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有一种珍馐,自淮南王以来,便名声大噪。据史实记载,汉高祖刘邦之孙刘安,建都于寿春,不满足于占领着这么一个名存实亡的宝座,试图谋求更显赫的实职,甚至打起了灵丹妙药的主意,成天醉心于长生不老之术。于是有一天,他召集术士门客于八公山下,燃火起炉,以黄豆和盐卤作料,炼得滑嫩雪白的豆腐。
当时诗云: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苦。早知淮南术,安生获泉布。虽非灵丹妙药,但意外的美味爽口,一时风行于民间。 但这种歪打正着的美食,原本到底是个什么味,恐怕一时难于确凿。
清王孟英的《随息居饮食谱》中这样记载:豆腐,以青、黄大豆,清泉细磨,生榨取浆,入锅点成后,软而活者胜。点成不压则尤软,为腐花,亦曰腐脑。
有人以蒜泥作伴:
《故都食物百咏》称: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分明细嫩真同脑,食罢居然鼓腹旧。还注说此物咸淡皆宜,伴有蒜香味儿。
有人爱煎炸:
苏轼《物类相感志》:豆油煎豆腐花,有味。
有人把豆花当作汤料在用:
袁枚《随园食单》中有这么一说:芙蓉豆腐,用腐脑,放井水泡三次,去豆气,火鸡汤中滚,起锅时加紫菜、虾肉。
但网民们不同意,非要把咸甜之味一线之隔,更有甚之,把这个话题炒上了热门头条,更把个体差异归结为南北差异,上升到种族的层面上来。网络上的辩论环境恶劣,一没裁判,二没平台,斗智斗勇,最后斗得个你死我活,把双方的老底都巴干净了,实则在斗谁的粉丝多,谁的脸皮子厚,斗谁能屹立不倒,把本质的问题都磨灭了。还有一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肆意支持转发,没有亲自去考证研究,就随意当墙头草。
概括来看,网上的争端在甜党、咸党和辣党一说。好甜者,称豆腐花,浇糖卤冷藏吃,求的是清凉爽口,消夏解暑。好咸者,称豆腐脑,有的爱熬卤,直接浇勾了芡的汤汁;有的爱撒上木耳、花菜、菇丝和葱末。共同点是咸味偏重。好辣者,吃的时候佐以油泼辣子,也有用酱油、香油、熟黄豆、碎芹菜做的简易味汁,极好下饭,当地人称之为豆花饭。
地域环境不同,水土就不同,豆腐脑可能本身在南北就有质地的异同;更别说佐料了,南方人爱清淡,北方人口重。两者结合之下,本来就没什么可吵的。那人们为什么还要为了屁大点事掀起“战争”呢?
社会心理学认为,和地域差异生活习俗无关,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虚假同感偏差”在作祟。人是社会型生物,好群居不止,通常来说,人们都愿意相信自己和大多数人的喜好是相同的。人类们虽常常自诩为理性的生物,但永不可能对自己做到准确的衡量。越是对自己的观点坚持,安全感越是薄弱,这种错觉就愈强烈——会下意识地把自我和他人在心目中塑造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又因为语言的传达方式有限,人们的阅历不同,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不尽相同,所以特别容易对他人标签化,喜爱不自觉地对他人下定义。比如笔者作为南方人,就会下意识地觉得北方人也会懂得甜豆花的好,通常忽视与自己观点相左的意见,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对自己的证据过分强调,对模棱两可的信息进行对自己有利的偏颇。而这同时也是对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否定。
斯坦福大学社会心理学教授李•罗斯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在实验当中,罗斯教授让自愿参加实验的学生阅读一些对于“冲突情景”的描述,然后作出判断。
1、猜测他人会做出的选择;
2、自己的选择;
3、描述做出不同选择的两种人各自的特点。
实验的结果表明,在情景——“用冬瓜和西瓜砸自己脑袋,哪个更疼”中,大部分人倾向于自己选择的一方和别人的选择相一致,“客观”地觉得是某一种瓜更疼,而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产生偏见。当然,这并不是世界观的偏差,更多只是个体差异罢了。
所以,在每个人追求安全感和优越感的社会交往当中,主观地认为自己和他人是一致并且是正确的——所谓“虚假同感偏差”实际上是普遍存在,而又不可能轻易磨灭。
既然觉得世界趋于大同,又为什么会产生争端呢?马克思说过,世界不存在绝对的真理,黑格尔也说过,存在即合理。咸党甜党各取所需,和乐融融不是更好么?
结论是,“虚假同感偏差”常常伴随着另外一种东西,也就是我们常见的“敌意媒体效应”。许多原本只是小打小闹,街坊邻居的哄抬之下,上了门面见了光,一时间就骑虎难下,就慌了神了。
慌神的后果是什么?也就是主观意志被无限地放大,同时觉得他人一定是错的。许多动物,就像刺猬,一紧张就会膨胀自己,制造自己强大表象。不是为了战斗取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吓退对手。同理,许多凶相,许多青面獠牙,不是为了战斗,恰恰是为了恫吓以便避免战斗。 你看,这两样东西云雨而来,人类就从简单的“坚持自己的观点”,演变成了对他人的针对。
举个例子,对抗性的体育运动中,诸如篮球或是足球,通常会对球场上过激的对抗行为允以“犯规”处理。无论之前在社会地位上多么显赫,风度翩翩的人,一旦上了战场,球员们脑子一热,对抗一激烈,很容易就会导致出格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愿意去维护自己而觉得是对方先发起的出格行为,大喊:“是他先犯的规”,从而产生争执,甚至打架事件。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克里斯蒂·蒙森的著作描述,古罗马有这么一种特殊的职业——灰衣人。他们通常在街头巷尾大声疾呼,引得民众围观,而后口若悬河,谈吐入珠,让闻者误解确有其事,又让那些口齿不清、笨嘴拙腮的罗马人丧失表达正义的冲动。久而久之,大家听见所谓“民间的声音”,无一例外地出自“灰衣人们”的口中,而普通百姓只好选择盲从。
由此可见,除了“虚假同感偏差”和“敌意媒体效应”之外,“社会认同舆论”更是群体们自我维护的大旗。有了“虚假同感偏差”为维护自己作幌子,有了“敌意媒体效应”为打击他人作嫁衣,更有了“社会认同舆论”为自己的安全感庇护,人们当然觉得甜/咸豆花一定是正义的,反对方的脑子里全是碾碎了的豆腐。
想远一点,其实豆腐脑并没有错,错的是人们因为概念的碰撞,由此引发的争端。在这种时候,大家摊开来,讲清楚就好了。国与国之间起争执,就算缺乏认同感,最后还不是互相理解与忍让,求同存异地就过去了?
喜欢咸豆腐脑,不过是因为小时候奶奶常冒着风雨去给我买;你喜欢甜豆腐花,可能是因为常常放学后和喜欢的男生一起吃……讲清楚就好了,大家都不容易。如果真的是争端到了一定的地步,大家用嘴已经不足以说清楚了,沉默吧——我们不求自己的是非,我们不逞口舌之能,我们不发无名的火——只求别再把事情闹大,把豆腐脑本身的美味都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