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我妈进行每天固定的日常通话,我对皇太后说,我要采访你一个问题,因为今天的写作主题和你有关。我妈在电话里很有些受宠若惊的笑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马上带了一丝播音员的端正态度。
她问:为啥啊?我理直气壮的说,因为今天的题目是如果时间能倒流,想回到那一天。。。这不是十几年来你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么,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啊。
这话真不是骗人的。近二十年前,我妈遇到了她人生最大的一个坎,她认为是改变她人生的一个劫数——她的膝盖摔断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春节,我们在外婆家吃完饭后回自己家,在小区的后门时,我妈悲催的踩着了一块香蕉皮,然后,她迅速的摔到地上,砰的一声,骨折了。透过隐隐的月光,当时我都能见到她的膝盖因为变形,鼓出了一大块。
然而,这还不是最悲催的事情。本来骨折并不是绝症,治治是能治好的。可是很不幸的,虽然是被送到了一家很正规的市级医院,我妈却遇到了一名庸医,经历了一场医疗事故。摔折了的膑骨被那名庸医错误的接合,后来发现是医疗事故后,又不得不打破前次的接合重新拼接。我妈可怜的膑骨经历了两次粉碎,终于再也回不到正常状态了,。。。
做完重新返工的第二次手术,医院的专家很同情的对我妈说,你以后,应该是不能走路了。
我妈是一个最喜欢出门活动的人,立马变成了一名残疾人,这个打击可想而知。她生性积极,起初还想着向命运挑战,于是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复健运动。想必她一定是非常努力,因为过了几个月,她居然创造了奇迹:她真的站起来了,也可以慢慢行走了。
可是,也只能保证可以站起来行走了,最终结果是没有改变的,她的膝盖就是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了。
她不能爬楼梯,也不能爬山了,并且时时刻刻都非常难受。我问过她很多次,这种难受是什么感觉。我妈说,就好像把几斤重的铁球绑到膝盖上的感觉,无论是站立还是走路,都是这种沉甸甸的拖着你往下坠的感觉,并且从早到晚都是这种感觉。
我有一次试着在膝盖上绑了一个几斤重的沙袋,刚过五分钟,就觉得要崩溃了,可想而知我妈的感受。
于是她陷入了长久的抑郁当中。那时她才四十几岁,就一辈子这样了,这对她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痛苦之下,她默默的策划了两次自杀行动,但是都失败了。一次她想投江,于是拖着行动不便的膝盖,跋涉着去找嘉陵江。据说她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不但没找到江水,反而走到了市中心。最后,膝盖实在累得走不下去了。
所以下一次她选择了上吊。我那时候在外上大学,我爸爸上班,白天家里就她一个人。她用皮带做了一个绳索,然后毅然钻了进去。然后,那根很争气的皮带断了,我妈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昏迷了。。。
后来我妈老和我说,她摔醒了以后,不知道怎么,就再也没有想到过死了。我问她:我爸知道这事么?她说:应该知道吧。我都摔得鼻青脸肿了。不过他应该是装作不知道吧。
虽然不自杀了,但抑郁还是存在的,于是我妈开展了长达十几年的抗抑郁保卫战,有暂时好转又有复发什么的。在这十几年间,我妈最常说的话就是: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能够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不从小区的后门进,我一定不去那家医院,我一定不找那个医生,blablabla。。。
所以我一看到这个题目,立刻想到了她。
当然,我妈现在已经彻底走出了抑郁。这个浴火重生的过程,简直值得用三天三夜大写特写,因为非常励志非常鼓舞人。去年我因为身体原因,在家里休了两个月病假,心里极其抑郁。我每天中午都扯着她睡午觉,让她在床上给我讲她英勇抗抑郁的故事。看着她靠在床边眉飞色舞的讲着那些细节,我就好像看到了刘胡兰,看到了邱少云,觉得我妈身上简直笼罩着一层金光。
是的,她现在还是绑着个铁球在走路,所以爬楼梯特别辛苦;她还是不能爬山,所以我们家的大小旅游基本都定位为城市游;她的膑骨还是硬邦邦的鼓着一大团,所以她在夏天都基本不穿裙子。
可就是绑着这个硬邦邦的铁球,她去了台湾、去了曼谷;她开始打乒乓球,还时不时参加市级老年人兵乓球比赛;她每天上午都在瑜伽垫子上边看电视剧边做复健运动,因为要为几年后的人工关节置换手术做准备。
我妈实在是一个光辉的榜样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在电话里问她:妈,如果是今天的你来回答这个问题,你还是会回答,想回到摔骨折那天么。
我妈想了想,很诚实的说:我还是选择回到那一天,因为那的确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不过我现在早就不太想这种回到过去的事情了。上周末我们不是和你表舅聚会吗?你表舅在饭桌上还问我,你想不想回到几十年前那个你。
我相当好奇的问:几十年前哪个你啊。
我妈很自豪的说:你表舅说的是我十几岁的样子。那时我可是家族里和学校里出名的美女。你表舅说那时的我可是活泼动人,连冬天的手上长满冻疮的样子,大家都觉得好看呢。
我更好奇了: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到那个时候呢?
只听到我妈在电话里很大声的笑了,说:过去的哪天我都不想回,想这么多干什么呢,过好现在的每一天最重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