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要有光
“老师好!”下班前经过4班教室,他跟我打招呼。
我一怔。
“嗯,好!”回复有些生硬。
怎么不意外?自从那次事件后,我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交集了。没有我的苦口婆心,没有他的爱理不理,我们就像两条不再相交的平行线。一度我以为,这样的关系怕是我们之间最为安全妥帖,也是最宁慈安好的一种关系了。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在课堂上提醒他睡觉的事了。找他谈话,一有进步就给他鼓励,课堂上有意无意提醒,写信和他推心置腹……几乎所有的办法都试过。开始他也能坚持一段,比如因为某个中午要留,为此背过两首诗;比如某天作文没写主动请缨到办公室完成,在撕掉了一本作文本后,毅然决定要交两篇作文给我(结果当然无疾而终);比如哪天的一大摞作业中,也曾夹带过他写了一两题的作业本……
然后,就没有后来了。
坚持了一段后,他又恢复了他的常态。课上睡觉的常态。
某天,终于是忍不住,我在课上大声呵斥:“你真准备这样睡下去,睡初三一年吗?你不觉得你这样消磨时间太可惜了吗?!”不知道是我的声音,还是我的话激怒了他,他终于睁开朦胧的睡眼,摇摇晃晃起来说:“呃,我就这样了!怎么,要你管!”他的眼珠鱼状鼓出,生硬的头发支棱着,如坏脾气的山猫。就差磨拳撸袖了。
那一刻,我们原本敏感薄脆的关系突然崩塌。
而在那前一秒,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在与他的点滴相处中有某种东西正在潜滋暗长的变化,而我相信它正朝着更好的、良性的方向变去。虽然也知道,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但它只要在发生,我便愿意等待和坚持。
可是……我似乎意识到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荒诞和徒劳。正像某同事安慰我的:“你想啊,他在前面八年的学习中都没有养成的习惯,你只凭几个月的相处,就想让他改变原来的懒散、傲慢,适应一种井然有序、听从指令的生活谈何容易?”我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顺应,或者说,应该是领受一切。不要因为一桩已尽心力无法更改的事而有意耗损自我。
我感激她的好意。我也知道,真正适合孩子的教育,也许不用跟他讲大道理,让他自己体会到就够了。可是如何让他体会到,这大概是机缘也是时间。
我想了好一会儿,觉得的确应万事坦然。在他的内心没有将规则和秩序建立好之前,我决定安之若素。因为在我看来,只有“内在”准备好了,外在环境才显示出意义。
这么想着,我便像从囚笼中被解救出来:我不再为他交没交作业头疼,不再为他课堂睡不睡觉烦恼,也不再为他背不背书的事沮丧……而我们之间,在经过最初的失望和愤怒之后,我选择了沉默。我不再传达我对他的喜欢和善意,甚至我们之间连眼神也很少交流。只有我知道,不管的背后,恐怕更多的——其实是放任和淡漠。
和朋友走路回家,一路上,她跟我说起孩子的事。说孩子总是忘记作业本,然后总是作业完不成,挨批。甚至老师几次为作业不做的事发短信来。愧疚之余,更多气恼。前天又发生英语作业没做,组长负责一定要把他的空白作业交了,昨天让他去老师那儿拿回来做,也没拿。然后就被他爸打了一棍子。说估计今晚总会拿了。我说这不去老师那儿恐怕也有原因吧,比如是不是孩子惧惮的成分更多呢?
我知道,她的孩子虽说一直是个个性有锋芒的孩子,然而在入学的几年里,在与“老师”的一次次质疑和周旋之后,“老师”这一形象早对他已构成了一种权威——老师具有裁定权,惩罚权与最终解释权。而且他们从不道歉。他还不敢挑战,除了他妈妈告诉我,幼儿园时曾说过一个不喜欢的老师:“你真是个丑老师!”
而这样的“丑老师”,今天仍继续在实行着他们的“教育”。就像另一个朋友说的,她的孩子因迟到几分钟被老师要求在门口罚站,整整五十分钟,要笔挺站着,不能有其他小动作。他不敢放下背着的沉重书包。
而我想起自己,表象上的不作为,真是一种“教育”吗?还是像孩子眼中的“丑老师”一样,冷漠与放任也是一种惩罚,是老师对学生没有很好配合他(她)的要求的泄愤?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孩子们并非像大人所生气的那样,是挑战所谓的“权威”,也许他们只是不喜欢学习,或是在某件事上暂时还做得不好而已。而我们在做什么?我想起一首诗里描述的:
在一部电影里面的一所学校里
老师告诉学生
栅栏外面有魔鬼
栅栏里面是天堂
学生们对此深信不疑
相信得最彻底的学生
都得到了嘉奖
……
“当教师的必不可少的,甚至几乎是最主要的品质,就是热爱学生”,我想起苏联一位教育家赞科夫说的话。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想起《圣经》里的这句。
一切如常,但我的世界开始摇晃。
我一路追赶那个孩子,那个已经脱了校服(因为不参加晚自修,放学就回家),正以他惯性的步伐匆忙离校,混入人群中的他。他的校裤短了一截,不知道是卷的,还是别的原因,短一截的裤管在风里晃荡。
我决定追上他,而我们的话题,就从他的裤子开始。
因为我明白:好的世界不会凭空而来,它需要人人参与创建,大人怎么生活,孩子就怎么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