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致意陶元亮公《饮酒》诸篇

公元2017年圣诞前后，我短暂归省。居家乘闲，箱底翻出些旧书，在賴，叶诸先生的文字指引下，又重温了一遍陶渊明诗。以前，主要是从陶公归隐后，从《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始入，而再及陶公的《饮酒》《拟古》《咏贫士》《田居》诸诗文的。在这个角度上，所认识的，多是陶公的出世，多是一位出世的陶公。然而这一次，我在整体的角度，更多的了解了陶公的归隐之前。他竟曾有五次主动入世而仕的经历，且先后曾入恒玄刘裕的霸府为参军。这样的经历，使其最后一次在彭泽令任上，以“终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小人”为毅然之辞的理由并不只似“性刚才拙”“天真淡泊”那么单纯，而更似是经过了一番内心的冲突与深思后的取舍抉择。

老子曰“长短相形，正反相成”，“入世”与“出世”也是一样，在那么一个天翻地折的大时代，陶公时以济世之理想，亦时以亲寒家贫的现实，五度主动出仕，又五度主动去职，所谓“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苏轼语）任真之高已是如此。然而大苏子是语亦非真知陶公者，“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岂真不为嫌乎？岂不见陶公诗曰,"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因此在最后一次，陶公既作《归去来兮辞》罢，则主意打定，道胜心宁矣。从此而后，纵有妻子，邻父，朋友，白衣使者，朝廷诏文，再三埋怨，再三相劝，再三送酒，再三相邀，陶公如何？“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他不似巢父，听了些些入世之言便要去洗耳。他亦不似接舆，以狂歌取笑欲有所为的理想，陶公是“感君盛情，且尽此欢。吾意已决，驾不可回”。这样的性情，这样的执着，若说【枯槁】，诚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轼语），风流的不可方物的“枯槁”了。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陶公五度出仕，五度归隐，终于在贫富天人的交战中决然而隐，其后再无反复，他为这份再无反复的执着真实的付出了贫穷饥寒，孤独失群的代价。“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时无知己良朋。“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报兹苦心，良独罔罔”--邻居不理解自己，家人亦不理解自己。我习律诗前作过首不合平仄的七律，颈联是“驽子未解耽书趣，老妻惟是问稻粱”，此是我的真实感受，因此陶杜诸贤，于我虽是高山仰止，而我确信自己能够体会他们的文字。比现在大多数文科出身，写着“柳絮池塘淡淡风”一类华美句子的才子们更能真切的体会陶谢，嵇阮，李杜，王孟，韦柳，义山苏子。那些先贤们的笔下，无他，俱是无尽的块垒，万丈的波澜。

鲁迅先生举陶公金刚怒目的一面，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曰“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非不是也，还嫌远也。何不从他“量力守故徹,豈不寒与饥?”，“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这些中去求？！

《归去来兮辞》以后，陶公从“入”与“出”的交战中道胜心定，从此即使少知已，无贤助，被火事，缺衣食，他只执一而终，再无动摇，此种操守非常人所能，并非“天真淡泊”四字便能函尽的。是怎么样的精神力量支持着陶公的坚守？需怀着这样的思考，去逐一读他归隐后的《饮酒》《田居》《怀古》《贫士》诸篇。需在理解了“出入常交战，道胜无戚颜”的基础上，去逐一读他归隐后的《饮酒》《田居》《怀古》《贫士》诸篇。才不会将这些组诗，简单的读成哲理诗，归隐诗，咏怀诗，田园诗，劳动诗。这些组诗，一首首，写的都是陶公心中的天人交战，及在这交战中，终于道胜的所在。“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哪一首，不是丘壑陵谷，跌宕回肠。沉郁顿挫，岂待杜公为始！前一阵某坛掀起的“拟饮酒”的活动，我不欲置掾臧否，只不知各位诗兄“拟”之前是如何理解陶公《饮酒》一组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庄子的大知。“透网金鳞”（五灯会元），这是陶公的大慧。也许庄子是所谓最上等人，一念之下便自能明心见性。而陶公则是要在沧海中度水，巫山里觅云的性情中人。金鳞入网，或有其不得已的缘起，而金鳞透网，则定需大霹雳的手段。“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这个便是陶公，《归去来兮辞》后，得个休歇处，从此金鳞透网，宾鸿翔天！

巢许之隐，以人间烟火为憎为染，一意逃世，未免过离。而嵇阮为竹林之冠，避世不能。支公如此人物，有买山之欲。摩诘则辋川置墅，苏州则出入车骑。更无论终南捷径，东山妓楼。心隐也好，仕隐也好，假隐也罢，这些都是“富隐”，有钟鼓玉帛声名美人为待为即，列子御风，总是有待，总在罗网之中。入网透网，天空海阔，大哉陶公！

有人说陶公的《饮酒》《拟古》诸篇，需用无羁无束的五言古风方能达神。此说或也有些道理，陶公的五言诗，其思路文字往往是跳跃性的，不为近体律绝的起承转合的法度所绳，更无论平仄对偶等的束缚。然而体裁只是荃指，意旨才是鱼月。欲效陶公作《饮酒》，陶公《饮酒》一组的意旨，是哲是理是仕是隐是劳动还是饮食男女，于此间的把握或才需稍先琢磨。

我亦欲作《饮酒》，只不作《拟饮酒》。《拟饮酒》者，需与陶公同情本事，陶公即你，你即陶公。我自问无有陶公“透网金鳞”的大慧大能，与陶公经历遭遇，处时处世亦各不同。与陶公同者，天人亦常交战也，丘壑亦常伏起也，无弦亦能挥也，杜康亦能饮也，东篱有菊也，国花是梅也。

聊以近体五律习作《饮酒》三十章（平水韵平声部一韵一章）以飨流年。

此是我之《饮酒》，非拟陶公之饮酒，然陶公之《饮酒》，又何尝不是我心中仰止之《饮酒》也，此致以敬。

2018.1.1 右扶风

2018元旦三章（上海）

饮酒 其一

幽栖诸事闲，忽忽失翛然。

孺子亲洋服，新闻类旧年。

曾无老莱妇，聊和酒徒篇。

恕我长酩酊，偶言思象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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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二

寥寥深巷雪，落落失群飞。

谢女嗟天壤，辋川怀式微。

御风终有待，化雨恐沾衣。

绝世惟陶令，金鳞透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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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三

麻姑合爬背，精卫固衔枝。

山海荏苒变，行藏差若痴。

稳居颜子巷，无使孟公知。

偶念白云外，西风翻酒旗。

饮酒 其四（扶桑）

愚谷离纷若，扶桑造酒庐。

当轩春景住，骋目白帆徐。

海客依偎浪，鸥禽觑着鱼。

悠悠斯逆旅，不醉欲何如。

（2018.2.18 伊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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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五（二月）

二月娉婷渐，三年客馆身。

莺啼相次引，柳色可怜新。

能舞当虚牖，缘风付锦鳞。

江南旧歌棹，载得武陵春?

（2018.3.24 千叶 銚子）

饮酒 其六（春分）

磅礴浪淘空，长风一折冲。

流槎探支石，覆水蠡瑶钟。

者岸春阳动，方天蜃气重。

桅楼穷望眼，何处辩灵峰。

（2018.3.24 千叶 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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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七 （春樱）

未愜春江碧，探看南国樱。

一川新濯雪，两鬓竟分明。

背雁下迟日，旋车嗟步兵。

天涯浑漫与，只是误承平。

（2018.4.8 镰仓 鹤岗八幡宫）

饮酒 其八 （春光）

春光逐三月，游子逐天涯。

忍野清泉水，镰仓老电车。

源流生命颂，绿与陌途赊。

休怨病夷酒，离情无寄家。

（2018.4.21 镰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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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九（乌镇）

枕水倾三白，衢歌竞一番。

苍天犹变态，乌镇固销魂。

芳结东西栅，灯张吴越村。

胡为笑商女？光雨玉轮喧。

（2018.5.3 乌镇）

饮酒 其十  （端午）

泽幽栖杜若，月白透轩窗。

念念汨罗水，云云乌托邦。

王孙骚泰半，妃竹碧无双。

粽米新倾尽，还倾酒一缸。

（2018.6.16 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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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十一 （游子）

雾笛桥头过，横滨游子心。

兴无辞伏日，道有入幽林。

山势消磨夏，槐光错落金。

凭高看市井，车驾但骎骎。

（2018.7.21 横滨）

饮酒 其十二 （仲夏）

仲夏相模境，闲看碧与青。

孤云瘦如缕，万叶织成荣。

蝉唱违心事，风流入酒铭。

昼眠明月院，僧磬散池萍。

（2018.7.22 镰仓 明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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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十三 （七夕）

电缆接天境，秋风生道衢。

云移青案牍，鹊变七音符。

今夕丝合乞，明河星在途。

谁怜广寒女，落落不相于。

（2018.8.17 横滨）

饮酒 其十四 （谒寺）

行托谒山寺，那堪山色佳。

耽幽失林径，随雁上云崖。

雨值羊肠坂，苔沾鹞子鞋。

游心漫羁绁，幸与毒龙乖。

（2018.9.1 镰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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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十五 （过雁）

青女趁寒叶，阳禽过晓楼。

风先拔林起，啼彻使人愁。

与子一壶酒，念兹南国秋。

江湖方廓落，几日到衡州？

（2018.10.14 镰仓）

2019元旦三章（骏河·箱根）

一章 （饮酒 其十六）

岁开天汗漫，行就白云招。

富岳神俱隐，骏河岚既烧。

霜笼石头滑，鸟散客声寥。

犹著谢公屐，胡为庄舄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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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饮酒 其十七）

经年惟病酒，殊土固悬匏。

士有任狷介，时无期许巢。

寒塘阳雁绝，千嶂一身交。

况涉天下险，望如岐与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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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饮酒 其十八）

晴川悬玉扇，晓月似胡刀。

大国伐丝路，西山遗马曹。

风鸣青竹叶，目际白波涛。

芦荻偃无主，榜人深一篙。

2019年新正（春节）一篇

节物（饮酒 其十九）

晓起宁惜岁，屠苏斟一盅。

春天归昨日，节物渐清风。

消息初盈雪，踌躇未放红。

更听啼鸟换，谁解问江东？

（2019.2.5 热海·慧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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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酒 其二十（辛夷）

夕光流欲醉，斟满木兰杯。

荑萼笼云物，风姿下月台。

迟飞笛长作，瞻望道萦回。

春服攀游辙，无劳杜宇催。

（2019.3.24 镰仓站月台）

童年 二章

一章 （饮酒 其二十一）

课后肇家浜，林陬竞白相。

弄堂招伙伴，知了聒榆杨。

柘弹连珠发，征衫的确良。

小人书上讲，美帝野心狼。

（2019.8.12 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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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饮酒 其二十二）

率土万千家，家常讵有他。

菜篮饶计划，语录耐消磨。

明代病犹兴，痴儿骚且和。

訏谟邓公在，能变旧弦歌。

（2019.8.12 横滨）

七宝 二章

一章 （饮酒 其二十三）

七宝既秋分，华亭唳未闻。

人游新古镇，歌接旧南熏。

繁植敷塘浦，飞甍缀雨云。

当垆颜色好，醒醉各殷勤。

（2019.9.22 上海·七宝老街-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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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饮酒 其二十四）

塘桥秋雨作，塘鹭羽毛寒。

绿趾攀荷薄，白珠倾露盘。

溟蒙须引颈，歌哭合凭阑。

横海银飞翼，黄昏独自看。

（2019.9.22 上海·七宝老街-雨鹭）

2020元旦三章（上海）

一章·友执（饮酒 其二十五）

公元自迁岁，央视愈涵涵。

经济诚无恙，江湖好种柑。

玉钩窗下白，友执海之蓝。

国士轾轩紧，庄周和老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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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腊八（饮酒 其二十六）

西天行腊八，五味况梅盐。

冷暖客惟饮，婆罗花既拈。

辦香弥嗜肉，好月欲钩帘。

有酒更有酒，友生苏子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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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吾儿（饮酒 其二十七）

责我杯中物，家呈元旦函。

婆娑洋国字，秀拔宝幢杉。

后勇似为父，前途宜袭凡。

芬兰征日近，无端语喃喃。

（2020.1.3 上海）

2023元旦三章（横滨·镰仓）

其一·初谒（饮酒 其二十八）

羲车发新旦，初谒入杉山。

鱼贯冲寒客，虎当悬远关。

蔷薇时一嗅，恳愿庶千般。

宕宕社铃作，起予天地间。

（2023.1.1 横滨 杉山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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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伤时（饮酒 其二十九）

祓禳殊缓急，况味判云泥。

举国孙思邈，伤时李玉溪。

北堂微抱恙，雨夜剧吹齑。

消息晓窗听，宁无鵻暗啼。

（2023.1.2 横滨 保土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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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薄旅（饮酒 其三十）

富士山阿雪，趺云望似僧。

蓝图馈同志，白发逐游鹰。

河广肯回首？冬严宜履冰。

携予江海去，薄旅迹相仍。

（2023.1.3 镰仓 江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