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中有一种可以称之为“野蛮叙事”的力量,如同将一只野兽洗净剥皮、开膛破肚,不加掩饰的呈现在你面前,善也好恶也罢,让人物在其中自由生长,不因为你是叙述对象而刻意美化,所以往往能通向人性的最深处,直面人性的复杂和捉摸不定。
这可能是《聊斋》中最灰暗的篇章之一。
一
周与成少时便是同窗,两人情同手足,周为兄成为弟。而成贫,终年依附于周,节序登堂,亲如一家。周妻生子后去世,又继聘了王氏。成是经常拜访周家的,但却从来没去拜见过新嫂嫂。「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因为王氏比自己年纪小,成即使拜访周家对嫂嫂也是采取回避的态度。这件事看起来是非常奇怪的。
《聊斋》文笔简练克制,往往是几个字或一句话,在不经意间透露着深意,不细看很容易略过。为什么因为嫂子比自己小,成就采取回避的态度呢?我们大概可以猜到,这个新嫂子很年轻,同时也很漂亮。那这就不难理解了,成是为了避嫌,并且越漂亮越避讳。成经常出入周家,而周家又有个年轻漂亮的嫂子,时间长了难免生出是非口舌。
成真乃非常之友,非常之人。这份隐忍、克制、压抑,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当然,也不免透着一股迂腐的味道。
二
黄吏部家的牛踏了周家的田,两家的仆人就此发生了口角。这本来是件小事,但是黄家仆人回去告状,周家仆人就被捉去了衙门,官官相护,被县令上了酷刑。
周愤狠不已,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找黄吏部讲道理。这时成对周说了一句话:「强梁世界,元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强梁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是非黑白,况且现在的官府多半是不带刀子的强盗啊!
成深谙世事,处世谨小慎微,而周却正好相反,不听劝说,执意要去,成劝阻在三,直至泣下,周才暂且作罢。但是怒火终究不消,辗转达旦,在家人的怂恿下,周拟下状纸去找县令。县令把状纸当场撕毁。成再一次愤怒了,对县令破口大骂,结果是周被关进了大牢。
这还不算完,县令与黄吏部又用钱买通了刚抓获的三名海盗,让他们捏造周是同党。周被革除了科举生员的功名,并对他使用了更加残酷的刑法,屈打成招。
饲养愤怒不毁灭自己,就毁灭别人。
周三怒为祸,丝毫不懂得控制情绪,而自己又没有过硬的背景或本事,这样的悲剧性格使他永远看不清世事,自始至终都处于被动的位置。这也为他后来的暴戾埋下了伏笔。
三
为了救周,成只身前往京城告状,投路无门之下,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拦了圣驾,最终批示部院重审。此时周入狱已经十个多月了,然而重审也是一波三折,期间周差点丢了性命。虽然最终得以释放,但是黄吏部下重金逃脱了罪责,县令也只是被判流放了事。
经过这场官司后,成心灰意冷,有点厌世了,招周一起隐居。周不舍娇妻,也没这个想法,只好一笑了之。注意,周才是当事人,一场冤案下来,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最后连性命都差点丢了,即使是这样,周尚且还留恋凡尘,成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说成为人隐忍压抑,处世谨小慎微。周永远在怒,而成永远在忍,成说「忍事最乐」,然而成的忍也是有限度的。所以成毅然抛妻弃子,独自归隐。极端者的世界一旦被打破,会进入另一种极端。成选择归隐,其实同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忍。
四
聊斋中有不少歌颂友谊的故事,如《王六郎》、《叶生》、《宫梦弼》等等。如果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就是一篇标准的友情故事。而《成仙》是诸多友情故事中的异类,越往后半段看会越发现味道不太对了,周成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扭曲,更像是两个对立人格的相互博弈。
成离开后,周经常送钱粮接济成的妻小,也一直在到处寻找成的踪迹。一晃过了八九年,成突然就自己回来了。原来他在崂山出家为道了。周说:你太傻,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啊!成笑了笑,说:是这个世界要抛弃我,我又如何抛弃这个世界呢!
周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成光着身子压在自己胸上,难以呼吸。周问你干什么?成没有回答。成为什么要裸体爬到周的身上,还压他?这场梦境其实是对两人关系的隐喻。
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成,而自己不见了。老婆孩子都不认他,周这才发现,成回来是为了招周归隐,这是成使用的幻术,将身体互换了。周去崂山找成,同时也是为了找自己。找的过程非常曲折,后来在一处充满异世景象的世外桃园找到了成,换回了自己的身体。
成苦留周,但周始终思念家人,不肯归隐。从故事前半段的来看,成对周的友情是不容怀疑的,但是在成极强的个人意志下,周始终活在他的阴影中。成在招周归隐,设计周的人生上是不遗余力的,他一方面重情重义,但另一方面又一直在操控周的人生。成是周世界的颠覆者,后来他导演了一场周不得不离开的事故,彻底摧毁了周的人生信仰。
成送周回到家,撞见周妻与一个家仆正在通奸。以周的秉性,当然肺都气炸了。同行的成身上是带着剑的,家仆在逃跑的时候,被成砍断了手臂。周对妻子严刑拷打,得知从周入狱起时他们就开始通奸了,可见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个事情,以成的洞察力和神通,他肯定是一直都知道的。
以成对周的了解,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成带着剑,但这把剑不是给自己准备的,而是给周的。周用这把剑割下了妻子的头,觉得还不解恨,又把肠子挑出来挂在自家院里的树上。
周放弃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信仰,放弃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最终杀妻弃子,同成一起归隐于野。
五
最后我要开一个脑洞。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人格分裂的故事。
整篇故事看下来,发现诸多隐藏的细节,无一不是在暗示周成其实是一个人的双重人格。
第一,周成几乎很少在有第三人的情况下同时出现;第二,周怒,成忍,这两个极端的人格像是硬币的两面;第三;周成身体上的易位;第四,在周的梦中成裸体压在周胸上,隐喻一个人格在侵食另一种人格。
周因为性格上的缺陷和无能,所以分裂出一个比自己强大的第二人格——成,来帮助自己,最终第一人格被第二人格摆布,控制,并吞噬抹除。
这是不是很容易让人想起那部著名的人格分裂电影——《搏击俱乐部》,这和《搏击俱乐部》的故事框架几乎如出一辙。简直可以说就是古典暗黑版的《搏击俱乐部》。
不知道为什么像《聊斋》这样的大IP一直都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不是只有《画皮》、《聂小倩》这样的名篇才值得拍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