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第三天,亦或是第三次不明方位与时间的夜色,已悄然降落。惨淡的灰黄颜色像一针慢性毒液缓缓地渗染天空,同时夹杂着伯劳鸟凄厉的叫声,在不停地映衬着各自的哀愁。而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所谓蓊郁的树,在虩虩寒冷的风声下,叶子抖抖落落,纷飞不止。我的身体一阵顺然地抽搐,如一只受到惊吓的白鼠,恨不得用卯尽一切的卑微之力,钻进一处足可以让自己安生安命的土洞里去。
我能肯定我早就失联,在一个莫名的山麓下面,或者说,在每一块周转不止、踩过就忘的泥土之上,来回默然地寻找、摸索哪怕是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从苏州出发,从遥远的苏州出发,到昆明,到红河看一场唯美浪漫的日出,只为和阿霞一起。阿霞是一个欢喜旅行的女孩,而我骨子里却总是蜗居不出、安于现状做一个慵懒不堪的人,在我的身体里面,寄居着太多关于下雨天可以发散无聊的心情来畅听几卷不痛不痒的专辑的想法,也想着在公司里庸庸碌碌的忙完一个上午,像一只病恹恹的加菲一样点一份外卖然后却懒得挪步就坐享其成地走完半个下午。对于我来说,在认识阿霞之前,已然是一个失却了梦想与天真的家伙,有时,应该是大多数,胡頾留在面孔占据了整个下巴都懒得剔除一下。至于参加个酒会什么的吗?大多也是随随便便的,穿着米奇色的衬衫和白色的衬衣,歪着个领带就匆忙地赶时间出门了……
“你像个什么样子!”在相亲之前,母亲大多数会这样训斥我一遍,几次以后,就和我一样,懒了。懒得再说了。
和阿霞是在一个联谊会上认识的,几个要好的朋友带上我这个拖油瓶见见难得的世面。接着,一眼就瞥见了一个素脸白面,不施粉黛却倩笑自然的温婉女孩。再接着,我盯着她微笑,开始泛红了双颊。再接着,本以为是没有然后的结局,因为有太多的前车之鉴,我不再抱这样那样的温怀的希冀,只求那个女孩能始终对着我微笑即可。
后来,阿霞和我走在一起。当然,也是朋友的一再撮合和我一反常理的变态地软磨硬泡。本以为阿霞会尖尖地甩我一个悲惨的耳光,或者抛出一个同样位置但却捎带着同情味道的微笑。好在,我难得地以一场刻骨铭心的深情告白加上一个幸福备至的吻锁住了阿霞的心房。在此之后,我改掉了之前的邋遢,开始穿得体的正装,开始打领带,开始刮胡子,开始走出去陪她逛街吃路边摊,去商店买衣裳。最好在没有雨季的晚晴,牵着温暖的手握住夕阳,执手黄昏,像两只不知倦的燕雀不知倦地啭呦,不知倦地啁啾。
在认识阿霞之前,阿霞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就是每天给客人端茶、端菜的工作。后来,因其漂亮端庄,酒店老板让阿霞去陪客人喝酒吃饭,类似于女招待这种,让阿霞备受侮辱和羞耻,在没有领完前一个月工资的当天,阿霞就愤然辞职离开了。我认可阿霞的勇气,在诉说那段经历之后,我更私以为是该深爱这个和我同龄的姑娘了。我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了几年之后,也并不知晓阿霞就在隔壁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有时候得感慨世界那么小,总是让理想与现实碰撞,撮合了美的巧合;可有时候,又觉得世界那么大,被定格在城市角落里朝朝暮暮,总想着走出去看看。
“黑子,我想去云南。”某一天,阿霞突发奇想,打电话与我爽快地对话,让我丝毫不敢有拒绝的意思。
其实,我想反驳,我想说,我还有一大堆被老板催斥的焦头烂额的业务……可是,我还是答应了阿霞。在准备充分、加班加点提前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我特意向公司老板请了15天的假期。好了,我应该在自己的手心写个大大的“舒心”两字,即便对于旅行有那么一点未知与彷徨,但在爱情面前,一切又是浮云。
前几天,特意买了一整本关于云南地理风情的地理志,还有指南针,地图,摄像机,杂志……当然还有一个据说是阿霞闺蜜朋友的朋友的女向导,至于可靠与否,只要阿霞同意,我就绝对服从。同时为了一路营造浪漫与温馨的气氛,也同意了阿霞自驾出游的要求。
“昆明,大理,丽江,红河县……”阿霞一口气道出很多梦想的地方,在车上听着轻音乐,闭上眼,似乎就进入了梦乡。
向导呢,是个三十好几的自信、开朗的会讲傣族语的女人。她和阿霞是朋友的朋友,因为同是驴友的关系,彼此自然更近一步。她叫容蓉,喜欢戴着一顶白色的鸭舌帽,穿着一件白色T恤,她说高原的阳光并不热烈,像一杯甜腻而清苦的咖啡;梯田很美,像一幅立体质感的油彩;古国很神秘,南诏和大理就在梦中飘萦。我跟容蓉聊过如何讲傣族语言,如何笑对泼水节那种狂欢的准备,还包括一些关于历史民俗的话题,在她眼中的云南,有太多美轮美奂的天堂。当然,到最后,我和阿霞还是热忱与容蓉口中的美食与风景。
从红河的旅社出来以后,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是为了趋近地理志上面所誊录的溶洞方位而误入一片密林的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找不到阿霞和容蓉,连喊了几声,嗓子都哑了,连飘渺的回声都没有。
连续第三天了,第三个日落告知我是失联的第三天。不吃不喝,靠着清晨的雨露和野果充饥,每靠前一步,总思想着最恐惧的念头。我仿佛越走越远了,攥在手心的手机完全没有信号,相机失去了探索风景的欲望,指南针呢?翻寻了几遍背包,怎么都抠不出来带金属的物品。至于那几本地理杂志,对于生人地不熟的我,对于前无人后无物的这片地域,完全起不到一点作用。
下了几颗雨,毛毛雨,粘在衣服上有股“清香”黏稠的、像是昆虫腐变的味道。我的头发上依附了几颗晶莹的水珠子,被脚步牵引着身子,蹭着树枝抖落掉油绿的叶片上的几滴雨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由于对孤独世界产生的莫名敌意,加之一个人安之若离的惶恐,时不时听得几声咕咕呜呜的声音,别说是伯劳鸟凶残得欢喜吃荤腥,再说红河之谷里面,保不齐从地面游过一条黑腹毒蛇,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死在这片是非之地了。未知的,未知的,未知的前方还有后方,到底是哪里,总之没有出路。
“喂——喂——”喊着没有用处,试图打电话,无论怎样喑哑,都无从改变这一荒蛮地带没有信号的事实。在绝望与惶恐之中,脸颊上的冷汗融着腥草味道的露珠,一起簌簌流下。
此时,我想着的不是听到泊在远边的发动机的声音,也不是阿霞在我面前的念头,甚至能够靠一己之力快点走出无人区谷底的窘境,只求每一分每一秒能够活下来,每走一步,能被人发现,即便是有一丝生存的希望,也够了。
谁说逃避遁世是一种消隐,孤独、恐惧、还有一切关于无人关切的生老病死的意外,和城市一样,是复刻的极端。在车水马龙的世界里,每天被水泥地上蒸发的热气迷乱,每一天在电梯、楼道、办公室内外的24小时,像一路碾压信念的车辙印一般,永远短促,永远踧踖。曾有人用天价的荒诞要求促成清新空气的合理买卖,也有一路被鸩害掉信任危机的商客趋之若鹜。我是从来反感于此,阿霞也一样,可是现在,我却又极端地反感于缺少人文关怀的纯自然世界。
我太渺小了,渺小地只剩下自己,和一片吞噬掉自己的绿色围城。
日光似乎能窥探到密林深处,我旁边的低矮丛林,有的可以遮住焦躁,有的却不能。至于我现在是何种心情,完全无可嘱托。如同一只病恹恹的树懒,比十分之一的清醒都少一些。运气好时,还有啃食野果的意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手扶着略显沉重的单反相机,一阵发困无聊地触摸着,再触摸着每一条塑胶轮廓和玻璃镜面。
相机本来用以索取美的感情,现在也跟我一样,没有任何亲吻美的价值。
在我惛惛沌沌产生饥饿感的时候,仿佛又做起关于和阿霞息息相关的梦。在梦里,我听到她甜美的歌喉,像傣族女子幽幽轻叹的情歌一样,深深地叩开了我的不设防的心室。记得她喜欢听葫芦丝吹出的纯音乐,有浓厚的清幽悦耳之感,携带着天真与烂漫,携带着幸福与无争。黄竹和夏风,月光和诗歌,从一开始就注脚了向往昆明、丽江、红河县的天堂。
“黑子,你喜欢听《彩云之南》这首歌吗?”我记忆里听到阿霞在念叨,无论她在路边摊用嘴咀嚼着碳烤味道的羊肉,还是在路边跟我挽着夕阳作为爱情礼赞的时候,她都喜欢用这首歌献祭着自己的青春爱情,作为和我在一起的寄托。
“喜欢啊,那是你的故乡吗?”
“不是,我喜欢那个地方。云南,纯粹的地方……”
我甜蜜地笑了笑,用手捂住她同样微笑成弯月一样的嘴唇上的余温。痴痴地看了许久,不再说下去。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
孔雀飞去,回忆悠长
玉龙雪山,闪耀着银光
……
原谅我无法陪你走那么长
别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的远方
不虚此行别遗憾”
我在梦里云牵梦绕的不是我的理想,因为我很久没有理想。阿霞是揣着梦来到苏州,却想把另一个梦捎到云南,她捂住我的耳朵,透出一股温柔的气息,对我说:我的梦想是放下包袱,周游世界。
爱一个人,陪着她一起疯癫,一起从容。阿霞跟我短暂地讲过她的拮据度日的过去,在做酒店服务员的几年时间里,和一个女同乡一起租住在一间不透风的车库里,只为节省点房租钱。现实很容易击垮一个人,包括唯美的梦想。我和很多跟我一样的苏州人和正在苏州扎下根的年轻人擦肩而过,没有交集,没有感恩,只觉得苏州是一个和杭州并列为天堂的城市,是一道象征着淮扬菜、一座弥漫小资情调的古典乡。但城市只属于城市的,我走在里面很多年,并不能探知它的过去的繁华,也无所期冀它的温婉。如果这座城市是我所爱的,必是在这个城市里有我所爱的人。
阿霞当然是其中之一。
可是,在一个我觉得陌生的地方,我仿佛已经柔弱地无法醒来。天很黑,黑得冒着浓黑色的诅咒,拔起绿色的落叶,烧成灰,随风飘摇。在我潜意识里,没有能用手挓挲的依靠,即便是一棵蓊郁的树下躲避一分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我感觉酸雨即将要来了,我感觉随时随地,一场旷古持久的灭绝行动要来了。
“我会死吗……我……可能……”我几乎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地。准唇发干,天晓得说了多少的胡话。
我的意识开始从模糊走向清晰。我睁开眼的一刹那,瞥见的是一块阴凉、拥挤却足够容纳得下几个人的岩石空洞。准确的说,我躺在一块洞穴里面,脊背靠着破损的竹席,头上的甘草十足凌乱地盖住汗腺,导致一股黏答答的汗臭味道席卷四周,令人难受不堪。
“这是哪里。”我试探地自言,一旁并没有人。而我的身体并未出现异样,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感冒发烧,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我爬下来,踱步几下,用手试着抹掉额头上的腐臭的甘草,背依靠着洞穴的墙岩,极为轻蹑地碎步着。
这是白天,却始终能闻到一股阴凉渗人的风声。我每走一步,似乎就能听到一两声关于爬行动物的虩叫声。我在思索一个问题,我既然被无意识地从洞中醒来,想必里面一定住着人。
我瞬间想起食人族。惊恐中竖起的汗毛,仿佛一根孑立的锋刃,随时都要折杀对面的一切。
不过,在我探着步子走近一点的时候,我心中的疑窦开始慢慢消解。只见足有四五米的洞穴深处,躺着一张卧榻,上面卧坐着一个黑发褐面、皮肤褶皱如黄土地的男人。他眼睛深邃如壑,精神矍铄,穿着一件蓝色的布衣,像是哈尼族的贝玛。他看见我点头,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扶着一根苍老的黑色烟枪,反复地吐纳。
或许是我的一身城市现代装,让我冒昧地不合时宜。也许,这里是一处隐蔽的桃源,只有属于哈尼族的一切东西,并没有其他。也可能,纯粹的在我的脑海中想多了而已。毕竟在此之前或者在此之后,我感恩地嗫嗫地说了一句“谢谢”之后,只是想着在天黑之前就离开这里罢了。
可是,我又遗失了背囊中的一切导航,寻路又无从谈起。
“你一个人吗?”我在转身之间踯躅,终于让自己坐下来,拍拍岩石上的尘土,靠近着说。
洞中的深处,确有家居的味道。除了一张卧榻,还有像样的木椅、桌子、草药罐、柱杖、烧火器皿……一切想必是与世隔绝,却又自给自足。我可能回到了原始世界,原始却又只是一个假命题,一切的原始只是逃避未来的假意识,对于亟待走出困惑的我来说,太过虚假和现实。
接着,像贝玛一样的哈尼族男人没有说话,继续蜷缩着腿,只是用手扶着烟杆,吐纳气息。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样诉说自己的间歇,洞口外几声脚步声慢慢寻来。而我脑海中的神经也由此不断地变化着,从紧张到缓解,完全是从见到一个女孩的面容开始。
脚步声,是一个背负着草药背篓的女孩子传递出来的。她应该像很多俗套了的电视剧里面的情节相埒的,是解救我的人,也就是洞中的女主人。她习惯穿着属于自己民族特色的短裙,头顶遮盖着一顶拖到发辫之后的白色毡帽,像是一个奕车女子。女孩皮肤有些黝黑,面孔却是稚嫩的,手指尖有着被破损的痂茧,想必是久在山间劳作所致。
她冲我笑了笑,有些褐黄的眼角眉纹,像一条很柔和的夕阳下的云烟,有着别有的亲切感。可是,这份亲切感之外又附带着一种疏离感,从我的心底莫名传来。
我猜想她是一个比我小一些年岁的女孩,但又有着别有城市人文的成熟。第一次见到她,我只是彷徨地道出一声谢谢,但因为十足缺乏对此陌生世界的了解,还是畏葸地退后几步,靠在墙角,独自喃喃几句,再也不说话。
她走进所谓的里屋,顺手放下背篓,接着用瓢勺盥洗着散发着清香的甘草。她正在替贝玛模样的男人换烟嘴上的烟草,再替他的磨肿的双脚敷上草药。看来,男人并不是一个瘫坐在卧榻之间的颓废的人,或许只是因为劳作的原因,需要疗伤罢了。至于男人是否是女孩的父亲,抑或是不相识的长辈,我无从过问。对于我这个冒失闯进这个世外世界的局外人来说,还是不必叨扰地好。
“谢谢你,是你给我敷上甘草,让我活过昨天的吗?”在女孩出来的时候,我急着站起来,向她靠近的方向,用手合十,做了一个虔诚的动作。
本以为我会因为自己疏于礼节的动作把面前的女子吓一跳,但现实并没有。她和男人一样不说一句话,倒是习惯用一个微笑的动作,回馈我刚才的动作。
可能,是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
其实,我还想说很多话。我想说,我手机没有信号!我想用什么方式走出这个山林!我想早点见到阿霞!……但是,我还没问出一句话,就被女孩转身朝里走去的动作噎回去了。我像一个被闲置的皮球,即使想弹起来发力,却又不知所谓,从何而起。遂此,我只好继续发呆,继续从包里拿出一本地理杂志,祈求着能度过这一沉重尴尬的一天。
这一切真的是度日如年。我的手指攥着杂志的纸页,无心无力地反复折回。书中的大理国,影视城,美食街,完全勾不起我对天府之国的一丝垂怜与幻想。我尽可能给予太多的时间联想,是为了浪费时间,琢磨着可以有一个和我同样身份的游客进入我的视线。
如果容蓉在的话,可以帮我解决语言不通的问题,即使她这个向导也迷路的话。可现在呢?她和阿霞一起,杳无音信。
“阿大,伙札。”就在我穷饿无聊的时候,女孩手搀扶着男人从“里屋”慢慢走出。男人的面容惊悚,眉心皱成一根枯镂的树干,显得很痛苦的模样。男人的脚是瘸脚,一只手靠女孩帮扶着行走,另一只手拄着柱杖费力地磨蹭着。
听得女孩唤其“大”,想必穿着贝玛衣裳的男人就是女孩的父亲。可能这是一对哈尼族分支下的奕车族父女,在此洞穴中自给自足,大抵是为了躲避一些世俗的纷争。在现代文明之下,这样的逃亡,让我还是有一些隐隐的顾虑,毕竟方圆几十米之外,只有密林、山洞,没有村庄,没有部落,没有社会,靠着什么生存下去。
我想着自己,也是可笑万分。自己都顾不上自己的死,何必顾虑着别人的生。
女孩端来一碗汤汁,三碗稀粥,而碗其实也不是碗,全是褪掉了绿颜色的竹筒。这个时候,女孩冲着我倩然微笑,而男人从嘴里开始娓娓地念叨我不怎么确定的“祭司巫语”。在我眼中,哈尼人的贝玛就是神秘人,即便这是农耕文明下的一种对自然探索的认同。对文字之外的陌生感,还是让我倍感错落,索性,女孩嘴里的那抹微笑,让我放下了一丝顾虑。
“伙札。”我也应和了一句,夺过黑色竹筒,想也不想地就倒灌着往自己喉咙里咽食。几分钟之后,一股难言的甘苦味道充盈着发干的喉咙,令我难掩痛苦的表情。紧接着,女孩给了我一碗汤汁,我踧踖地往后哆嗦了一下,思索半分以后,还是喝了下去。
其实到后来,才知晓那不是毒害人的东西。女孩和男人常吃这些,也是放了一些草药的缘故,据说这是可以抵御病疢的良食。也是,在洞穴里面,为了生存,只是野果和蔬菜,一些可供果腹的粮食,在她们眼里,或许已经是奢侈。
我双手合十,再一次用不合规矩的礼节叩谢。夜色再一次朦胧,深下去,就是黑魆魆的恐惧,凉意还是袭来。我想到离开,也想到逗留,在我没有找寻到一丝可以导航的线索之外,完全没有意志撑下一个黑暗的夜晚。
风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在洞穴里有一万种被意外侵蚀的可能,我自然也不能保全。听得外面的风声拍打树叶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脆裂而迷离的动静,让我感知到夜雨的黑色符号即将落下。曾经,我和阿霞是欢喜夜雨的声音,因为夜和雨有诗意的宁静,犹是淋着芭蕉和竹林的翛翛之音,宛若一对古人独坐楼阁,轻弹古筝和琵琶,琴瑟和鸣。
可是,今夜,我不再钦慕雨夜。
女孩悄悄地走进石洞的“里屋”去了,为了不打扰到他们,我独自靠着石壁,在昨日躺过的破席上独自过夜一晚。夏季很热,其实有时又很寒冷,比冬天更寒冷的夏,一点也不会夸张。这个时候,我从背囊中拿出几件换洗的T恤,悉数盖在自己的身上,严严实实。即使这样,再用眼睛迷糊着额头上能瞥见的依稀微光的时候,努力想让自己睡着的话,一时半会也不太可能的。
“叽喳——叽喳——”我又听得那种凶猛的伯劳鸟的夜鸣,幽长如刃,深寒如蛊。
在一星期以前,我和阿霞,容蓉住在红河当地的廉价旅社里面,一起泡了杯普洱茶,像隐士一样跨坐着闲聊。当地的旅社有比较奢侈,当然也有比较简陋的,只是简约有简约的理,简约有简约的风情。那是一间像竹楼一样的房子,通透有风,还有一股竹子浸润着雨水的清香,微风一呈,凉意满满。容蓉说,这是按照阿霞的意愿居住的。
我曾经问过容蓉教我几句傣语,她却说有她这个向导,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至于让我学习一套系统的傣语,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容姐,看在阿霞的面子上,就教我几句基本的吧。”我客套起来,像徒弟敬师父茶水一样,双手过顶,十足有心。
“好吧,你可得认真听了。”容蓉像样地用双手端起茶杯,品着香茗飘溢的香味,抿着嘴嗤嗤地笑了笑。
“托那衣。”
“什么?”
“托那衣,你好的意思。”
“哦,就是最基本的问候语。”我回笑着,反手轻抓着头皮、头发。
……
对容蓉的第一印象,只知道她是一个学问渊博、开朗活泼爱好广泛的女子,在通过一些深入畅聊地时候,才知晓容蓉过去的心酸。每一段浮光背后总有不那么靓丽的色彩,每一段幸福的过去大抵是不幸福的镜像。容蓉说,在做向导以前,她也尝试着摆路边摊,受过白眼;开过烘焙店倒赔,索性的一直碍于钱面,始终无法让生活更新一步。她想买一辆车自驾旅行,却因为外来人员难以支付房租的压力,让其只能通过车贷的方式来消解物质压力。她佯装尝试过坚强地捱过每一个冬天,不哭,也许是眼泪结了冰而已。
“所以,你的自信源于……”我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没事的,我来苏州,总揣着一份期冀的,不是吗?”容蓉吐字优雅,自信、知性。她并没有戴上运动鸭舌帽,只身倚靠在竹楼的阳台,双目微闭,手指微微舒张,仿佛接住了阳光的拥抱。
“好美啊,这日光。”我回应着,“对了,容姐,你跟阿霞是怎么认识的呢?”
“因为共同的爱好啊。我有一个朋友,曾和阿霞住在一起。”容蓉的笑变成了苦笑,“我其实……没有想旅游的欲望,只是赚钱,养家,足矣。”
“也是。”
“在苏州,我过了太多年拮据的生活,七八年来,连个像样的嫁妆……”容蓉并没有说太多,欲言又止,转而用笑容弥足尴尬。但我听来,她笑得并不开心。
“对了,你的朋友是当时和阿霞合租在车库的女孩吗?”我顺口想起什么,问了一句,并递过去一杯热茶。
回头来想,我不该冒失地问那么多问题,即使作为朋友,也断然不得在幸福的背面闲聊太多。我瞥了一眼容蓉淡然而冷面的沉默,她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品抿一口普洱,只是像大多数时候戴上鸭舌帽,把帽檐压低到眼睛对面,正对着日光,宛若一个孤傲的女白领伫立在世界之巅的样子。
不去想罢,这些过渡在脑海里刚存留的记忆。现实在红河县的某座山谷内,尽显落寞。
我的梦外的“梦境”还是在陌生的地方,这个蔽在山谷的夜晚,到底睡不踏实。夜继续裹着雨点的湿度,淅淅沥沥,卷着风的呜咽。声音渐有渐无,睁开眼睛瞅着夜空,没有繁星,没有月光。而乌冷的空气覆压着夏季的聒噪,虫鸣还是老样子,继续衬托着夜色的惨淡、凄哀、凋敝、孤寒的模样。
我只想着第二天清晨,能有点希望出来。
天蒙蒙亮,一场夜雨,树叶在空气下透出那么一点干净的油光。昨晚,其实睡得很香,除了一丝简短的恐惧,只要闭上眼空洞无物,便什么都不再担悸。昨晚,我再次梦见阿霞和容蓉,梦到阿霞和我一起在苏州看电影,吃路边摊追逐夕阳的时光;也梦见容蓉在旅社里和我聊着民俗、美食文化的一点认识。其实,容蓉的变化有些捉摸不定,在从苏州出来的时候,她是一个无话不谈的话唠,只是到了昆明,再到红河县,渐渐地,语言寡淡了一些。
或许,她有她的想法。对于她而言,向导多半是一个工作,而对于我和阿霞,走进云南是为了见证日出,环游世界。
当然了,为了消解容蓉的顾虑,到了云南,我把钥匙交付给她,让她来开车当司机。
我不去想着太多的顾虑。天亮了,我从洞穴里醒来、爬起,叠好盖在身上的T恤,完完整整地安置在背囊里面。
女孩的大(贝玛)正从里屋一颤一颤地出来,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竹筒。他的眉角还是那样,壑纹、褶皱、有别于土地一样的颜色,一点一点的黑斑……竹筒里面是一些稀粥,很少。
“伙札,鲁万(小伙)。”
“伙札。”
男人的声音很浑浊,还是那特有的土地的声音。
如果我的背囊里还有一点面包的话,也仅仅只能捱过几天的日子。在密林之中,我完全没有一点生存能力,像一个乞丐一样,靠贪吃着嗟来之食度日。这对奕车族父女,虽有着不言语的热肠,不过对于我这个突兀地闯进来的外来客,不可能没有一点防备。
“谢谢。”我抹着嘴,努力微笑。
他转过身,没回头,靠柱杖移动着,慢慢移回卧榻。
我的手机没有一点信号,除了这个以外,电量不足也成了一个问题。在给予充电保持通讯的可能外,只好一个人往外走动几步。于是,我背着背囊,把充电宝连带着手机一起,揣着相机往外走去,去寻找一些可有可无的意外。其实,我还是不敢离开太远,只是在能看到洞穴轮廓以内的地点周转罢了。
石洞之外,并没有其他建筑,包括曾被人遗弃的房屋,或者说,像样的废墟都没有。这里应该是罕至的无人区,有的多半是动植物。一大早,我揣着挂绳,相机镜面对准眼睛所探寻的焦点,准备誊录下几张可有可无的线索。“咔嚓”“咔嚓”,相机没有被磨损完整,还有一点用处,倒是可以安慰。至于四周的残损的风景,比如摇曳不断的槐树,掉落的藤蔓,古怪的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还有从地上一窜而过瞬间让我惊惧的硕鼠模样的动物,相应了周围的地理环境。我的脚面,依然踩着自己的那双帆布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和枯枝败叶摩擦的脆裂的声响。我反复谨慎地转过身,准备聚焦下一个角度的时候,被眼前一道放大的金属模样的器械愣住,放下挂绳的一刹那,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是石洞里的奕车族女孩,她手提着背篓,另一只手举着钝锈的铁镰,目光中透出一丝不解和疑惑,还有紧张不安。总之,她的眼神平静得可以啖食一个男人。
“额……你好……别误会,我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把我手中的相机当成了一件不可知的危险工具。
她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哈尼语言,语气很急促,像发起攻击的夜鹰那般。
“你别误会,我不会伤害你。”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根本容不下一丝辩解的机会。我的身子渐渐挤到树墩旁边,想躲着已无可能,“我是一个迷失方向的人,我叫黑子,我想早点离开这里。你知道吗,我很感谢你们,但我真的想离开……”
我变得语无伦次,直到我彻底扔掉了相机,乃至被摔成断裂、依稀能听到玻璃折损的声音的时候。这断裂的声音让我一度失望,但也只好忍痛喘着气,用气咻咻的眼神盯着她好久。
相机里面,有我和阿霞的胶卷。
女孩上山去了。我怕迷路,却不得不跟着她。她实在听不懂我说的只言片语,我只好折着树枝在润了水的泥地上涂画方位图,努力地告知她我从红河县的一家旅社出来,为了寻找溶洞,然后迷了路,然后和女友失联,然后再无所从……
我不确定她容许我跟着她的用意,但是只要可以疏远一些跟她的距离,能找到一点方向,或者不被死在这里,就是万幸。女孩的步伐很轻,靠山吃山,而我跟着却愈发不前。眼看着要在一处竹林中走丢,不禁抬起铅重一样的脚步,在帆布鞋的沉缓声中默默“奔跑”。
女孩是去砍竹子去了。
我跟着她的脚步步入一片竹林。竹林里,一股柔顺的夏风,吹落竹叶,毵毵不止。土地上覆盖着褐黄的竹叶和墨绿的竹叶,还有暗黑色的泥土,糅杂在一起,充盈着一丝田间特有的青葱味道。女孩一个人安静地搜刮着老竹,犹是粗壮如臂的竹竿,像一条壮实的蝮蛇直立在根须之上,一动不动地岿然着。她的手夹着铁镰的幅度,绕着臂力的回环,发出截断竹枝的脆生生的斧断声。这像是一道狠厉的牙齿,锋芒而不留痕迹,刀口横断竹根的裂口,是一道直直的横线。
竹子被切成相等长度的几截,完整、有分寸。她解下背篓,转过头,卷起发辫,只手把竹节顺手抛起,一根根顺势地掉落在竹篓里面。
忙讫,折着日光的射线,一道水流顺着女孩的脸颊直线流下。她用手背轻轻地揩拭一番,又贴面轻抚,像一个娇羞的少女,在日光的温目中,连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我来帮你吧。”我歇了一会,抛下短暂的顾虑,走过去,忙着想替她解下了背篓。仅在这时,她用余光扫了我一眼,一段几秒钟的对视之后,嘴角微微上扬,咧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
后来,还是她背着竹篓。我只是替她扛了几根竹子,因为还要上山采药的缘故,她的步子仿佛走得很慢,慢得像初入山林的思归客。上山之前,我曾猜想着上山有桔梗、灵芝这些名贵的中草药,事实证明,它们很难找到。一天下来,除了在我眼里像野草一样的东西,别的什么都没有采集。
采药的时候,女孩跟我说了几句哈尼语,我依然茫然地不知所谓。只是点点头,像一个谦卑的聆听者,她说什么,大概就是什么了。据说,竹篓里有一种草药叫石斛,有一种很好看的紫色花蕊叫灯盏细辛,也是一味中草药。之前,女孩特意采摘了一朵灯盏细辛,凑在我嘴边闻了闻,像茶花的清香,鼻息之间,瞬间有了代入感和归宿感。
回到石洞的时候,已趋近傍晚。夕阳如同染色的瓶子,侧翻在被树枝挡住的天空中。女孩像一个家庭妇女那般,为自己行动不便的父亲浸润伤口,继续操持着一天的工作。竹筒里升起了火苗,竹枝一部分演变成了家具,草料即是食物、也是药材,在稍纵即逝的原始念头年前,最坚持的本性,还在于更原始地存活下去。我不晓得女孩何种缘故要躲进山洞像一个野人一样避世,即使她还保留着属于自己的文化图腾,和自己的父亲独居于此。我有一万个好心,也帮不上任何忙,何况我心不在此,和女孩上山,多半也是消解她的误会,博得她的信任而已。
之于让我被迫摔掉相机一事,依旧让我耿耿于怀。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清饮膳食,只是趁着夜色降临,靠坐在石壁上默然地回想一些和阿霞相关的往事。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
孔雀飞去,回忆悠长
玉龙雪山,闪耀着银光
……
原谅我无法陪你走那么长
别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的远方
不虚此行别遗憾”
那天在电影院里,阿霞就用头靠在我的肩臂上,被我轻轻地搂着,清唱着《彩云之南》这首歌。阿霞并不喜欢喷香水,每次靠着我,闻着她的额头,却能嗅到一丝柔柔的温婉的香秀之气。
“黑子,你喜欢和我一起唱《彩云之南》吗?”
“当然。”我想也没想,就吐字、纳歌,敞开双手。
后来,在电影院门口,我俩被笑话成了神经病。不过呢,只要阿霞愿意,我就陪她一起疯喽。
在红河旅社的时候,容蓉曾带着我和阿霞一起去逛了当地的美食街。听说那儿的五色饭不错,撇开别有的视觉飨宴,还有一番得天独厚的植物体香沁入心田。至于水果呢,阿霞迷上了那些被削好的冬瓜蜜饯,除了被我喂一口尽显甜蜜,就是让我被其喂一口反尝甜蜜,就只剩下嘴对着嘴亲昵了。
“你们俩,好恶心哦。”我知道“秀恩爱会死得快”的来源,容蓉一旁戏谑地开着玩笑,只顾着品咂着几口魔芋豆腐。然后一旁只顾玩着手机,对食物的兴趣也是模棱两可。
听说魔芋有减肥的功能,阿霞自然忍不住尝试了几口。阿霞自言,比普通的藕粉稀释一些,口感稍好,味道其实也差不多。
我笑了一下,对阿霞说:“你用得着减肥吗?”
容蓉好像并没有很我们讲话,连笑容都没有。她这几天始终不愿意戴下鸭舌帽,即使是不方便的时候。之于很多事情,抛却吃饭、逛街,确有些心不在焉,搭话也是有一茬没一茬的。阿霞说容蓉姐有心事,想必是想起了在苏州头几年被爱恨离愁交织的往事。那些年,容蓉一度自弃地摔断过琴弦,没有男友,交不起房租,一个人孤单地漂泊。这完全和阿霞在驴友交谈会上所认识的侃侃而谈、风趣幽默的容蓉姐不是一个风格。
想到此,我的心底默哀、并感慨一声。
“好了,我们去葫芦丝市场逛一圈吧。”容蓉的提议有些心急,我没吃完五色饭,也架不住阿霞被容蓉串掇在一起的热情。容蓉有着吹乐器的手艺,而我和阿霞是个门外汉,阿霞单纯地因为迷上葫芦丝笙箫的质感,有感而悦。只是这对于容蓉来说,热爱还抵不上生活的负压,即使有专长,当是别离于爱好之外,变成一项工作以后,想想也是累乏到吐。
“我在学校的时候,一度对巴乌这些管弦所溃。一天吹上几十遍,嘴皮都结了茧……”听得容蓉在路途的抱怨,想起她曾经的热朗,我心里还是犯了一点嘀咕。
记得在傍晚的时候,阿霞最快登在一座小山上,亟待着夜色降临。阿霞并不擅长笙箫,对于葫芦丝的管孔,也是破音不断,即使容蓉反复矫正,也是没有一点基础可言。容蓉吹奏了一首《月光下的凤尾竹》,声音很好听,但是匠人特色,没有欢悦动人的真情。
“真好。”我轻轻地抚掌,在一场傣民的泼水晚会上。迎着烛光,对容蓉的笛声大加赞赏。
“一般般。”容蓉走下台,不好意思地低声呢喃,顺然地回到靠窗的底座上。
晚会是因着容蓉的要求,价钱得当,又不会被当地人敲竹杠的考虑。回头来看,除却消费的顾虑,我和阿霞更像是晚会的主人,而容蓉大多数时间只是靠着角落自顾不暇地打电话,见她眉角紧锁,可能,她在苏州有一些业务上的需要,也可能,是其他因素。我还是不想其他,公司上的琐事、邋遢事,早已抛失脑后,想着玩,就得尽兴及时。遂此,伴着《傣族情歌》的乐声,和阿霞一起牵着手,像模像样地甩起傣族的孔雀舞。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啰哟~
傣族人们在这里生长啰
密密的寨子紧相连呐~
弯弯的江水呀——碧波荡漾
……”
我似乎只瞅见了火里的柔光,眼前的景,像是被虚化的,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泼水喽——”我刚刚还沉醉在歌声里,倏然间,被阿霞提醒的一声怪叫声“警觉”。傣民的热情在一盆水中,出其不意地,让我从阿霞惊叫之下的笑容所躲避。之于她呢,面容完完整整地被淋湿成一面浮肿的唐代仕女像,只瞅得她一直咯咯地抿着嘴“苦笑”,捋着鬓间的垂发无辜地拍打着我的肩臂。
“你们给我滚开!”我没留神,只听得容蓉那句近乎打断气氛的声音,直接把晚会冷了场。不知为何,她会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把面前的一个傣族小伙手中的水盆彻底打翻。水流淌在地上,扩散、漫漶,呈出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黑色图形。
我被容蓉的意外反转惊讶,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蓉的衣襟被沾湿了一些。我见她跑出去,抓着阿霞的手,连招呼都不打,就急速地转手跑向外面。
“容蓉姐,容蓉姐……”我和阿霞的声音一直跟不上她在土地上摩挲着的干脆猛烈的脚步。
那天晚上,本想着让阿霞跟容蓉一起居住,而我一个人单间。因为彼时的她心情烦躁,必然心有旁骛,早有所累。
那一天夜里,阿霞敲着窗户,带着哭腔让我报警。阿霞泣,说容蓉姐失踪了,甚至连我的车子也不见了。
我还在想着今夜的繁星,是那般的孤陋、凋敝。想象前几天的轶事,跂望出谷,但又实在回不去。想当然,一个人蜷缩在山洞里面,独自开着省电模式翻看手机相册,只是一个人对着阿霞和容蓉流眼泪。
“今夜,我一个人在山谷
没有故事,没有世界
只有植物和动物
还有一场微不足道的夏天
在曝晒、在寒冷我的爱情”
我一个人念起了诗,对着孤星,对着柔软的夜风,发呆、祈祷。我还是像昨天一样,依偎着自己的声音取暖,佝偻着自己的身躯趋避孤独。若是有一种声音能宽慰心灵,笛声?葫芦丝?笙?……其实都不是,阿霞只是在梦里微微地呢喃,笑容病恹恹的,虚化不堪。
当晚,其实睡得很踏实。迷糊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抹类于煤油灯散出的火光,也宛若听到了一丝干净、悦耳的埙的声音,也许只是幻境。
翌日,我才揉着眼睛,惺忪而迷离。挪动着衣衫下的脚步,意外地看到曾被我摔掉的相机,已稍见完整地粘合好,放在我的面前。
“是我的……是我的相机。”只是,镜片还是破碎的。我反复地端看,赫然地瞥见一张粗糙的叶皮纸下面划拉了两个汉字:对不。
我想,是那个女孩写的吧。是“对不起”三个汉字,并不是哈尼文字。
早晨,空气还是如旧,有风吹过,额头的一点水渍并没有挥却干净。晴天有些冷,倏尔又很热,山谷里的气候是恒温多雨状态,日光充足的时候,在可避趋洞内的湿气。我闲来无事,想找着女孩的父亲“闲扯”几句,只是走进里屋的时候,看见的多半是竹竿、瓢勺、生火皿、水桶这些竹质的家具。缺少一根拄拐,卧榻上没有衣服。
我吓了一跳,转身无人,回望也无人。
一个人走出石洞几十米,才在一座半山腰上看见父女俩圪蹴在石墩上编织竹篓的背影。我悄悄地靠近,一只手翻过竹子的侧枝,发出“沙沙”的和风一样翛然的声响。女孩听到声音,站起身,露着奕车人特有的短裙,被日光一泻,衬出金色而华美的浮华。她偎依着风声冲我自然地撇嘴,一只手扬起摆在头顶,试着用肢体动作向我问好。
“嘿。”我喊了一声,蹲了一下脚面,继续往前走去。
女孩的父亲轻微地笑了一声,露出一排漏风而残缺的牙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在挤出褶皱的皮肤上。
“我叫黑子。”我试图伸出手。
“我……”她好像没说下去,转而用哈尼语言接句。女孩的父亲继续咯咯地笑,从自己的后背中掏出烟袋,呛声声地呼吸一口。
语言不通,我也把手搭在后脑勺,对着日光的余温,像一个原始的过客肆意无为地笑起来。兴许,这是最好的语言。
竹林、树木、猪笼草、灌木丛,还有几只啁啾不止的野雀,从上至下地扔下鸟粪,从一端飞到一端继续鸣叫不止。这间隙,女孩顺势摘了几个放在竹篓的野果,甩上、抛去,听着野鸟飞旋而鸣,飞翀啄食的场景。她抿着嘴,轻咬着下唇,对着被树叶交错的日昀,露出一排灿烂的牙齿。
相机被我一直举着,由于缺少胶卷和聚焦功能,还是无法掠下镜像。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也罢,让目光刻下时光的风景也好。
女孩编竹篓的技艺像一个娴熟的大师。不是说她的手指在竹藤之间翻转的成熟的动作,也不在于她早已被磨损掉的老茧之中所成就的竹制成品,艺术的经典性离不开实用性的价值,削皮、去刺、抛光……除了没有漆器和染料,一手天成,让我惊叹不已。这是竹篮,那是竹篓,还有盛器、竹櫈……我仿佛看到了女孩父亲那张被岁月侵蚀掉的沟沟壑壑的笑靥。
我到后来才知道,在贝玛摔断腿之前,女孩并没有学会上山采集、编织的糊口手艺。男人呢,就像一个真实的活化石,在自然与乡村的临界线,守护者曾被历史荒芜掉的最后的田园。
我努力试图着用肢体动作和其交谈,才成功说服其让我呼吸一口烟草的冲动。见他用枯燥发干的手擦拭着烟嘴,反复地用干净的树叶反复回抹,才咧着一排掉齿的微笑冲我递烟。我双手接过,其实略略地犹豫一下,低着身子,像一个初识世界的婴儿把嘴吮吸在透着一股甘草气味的壶嘴上。我呼着气,缩回喉咙,并不习惯地吐纳气息,倏地,一抹熟悉的味道在我鼻息间反复潆洄。
那还是灯盏细辛的香味,一种融合着花间风骨的大山的体香。
在城市里,我每天掐算着时间,一分一秒都觉得像做高铁那么快。在红河县的谷底深处,我的每一个作息被再次规划地懒懒散散,不用工作,不用算计,不用赶时间坐地铁,不用因为迟到几秒钟就被公司高管训斥地体无完肤。这几天下来,我摸着脸颊上的刺刺拉拉的胡頾,还有一些凌乱不堪疏于整理的发型,想必是比认识阿霞之前更邋遢的形容。我是一个野人,这样形容自己,当然不止是因为容貌,也是因为无法走出谷底深处必须被同化的境遇。
就这样默想着,背着新编制好的竹篓,就像一个新进入这个石洞的青年男丁,很突兀地变成一个理想的劳动力。
其实呢。我还是感激面前的奕车族女孩,包括她的父亲,他们不属于山谷,他们属于乡村,也可以归属于城市,可是山谷却包容了他们。
一到傍晚,我又再次骤升思乡之情。我想反复地翻开手机,除了担心电量不足,信号也一直是个老大难。上不了网,点不开导航,除了能查找下今天是几月几日,或者翻开下曾经的相片,手机完全是个累赘一般的废弃金属。哎呀,不知不觉,我失联已经6天,来山洞已经3天。能够让自己不被抛尸荒野,也得益于这片美丽的山谷里。
说山谷是美丽的,因这几天改变思想的生活,出现了被合群的认同感。
夜渐深,洞里有煤油灯。看着女孩笑靥憧憧的表情,想必有着什么好事。那天,女孩的父亲终于穿戴了整齐,一套完整的蓝色民族布衣,才让我确定他是一个真正的贝玛(巫师/祭司)。在此之前,我对苗疆巫蛊的传说向来恐惧,什么蛇啊,蛙啊,蜘蛛一些,沾上毒的固液体,总是惴惴不安。其实呢,女孩和父亲只是用素食、草药熬成了几碗汤,在点着煤油灯前的火光中,为我跳了一支哈尼舞蹈。
这是一种被称为哈尼哈巴的民间歌曲。
“嘿嘿呀——嘿嘿呀——”
“嘿嘿呀——嘿嘿呀——”
女孩特有的声音,在火光中朦胧虚化,包括她的那瞥动人的眼神,只剩下一对我不曾注意到的石坠在耳边不停地翩跹。她的步子很轻盈,和洞外的风声一样轻盈,轻抚着毵然的叶枝沙沙而止。贝玛的声音很轻,轻得浑厚而凝重。他的手里是一本像布满蝌蚪似的哈尼献词,别有的神秘,仿佛又归属于自然。
那天晚上,祭司没有动物,只有植物和热舞。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哈尼哈巴,却也是最后一次。
在那天醉醺醺的当晚,我只记得哈尼人的歌声,却还有一个六天前发生的真实的梦。
就在容蓉失踪的当晚,我急忙拨打了报警电话,因未达到24小时失踪人口的时间要求,案情有一阵没一阵的,让我和阿霞火急火燎了一阵。所幸呢,隔日的清晨,容蓉意外地出现在旅社的门口,背朝着斜阳,鸭舌帽、短T恤,一道背影默然不动。
“容蓉姐。”我和阿霞出了门就异口喊出。
“我没事。”容蓉转过身,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她的嘴角扬起无奈的表情,分明是笑,却又苦涩异常。
“怎么了?你。”我问,阿霞靠着容蓉的胳膊,像个小女子。
“哦,没事。”她还是诺诺地笑了笑,声音很低微,“听说你们爱吃蜜饯,我特意从当地的市场采购了一些,实惠着呢。”
“嗯嗯,回来了就好。”阿霞娇嗔地埋怨了一句,朝着我和容蓉做了一个欲哭而止的鬼脸。
“你呀……”
容蓉告诉我们,红河县有一处瑰丽的溶洞,天然奇观。喀斯特地貌,五彩岩石,特别适合野炊。等过了喧嚣之时,人烟稀有,翩然宁静的时候,趁着日光浴的洗礼,这风景及其感染人。
阿霞当时就同意了,我踟蹰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其实,我想陪着阿霞看一场日出罢了。只是当天天气多少异常,刚有的太阳光偏右下沉,黯淡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旅游区没有规定,走进那片不知名的红河山谷的那个时刻,我就悚然不定。照例说,人越少的地方,景区管理员多少回阻拦一些。熔岩、溶洞,这些吸引着多少游客的圣地,变得人迹罕至、极少趋之,每徘徊几步,就有一股淋着阴风的承重感。容蓉领队向前,我和阿霞只得跟着,路越长,对周遭的环境越陌生。树林、植物、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头的动物时不时地闪串。阿霞哆嗦了一下,突然靠后了一下,喊着我的名字,也喊着容蓉的名字。
“阿霞!”我意识到我已经看不到容蓉的身影,只顾着阿霞的背面,向她的方向疾走过去。
不知为何,我会一个踉跄倒在一个深坡之下。这是一个斜度偏下的谷底,脚印踩在软塌塌的藤蔓上,顺着树枝横断的地理线,仿佛越来越看不到头。
“阿霞——”我再一次喊了一声。
从梦中醒来,我还在石洞里面安息。天一早开晴,却并没有多少充足的阳光,我躺在石洞的卧榻,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早一天晚上,我唱着哈尼哈巴,睡得昏昏沉沉。
我嗫嚅着沙哑的喉咙,喊了一下,见没有回应,费力地从卧榻上爬起,连带着大腿上无力而酸楚的疼痛。这时间,我不知从哪个石凳的角落碰翻了一坛木罐,发出“咚哒哒”的侧滑的音色,顺势从口径倒出一本书册出来。
那是一本掉了封页的暗黄色的哈尼族记事本。出于好奇,我舔指翻动了几页,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蝌蚪文。看来,这是用来祭司的祷告呢。我无端地猜测,以一种最理想状态的联想猜测。
我想一个刚探出埿壤的虫子,对于未知的枝叶,亟待发现的天空之城依然浩渺。
其实,在记事本之中,我发现了一张满是褶皱了的脱落掉的文字,算是意外发现。我抠出那张纸,掸掉其上面的泥灰,摊好、铺开,见上面是一张扭扭曲曲的汉字,当然也不全是汉字,至少一半还是哈尼文字。
……
阿莫(妈妈):xxx
阿大(爸爸):xxx
安(我):xxx金铃
泥石流XXX阿莫 阿大 死了,不在XXX,金铃也死了,阿叔贝玛养我XXX
德江小学:金铃
(以上用“X”表示哈尼文字)
里面的文字,我无法理解全部,更多也是模棱两可。趁着洞里没人,我从背囊里找出基本云南少民的地理志查阅,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翻译出来。或许,里头的大概意思,几多为悲惨。女孩应该曾是红河县当地的德江小学的学生,有一个汉名:金铃。一场泥石流,导致金铃的父母亡故,而石洞中一直靠着女孩赡养的巫师贝玛,便是她的叔叔无疑了。
思维再一次被反转,我的嘴角冰着一口气,凉气。
窥探了悲伤的文字,愧意骤升。我轻轻地叠好那张一直夹在记事本里面的纸,折成原来的棱角,完整地置放在还是立在原地的木罐之中。我不该去了解这些的,至此之后,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礼拜,像之前刚被收留在石洞里乞食的自己一样。
今天算是有些异常,在洞口外伫足了几十分钟之后,却一直未见女孩的影子,包括那个被女孩称为父亲的叔叔的男人的声音。我原以为他们会在原来的竹林间,守着一早出行、日落而归的作息,只是临近傍晚的时候,我还是未能在附近的竹林的中看见他们。
唯一有点线索的,倒是一颗颗排列有序的、绕着曲线,像一条延伸无限至遥远方向的黑色石块群。
我应该去找寻他们,山谷,石洞,不会永恒地属于我。
还是那种熟悉的惊悚、恐惧,骤升的血液、神经再一次被绷紧。
夜,山谷的夜,似乎更黑。我只是仓促地背了空荡荡的背囊、槖袋中别了手机出来,连相机都忘了拿。好在,手机中仅有的电量算可以曝光一下,打开了手电功能,正好找出黑色石块的方向。冗长的,迷惘的,像是一条路的方向。
山谷之上的星辰,被蓊郁的树枝遮蔽着。我靠着崎岖不平的路段慢慢磨行,靠着手机发出的手电光找寻黑色石块的路线,夜深人无的夜,有乌啼声,有伯劳鸟的嘶鸣,有蝮蛇摩挲着枯叶发出的虩虩声响……心跳和萤火虫飞舞的动作一样,来回地扑腾。真担心路面上的黑色石块会在某一个方向戛然,阿霞始终没找到,连金铃和贝玛也消逝不见,及其恐怖的念头和幻想都开始浮现,死亡只是最简单的臆想结果。
我感觉自己走了一夜,又感觉自己连续在地面被支配了三个春秋。我的胃液一阵翻滚,直到开始出现锥心的疼痛感,一股难闻的酸液覆涌而出,悉数倒在地面上。
我感觉自己会死亡,死在红河县的某一个经纬线上,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和未来,可能连白骨都不剩。我及其渴望自己回到苏州去,去苏州听一曲小桥流水的昆曲,陪着阿霞去看一场倾城之恋的电影,两个人走上桥头,依偎着夕阳魂断天涯。
我什么都不甘心再想,手机倒在泥土上,无端地泛光,响了几声。像是出现了微弱的信号,对于我却抬不起一点渴求生、渴求活的希望。
天很蓝,湛蓝。石头缝之间,躲着一道缓坡而下的涓涓细流,水潺潺的声音,垂爱着杜宇诗意的唤鸣。这里,升起了无限时的白天,还有炊烟、远处的梯田、五色湖泊。我看到一个奕车女子,撑着一叶小舟,看着身后的阿大,扬着水面的波纹,像一圈委婉而动人的山水画。
“安呦嘎呀浓——”
声音,是金铃的声音。
我似乎可以瞬间被猛醒,但又追不到远处的奕车女子,是那么近,有那么远。我的脚步踏着细水的浪朵,溅起一身湿泥的颗粒,直到她的一声回眸的“嘎呀”,瞬时了无所踪。
我居然疼痛了好久,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吃不喝。
“嘿……嘿……”
“醒醒啊……”
我的面部肌肉一阵痉挛,随着被拍打的疼痛压力,出现反复抽搐的反应。在我睁开眼有了感知对一片新的世界、产生新的热忱的时候,眼泪随着水液的痕迹,瞬间崩塌下来。
我在丛林之外的溪口,被三个搜山队员搀了起来。
“你失联了好几天了,幸亏你身边的手机一直在响。我们呢,一听到声音马上寻来,果然有人。”一个队员靠近着我,把矿泉水对准我的喉咙口,道出上述的这番话。
那么,昨天看到的金铃在我脑中浮现的画面,多半只是一个梦境。我早就因为体力不支,瘫倒在这块地域。其实,当手机出现信号的那一刻,确已是爬出了山谷。
“对了,你……”因为喝水呛咽,我顿了一会,“你们有找到一个叫林霞的女孩吗,从苏州和我一起来的。”
“放心吧。她在走到这片山谷的当天,就被我们解救。”一个队员蹲下来,替我安抚了一下,“只是这几天她的意识一直不是很清楚,嘴里反复着念叨‘黑子’两个字。”
“那么,她现在人呢?”我突然狠狠地抓住一个队员的手臂,居然抠出了红色的血皮,“我就是黑子,黑子,我就是。她是我的女友。”
“她在红河当地的救助站里。你应该可以翻翻你的手机,兴许上面有你的回话。”队员并没有急着拽开我的手指,只一个手捂着我的臂肩,止住我的悲痛。
电话的通时很慢,直到快过了一分钟之后才有人接。
“喂。”电话那头的音色很轻,几乎听不见。
“喂,是阿霞吗?”
“……我是……你是……”语音短暂地停滞了一段,分明有垂泣的声音,“黑子,黑子,是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哪里也不去了。和你在一起。”我的声音一度哽咽。
……
车开得很慢,没有颠簸。我一个人坐在后座,瞥着窗外一路通透绿色的风景,目光在没有浮出一丝兴奋而热情的欲念。冷的风,便是冷的;热的季风,吹拂在脸上,有一丝被灼烧的疼,如是被毒蜂蜇了一口。想起刚走进昆明的第一天,满脑子都是日出日落的浪漫,美食与民俗,风光与山水,到底是天堂,也是地狱。阿霞跟我说,容蓉于那天邀我们去看溶洞地貌,用着她自有的地理优势,支走了我们的方向。容蓉早就骗取了我们的信任,车子和钥匙在她手里,也许早就在苏州,也许更远。
阿霞说的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那么重要。活下来,日落、日出,依然轮回着一路的风景。
“对了,那山谷是一片无人区。”副驾驶上的一个队员摘下帽子,转头对我说了这句话,“你怎么逃离那里的?”
我没有再说话,突然涌出一股热泪,潸潸不止。不知道那些引起我注意的黑色的石块,是不是那对奕车父女连着一个白天和黑夜替我铺好的呢?那段哈尼的孤独和忧伤,还有没有走出山谷?我只祈求那声清脆的嘎呀和贝玛鼻息里吐出的烟草味已经飘过山谷,那不曾是一个梦。
2017年5月5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