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已经关了,外面还很喧闹,小孩子玩闹的声音,楼下店铺叮叮咣咣制作的声音,下班的人开门的声音,还有街上汽车的声音响成一团。明天就要去医院了,老爷子的病到底怎么样,其实我们心里都没有底。病虽然是老病,但是时隔两年,不敢保证它会安分守己。
这次动身,是很费了一番功夫的,先是老爷子旧病复发,倒在了家里,然后家里人轮番上阵,劝他上医院。但是他通通拒绝,他说,农忙了,家里事情多,不能走。他说,你们都没钱,别瞎折腾。他说,就算去了,医生还是那些话,白花钱。最后,我和老爷子大战三百回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动员全家,民主决策,以四比一的绝对优势撬动了这座大山。
几天后,组成了以老爷子为核心,我为先锋(就挂个号),我弟为亲兵(陪同),我妈为储备(如果住院就来陪床),我姐为监军(啥也不干,就知道问问问)的豪华阵容,赶赴医院。时间仓促,没啥准备,那时候我住在城中村,那个位置光线差一点,信号差一点,设备差一点,名声差一点。好在床大一点,我跟我弟,老爷子三个人都没有睡意。
老爷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打乱了各自的心思:“我说没啥病吧,你们都一个个都钱拿着烫手,听你妈瞎说两句,就非要折腾”。
“有没有病,医生说了算,没病不是更好么”我说。
“我这是心病,医生治病不治命,你们两个的事情一个都没成,钱没挣下,人没认下。我现在要是抱个孙子,肯定啥病都好了”。
“生病跟孙子有啥关系呢,钱慢慢挣,媳妇也没说不找么,你就把心放宽,把身体养好就行了”
“唉,现在的女娃子家家都是宝,你们没啥本事人家也不跟,看看你现在住的这地方,我这心里恓惶滴很,一年一年快滴很,跟你一样大的娃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一天瞎混呢”老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一边后悔没有安排到酒店住,一边说:“我这是懒得搬,一大堆东西,再说租房子也就晚上睡个觉,你别操心,钱挣的不多,但能养活自己”。
“挣钱不光是养活你一个人,别说买车买房,谈个对象你不得请人吃饭看电影啥的,房车咱们还能一块儿想办法,小积蓄你自己总得有些吧。怎么样都要好好磨练手艺,有个手艺走到哪都有饭吃”。
然后又接着说“知道我为啥没什么手艺么?我们那时候不像现在,工作多的很,网上都能找工作,我们那时候就只能去建筑队,我高中毕业也就17岁,没啥事干,就去城市搞副业,找工作的人很多,人家招人的只要大工,刚去几天都没找着工作,也没什么钱,白天就在你三叔的水果摊旁边转悠,收摊的时候拿一些剩下的水果当饭吃,晚上没地方去,正好有个善良的老乡让我们去人家仓库里睡,就这么呆了几天就又回家了”
“你奶奶听说粉刷工特别吃香,就让我跟着我一个表哥去学粉刷工,后来就到建筑队上,我表哥是大工,我只能做个小工,做的就是和料,然后用手推车运到七楼的架板上,我把一车粉刷料推上去,刚到架板上,没想到那一层不结实,哗啦一下连车带架管架板全部都掉下去了,我不知怎么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架管,没掉下去,周围的人都看着,直到我那表哥听说了才来把我拉上去。我表哥说,这弄不成,你出个事情咋跟你屋里交代哩,咱们还是走吧,然后当天就回了,连铺盖都还没打开,还是原样带着了,我出建筑队的时候才开始后怕。所以后来也就断了学这手艺的心思。”
这段经历我们真是第一次听,以前老爷子说起年轻的时候,都是怎么玩儿,怎么有趣,这样惊险的事情从来没提过。我跟我弟都说不出话来,人生不易,在父母这一辈人身上才有实打实的分量,我们确实不曾有这样的境况。
“再后来去了河北,接触了砖厂,从此就跟砖厂打了半辈子交道,出的都是苦力。”
后来老爷子一直在我们县城的砖厂,那个地方我去过,运砖的大部分还是人力车。他前期做的是把阴干的砖拉到另一个地方整齐的码起来,等到冬天不能制砖的时候拿出来烧。
那些阴干的砖都是散开放的,而且比较脆比较沉,不能用卡子,只能用手一片一片搬,那时候是夏天,带着手套捂的全是汗,不带手套三两下就抹掉一层皮。
后来用钱更多了,老爷子开始做装车,就是从烧砖窑里刚出来的砖,买家直接装到车上就拉走了,刚出窑的砖特别烫,穿着鞋站在上面都觉得烫,然后还要一卡子一卡子装上车。脸上的汗一大颗一大颗的掉到红砖上,只有轻微的“噗嗞”声和一丝水汽。父母一辈的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吃苦耐劳盖出了一座座房子,供出了一个个大学生。
“所以说你们现在的条件真的很好,你们应该比我们更优秀啊,如果最后还跟我们一样,那真的说不过去”。老爷子最后说。
是的,我们很少去跟父母了解他们的经历,也很难想象到那时候的艰难。现在轮到我们了,生活的考验不曾停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奋斗史。中国人经历了战争史,摸索史,建设史,发展史,我们乘着中国这辆高速发展的列车,领略了沿途的繁华,享受到时代的红利。现在该是我们跟着这辆列车实现价值的时候了,我得换个房子住。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