心烦意乱,无法自拔。

      好事多磨。姑母这边的新欢还没腻歪够,那边的旧爱司徒协偏偏回港来了。司徒协是汕头搪瓷业的巨头,前段时间因儿子结婚回了趟家,事情一办妥就急忙回港来了,表面上是想着姑母,其实早就对薇龙心怀鬼胎。姑母不愿意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老朋友,便将卢兆麟撩到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此次回来,司徒协给姑母和薇龙一人赠了一只金刚石镯子,薇龙觉得太过贵重再三推迟,但姑母和司徒协像是商量好的一样,纷纷劝她收着。薇龙明白,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此看来,自己有一天终会成为姑母笼络达官贵人的棋子,何止仅限于一个司徒协。几个月下来,姑母的为人薇龙愈发明白也愈发后怕,姑母牺牲年轻女子为自己笼人笼财,也不是一次两次,后面自己的命运怎么样,也是可想而知了。唯一的推却办法,便是离开这里。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住下来的这段时日,薇龙早已对这里的生活上瘾了,该穿的穿了,该吃的吃了,该玩的也玩了,在圈子里也小有名气。倘若真的回到上海,回到原来那种节俭朴素的普通家庭,她真的能够适应吗。倘若现在到社会上去做事,也不见得是她这样念了书虽长得美却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适当的出路。想来想去,也许找个有钱有地位的人嫁了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可是一个有钱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姑母就是个榜样,她可不想像姑母一样,后半生守着虚荣的外物和饥荒的内心孤独终老。这时候,她想到了乔琪乔,一个完全不适合的结婚对象。她知道乔琪乔追求她也许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乔琪乔也说过他不能答应同她结婚,也不能答应爱她,他只能答应给她快乐。但此时,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人选,她迫切需要有一个在她身边。因为她决定了,她不想离开这里的生活,更不想生活中只有姑母安排的应酬,她需要有点快乐和满足,所以她必须要结婚。

      一提到结婚,乔琪乔是抗拒的。他虽爱薇龙,但却没有办法给薇龙幸福。他没有钱没有本事,还指望着被哪家小姐看上,直接把他招了当驸马去。他承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荒诞,同样也接受自己的懦弱,任凭你是谁,都不能改变。

      薇龙找到姑母,问乔琪乔不结婚,是否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如果是,她可以赚钱,还请姑母多教教她。薇龙在姑母的指拨帮衬和实践下,果然证明她是一个会赚钱的人。见薇龙越来越会来事,姑母也终于同意了她跟乔琪乔的婚事,还帮忙自动去说服乔琪乔。薇龙姑母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点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的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很是热闹。

      婚后两人打算租房,但香港公寓极少而且又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再加上姑母哪肯舍得薇龙离开她的五指山,索性就把楼下三间房分拨给了夫妻二人住,和独门独户的公寓也差不多。从比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姑母和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姑母弄人。自己明知这条路是条激流湍急深不见底的河流,但想到乔琪乔在河对岸会给她一些短暂的快乐,于是偏执的拉着自己的身躯一淌而进,再也回不了头。

      半年的时间, 薇龙如换了人间,是对物质享受的无限追求,还是对精神爱情的疯狂执着?这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香终于要燃完了,飘然落下的香灰,已化为微尘,只待微风吹过,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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