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叫她黑蝴蝶。
因为她喜欢蝴蝶，因为所有的颜色中，我们最讨厌黑色。

（一）

她经常在课间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和满脸的小雀班，远远冲着角落里跳绳的我们喊：喂，今天我要吃冰棍儿！
我们一边小声说大冷的天吃冰棍儿，咋不拉死你！一边却唯唯诺诺地说好，然后那天轮值的人只好拿着自己的零花钱去给她买冰棍儿……

放学了，比我们高两年的黑蝴蝶形单影只，没有人跟她一起，因为家里的大人不允许。
黑蝴蝶一个人很没意思，看到我们突然很高兴，招呼我们跟她一起走，我们无法拒绝。
黑蝴蝶一边倒走着跟我们面对面说话一边快活地甩着自己的书包，看到旁边有自己班女生经过，声音会突然提高几个分贝，浑身的细胞都好像在告诉人家：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看我，有这么多跟班呢！
我们都不说话，紧张地看着她，好像在认真听她讲。
黑蝴蝶更加高兴，话越来越多。
终于……
她的包划了个优美的弧线，朝着我们飞过来，我们脑袋一缩，她的包“啪”地拍在地上。
黑蝴蝶则在早上工人们为了修路刚挖开的沟里惨叫。

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受伤了，我们一齐开心大叫，在她爬起来报复前四下逃开。

（二）

提起黑蝴蝶的家庭，附近的人无不摇头鄙夷。
不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脏，那个年代不穷不脏的人家还真不怎么好找；而是因为不堪：黑蝴蝶的爸爸个头矮小，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时间久了，连与人交往的能力也差不多丧失，每天只能呆在家里做一些家务活儿，一大家子全靠她妈妈跑前跑后、招摇过市地糊口。

黑蝴蝶的妈妈我们经常见，长得身强体壮，面如银盆，是个富态、自信又有几分风韵的女人，总是化着妆，经常换发型，穿着干净合身儿的衣服。她跟我经常见到的阿姨们都不一样，性格更爽朗、待人更热情，对我们这些小孩子从不敷衍，每次见到我们都会高兴地弯下腰，拍拍我们的头，问我们一些学校里的事，有时候还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让我们分着吃。

我们不喜欢黑蝴蝶，可是却喜欢她的妈妈。我们常常私下羡慕，可恶的黑蝴蝶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妈妈？如果我们的妈妈也像她那么和颜悦色该多好！

我们的妈妈大部分都面色枯黄、不修边幅并且可怕地引以为荣，粗糙的皮肤、变形的身材是围着孩子老公转、一心扑在家庭上的大公无私的证据。她们彼此见了面都要抢着相互发牢骚，好像谁的牢骚多谁的功劳就大似的：孩子们多么不听话，学习不好、不讲卫生，她们每天跟保姆似的在后面收拾；老公像地主，下了班回家就知道跷着二郎腿看电视，一点也帮不上忙；婆婆小姑简直是前世的仇人，什么样离谱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末了，话题总是会转到黑蝴蝶妈妈身上：唉，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干脆也像她一样，自己过好就行，管它什么孩子老公的！——可是明明应该是羡慕的话，却处处透露着鄙夷和不屑。

有时候我们感觉妈妈们很奇怪，明明在外面见了黑蝴蝶的妈妈，她们都是笑脸相对，夸她皮肤好、会打扮，还会向她讨教妆怎么化、实用的发型怎么梳，可是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就变成了嘲弄和不屑。

孩子的世界里，瞧不起就鄙视，羡慕人家的好东西就两眼放光，受到帮助就真心说谢谢，感到抱歉就说对不起，所以我们当时不明白，这种简单的事情，人们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们成年了才发现，原来要做到这些并不是简单的事。

关于黑蝴蝶的妈妈，她们的话总是很隐晦，就算支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听完，当时的我们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她们对孩子和老公的禁令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准跟那家的孩子玩，不准去那家的理发店！如果她们的孩子或老公不幸被发现违反了这条禁令，对孩子少不了一顿揍，对老公则少不了一场冷战或哭天抢地的闹。

所以，每次被迫扮演黑蝴蝶的跟班，我们都有一个原则：不能被妈妈看见，一定要在到家前100米以外离队，否则打死也不干——左右是被打，但被黑蝴蝶打至少可以弱弱地还下手，更何况她也没下狠手打过我们，可是落到妈妈手里，女子单打是必须的，如果她心情不好一直唠叨，没准就会变成男女混双。

黑蝴蝶对我们的原则似乎心照不宣，她总是能在第一个人快到家时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从我们身边走开，有时是看到她的姐姐或妹妹了，有时是突然想起来妈妈找她有事儿，有时是东西忘学校了需要返回去，还有时候是内急，需要马上找厕所。

有一次，快到家时，黑蝴蝶想起来有本书借给同学了，约好了去同学家拿书，刚好那同学家在这附近。黑蝴蝶大方地说：
你们先走吧，我去她家拿书。
我们内心欢呼，却不露痕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开心地大叫。
这么欢快地往前走着，眼尖的同学突然看到黑蝴蝶说的那个女同学迎面走来，认识她的小伙伴问：
姐姐，黑蝴蝶去你家拿书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那个同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一头雾水的样子。
黑蝴蝶就是***啊！小伙伴提醒说。
哦，那同学不屑地说：我们班没人跟她玩。
那你还借她的书？
神经病才借她的书！女同学说完，仿佛多提一下黑蝴蝶的名字都会给她带来晦气似的，匆匆忙忙走了。
我们目送着她，忽然发现，她回家的方向跟刚才黑蝴蝶消失的方向好像不同。

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不过很快我们就把这事儿忘了，其实即使想起也没什么好深究的，反正黑蝴蝶撒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三）

她逼我们去给她买吃的，说：谁敢回家告家长试试，下场就是你们隔壁班罗小燕那样！想到罗小燕每天上下学一瘸一拐的样子，我们都吓得不敢吭声，真的好可怕！直到一年后我们跟罗小燕混熟了才知道，她当时是因为下楼梯时调皮一脚踩空，崴到脚了。

有一天她乱蓬蓬的头上戴了一个漂亮的发卡，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发卡，大家眼巴巴地围着她，她很骄傲地告诉我们发卡是她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还大方地让我们每个人试戴了5分钟……
第二天，在她妈妈理发店门口，我们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拿着那个发卡对着黑蝴蝶和她妈妈破口大骂：你们就是一家子小偷，大的偷人，小的偷东西！接着，她转身对周围看热闹的人喊：这家店大家以后都别来了，来了就丢东西，是个黑店！
黑蝴蝶的妈妈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低声下气地赔笑：怪我没教育好，孩子也贪玩，我一定好好教训她！现在东西也找着还给你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年轻的阿姨不却不依不饶，继续骂。
黑蝴蝶的妈妈眼见劝不住，带着黑蝴蝶进了店里，关上门，不再作声。
我们幸灾乐祸地交换眼神：原来发卡是黑蝴蝶偷来的！又撒谎又偷东西，活该被骂！
可是，我们在一起讨论时意犹未尽地问对方，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她妈妈都不打她？太不公平了！我们要是偷拿东西被发现，肯定会被父母满大街撵着打。

她摔跤那天，我们躲在理发店附近看笑话，想看看她回家时的狼狈样儿，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一瘸一拐、满身是土地走近，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别的人慌忙捂住她的嘴：
你找死呀，怕她看不见你还是怕她不揍你？
那人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她妈在这儿，她不敢怎么着我们！
就是，有人附和：就是，她只会说大话，不敢打我们！
几个人正叽叽喳喳着，黑蝴蝶已经走到她妈妈跟前了，她妈妈正在店门口跟人说话，扭头看到她，诧异地问：
你怎么了，在哪儿搞一身土？过来我给你擦擦！
说着就要拉着黑蝴蝶去店里。
黑蝴蝶愤怒地甩开她妈妈的手，用我们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大吼：我不用你管！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管！
附近的大人听到笑了：这孩子，脾气还怪大！
她妈妈也不在意，继续和颜悦色地问：你怎么了？跟同学打架了吗？
黑蝴蝶突然放声大哭：根本就没有人愿意跟我玩，都怪你，都怪你！他们都说你是贱人！你是贱人！别碰我！
黑蝴蝶的哭声夹杂着戾气和怨气，完全吓到我们了，她对妈妈面对面的控诉也让我们震惊，本来还在调侃她的大人们讪讪地走开了，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探头探脑，等着看好戏。
黑蝴蝶的妈妈拉起她进了理发店，像上次一样把门一关，把我们的目光挡在门外，好像这样就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们了似的。
门是关起来了，可是黑蝴蝶的哭声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
然而我们并不关心她为什么哭，好像也忘了是我们故意眼睁睁看着她摔到沟里的，我们唯一惊讶的是，这一次，她妈妈居然还不打她！

黑蝴蝶还像以前那样威胁我们，欺负我们，甚至有一次下雨时还把我推到水坑里，因为我不听她的话，她打着伞，看着我坐在水坑里哭，不许别人扶我。
我们那时恨她，也怕她。她越来越喜怒无常，高兴时我们跟她吵架她也不发火，还替我们教训班里那些调皮的男生，不高兴时分分钟都会翻脸，逼我们跟着她逃课，买东西给她。

三年级的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信仰，却已经学会对着天上的各路神仙祈祷了，我们一齐祈祷：快让黑蝴蝶消失吧，让她快点毕业，让她搬家，让她出远门迷路，让她被花子拍走，怎样都好，只要她不出现在我们周围。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祈祷起了作用，那次闹过以后，黑蝴蝶越来越沉默，整天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越来越没心思搭理我们，虽然还是经常见到她，但是已经不再那么可怕了。
终于有一天，黑——蝴——蝶——辍——学——啦！那个讨厌至极，让人害怕的黑蝴蝶，曾经，不管我们怎么逃避、怎么祈祷她消失，都无法得偿所愿，可是现在却变得不值一提，要消失在我们的学校生涯了！
我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然后，新的事物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黑蝴蝶很快被我们忘在脑后。

（四）

很多年后，再想起黑蝴蝶和她妈妈，突然觉得人是如此残酷，当年的大人如此，孩子也如是。

世人从来都喜欢锦上添花，绝少雪中送碳。一个没有依靠、委曲求全的女人拖家带口，既要赚取生活费，又要负责养育一群儿女，还要面对世人刀子一样的眼光，黑蝴蝶的妈妈看似若无其事，没有被这些眼光打倒，但最终却被自己的女儿结结实实地扇了一个耳光。

年少的黑蝴蝶，敏感孤独，周围的人们用目光为她和她的家庭打造了一个监狱，她们被关在里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她们就这么活着，毫无还手之力，唯一坚强的是她妈妈，可她妈妈却又是监狱的源头。

黑蝴蝶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喜欢她、亲近她，她尝试着控制比自己更弱小的我们，想以此成为强者，可是却适得其反，因为比她弱小的我们一样能化成恶毒的刀子，直取她的心窝。
所以一向早熟听话的黑蝴蝶才会突然对妈妈歇斯底里，不惜一切捅破那层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纸，击碎她妈妈最后的自尊心。

黑蝴蝶最近的消息，是小时候一个朋友带来的，我们曾经一起被黑蝴蝶欺负，她哭过的次数，比我还多。

提到黑蝴蝶，她来劲了：黑蝴蝶现在可是过上好日子了！嫁给了我们市一个银行的行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行长奖她一套别墅，给她兄弟姐妹都安排了工作。就她们那个家——朋友脸上现出当年大人们脸上出现过的鄙夷：现在可是发达得很哪！

恩，她日子过得好就行。我心里暗暗为黑蝴蝶开心，黑蝴蝶，就像生命中来来去去的朋友一样，有过交集，又各自分开，想起来心内不会有波澜，却也会有一丝惺惺作态的亲切。

朋友继续爆料：前段时间我老公公司贷款，还找过她呢，黑蝴蝶现在可漂亮啦，比她妈妈当年都漂亮，你现在再见她肯定认不出来！
接着，她脸上又现出那种令人心惊的鄙夷，神秘地说：黑蝴蝶是三儿转二，享受正宫待遇，你知道吗？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正在为黑蝴蝶脑补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突然中断，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脸上露出一幅早知你会如此的的得意相，开始吧啦吧啦黑蝴蝶的奋(狗)斗(血)历史，当然还是带着那种熟悉的鄙夷。

我再也无法专心听下去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以为黑蝴蝶一家该早过上舒心的日子了，就算是犯了罪，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刑满释放了，可是看到朋友的那种熟悉的眼神，听着黑蝴蝶的近况，却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这么长的时间，黑蝴蝶到底经历了什么，成了怎样的女人，内心经历了哪些波澜，我们不得而知。可是聪慧如她，从小就经历人情凉薄，如今怎会不知自己所处的境地？她是在怎样的境遇下，决定接过那些目光，接过妈妈手中的重担，踏着她的脚印走上这条艰难的路？

看客们，继续残忍地看着她呆在目光围成的监狱里，手里攥着石头，随时准备杀死想要越狱的人。

那些看客，就是我们。

我们就是那些伪装成弱者、无比残酷却不愿自知的看客。

原来，我们曾经无比讨厌的黑蝴蝶，就是自己。

我们时刻要防御的，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