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绵粉冷】
文徽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昏沉,加之后来雨落得大了,不可避免地湿了衣裳,寒气入体,心里又藏着事,一发的有些病了似的。
换过衣服就笼在被窝里,浑身寒热交加,竟是刚好起来的热身子逢了寒气,不舒服得厉害。
檀娘想去给她请郎中,被她摇摇头阻止了,说只想喝熬地热热的姜茶,不想见生人。
“那明早若还这样,就该请大夫了。”檀娘到底向她妥协,起身替她熬姜茶。
文徽榻边案几上摆着一盏荷花纱灯,朦朦胧胧地光影撒了半个床铺。她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也不动也不眨,神色很说不上来的空茫。算算日子,还有八天,她就该再去登门。
人生着病的时候总是很脆弱,东想西想的,又想起爹娘,眼眶就红了,侧着头将眼泪蹭在枕头上,枕面上锈的花鸟被印湿了一大片。
继而又想起和师兄闹了别扭,心里到底像有个结。这些缠头缠脑的事纠结在一起,像是被蛛丝缚住了手脚,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袭来,动也动不得。
窗外的雨停了,只有屋瓦上的雨水顺着檐角滴滴答答地落,啪嗒啪嗒滴在青石板上。那些青草池塘的蛙也都呱呱呱叫成一片,这样热闹,可是更显得周围寂静。
不多会,檀娘端着热热的姜茶过来,一大碗,摆在木案上,散着袅袅的热气。一只手伸到文徽背底,托住她坐起来,用团枕抵在她腰下。
自己也便坐在榻边,“还烫着,稍等会喝,还想不想吃点什么,粥要不要?”
文徽摇摇头,鬓发散乱,伸手端过那碗姜茶,暖在手里。觉得才算有些温热气。姜茶浓浓的汤色,像琥珀在碗里,她全然不用勺子,抱着碗一口一口地喝,乖乖的那种样子。
喝完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似乎体内的湿气都消弭了,从胃里到四肢才是暖的,通透的。姜茶的那种温厚敦实的质地进入身体,舒服得让人从心底叹出一口气。
她将碗递给檀娘,笑容很散,眼神也是散的。她说,“我小的时候,娘也给我熬姜茶喝。”
说完整个人有点晕乎,搂着被子滑进去就眼睛不太睁得开的样子,迷迷糊糊的说了句什么,檀娘凑过去听时,她却扭着头睡着了。
檀娘给掖好了被角,灯也就给她留着,防着她夜惊害怕。昏昏朦朦的灯光下,文徽的脸巴掌大,越发显得小又精致,颊上却异样地红。
要入夜了,檀娘听着外头的风声,到底是没放心。从耳后摸出一枚骨笛,唤来一只白羽信鸽,放好信卷后将它放出去,鸽子扑棱棱消失在暗夜里,迅疾地像一只离弦的箭。
纱灯里的烛芯大概是长了,灯花爆了两下,光闪动得厉害。文徽从睡梦中转为朦胧,外厅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喝了热姜汤……现在像是烧起来了……想着告诉您……是我怠慢了……”
渐渐的没有人说话了,周围静下来,她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听力却变得灵敏。有个脚步声缓慢而轻微地向内室走过来,衣袂蹭着地面的声音像是划在她心里,一道道地有个痕迹。
这让她一度恍惚,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初次见那神秘人的场景,他从屏风后出来,那一瞬的惊鸿一瞥,电光火石一般照彻她的心。震得她在朦胧中一颤,与此同时那个人的脚步声也到了榻边。
她拼着力气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好容易勉强睁开,先见到湛青色的衫袖,灯影映着来人的脸,斑斑驳驳,却还是秀挺的眉眼,是冷拓。
“……师兄……我想喝水……”她开口,却被自己艰涩的声音吓着了,手脚也都抬不起来,没有力气。
冷拓看着青丝绣被下纤瘦的一团,略感拘谨,夜半在女子内室到底不妥,即便是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师妹,也须避嫌。
他让在一边,不方便坐在榻前,低着嗓音安抚她,“檀娘热着姜茶,乖,再等一会。”像是哄孩子。
“……好……”她在被窝里攥着被角乖乖地点头,眼眶睡得红晕晕的,脸也是。眼神很乖,很静。好像整个人都回到小时候那种懵懂的样子。
他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整个屋子静下去,只有她鼻塞住的浅浅呼吸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意去打破沉默。
正在这当儿,檀娘端着托盘进来。是暖热的冒着热气的姜茶,还有漱口的用具。
见她进来,冷拓背过身去,低声叮嘱,“你替她穿好衣裳。”
檀娘手脚不停,利落地将托盘放好,扶着文徽坐起穿好外衫,又取来桃花色缀野鸭子毛的大氅给她盖了个严实。
文徽靠着团枕坐好,看着冷拓的背影,开口道,“……师兄,我好了。”
冷拓这才转过身,离得稍近些,看她两手捧着瓷碗嗅姜茶的香气,钗簪都去了,青丝顺着背垂下来,丰泽如水草。
将她的脸衬的很小,神色不是楚楚可怜,反而是一种认真的神气,像是小孩子做一件事时脸上那种正经样子。
檀娘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去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看她喝完了姜茶,递给她温水漱口,一直没同她说话。
留意了她的状态,应当只是受了风寒,檀娘试过她的体温,热度稍高,她的姜茶里掺了清热发散的草药,喝下去躺着渥汗,明早应当就好了。
正要叮嘱她睡下预备抽身离开,她忽然手臂伸过来抓住他衣摆,死死的,固执的。微仰着脸看他,嘴一扁,要哭出来似的,声音还是哑的,“……师兄,你不说话,你还生我的气是不是……”
他愣住,她却哭花了脸,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被面上,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嘟嘟囔囔却哭的很凶,甚至冒出了鼻涕泡泡,是那种毫无形象地近乎放肆的哭法。
他知道她这是太多事郁结在心里,哭出来也好,可他看着还是心疼,隔着被子轻轻环着她,她的眼泪鼻涕都蹭到他前襟上,热乎乎的一大片,贴着胸口,烫到他心里去了。
他轻轻拍她的背,像很久以前的很多个时候,他也这般哄过她。她开始哭得喘不上气,他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说,“阿徽,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气自己,不能好好护着你。”
他抹去她满脸的泪水,手指想要去抚摸她的长发,将要触碰到,却还是放下了手。脸上有一种她读不出的神色,又珍重又避忌。
可是你长大了啊。
她只听到他的一声叹息。在悠悠沉沉的夜里,悲沉地怎么也化不开。
他看她终于不再哭,只是盯住他困惑的懵然的,拍了拍她的发顶,像叮嘱一只小猫,“睡吧。”
夜沉人静,一场哭泣耗去她所剩无多的力气,她点头。荷花纱灯燃尽,浓稠的夜色蔓延入内,一室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