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赵娣,女,二十九岁,未婚未育,在一家外贸企业做白领,有六位数的存款。别人眼中我是近乎完美的存在,只是天公不作美,在一切走向平稳时,命运突然对我关上了窗户。
上个月的月底,我在通宵加班的工作岗位上毫无征兆地吐了血,同事被吓得六神无主,慌忙打120把我送去了医院,一检查,是意料之外的胃癌晚期。
病来如山倒,原本看起来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我突然一下子就枯萎了,在医院里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拿起手机把早已经拉黑了的号码拖了出来,并打了过去,电话接通时我说:“喂,我快死了,来医院帮忙处理一下尸体和遗产。”
第二天我还在昏睡中就听见了病房外毫不避讳的吵嚷:
“胃癌晚期是不是没治了?没治了还在医院干花钱干嘛?”这是我爸的声音。
“你们急什么,一个女娃娃,没结婚也没儿没女的,遗产还不是得归你们?”原来我小叔也来了。
我听见爸爸说:“你可不知道,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孝顺,早些年硬说我们‘重男轻女’跟我们断绝了来往,现在估计是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又想念念旧情才打电话把我们叫来。”
“我姐死了以后钱能归谁?”这大喇喇又毫不遮掩的疑问不愧是我弟才能问的出来。
想必是有个年轻的小护士看不下去了,我隐隐约约听见她说:“吵什么,病人还在休息。”
我咧了咧嘴,我只不过是想拿我剩下的这点钱来换点廉价的亲情,哪怕只有一秒呢,可惜啊,它毕竟廉价。
我睁开眼,把他们喊了进来,一帮人呼啦啦拥了进来,其中有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女人跟在我弟后面,不断地打量着我,然后目光锁定在了我放在柜子上的腕表上。我猜,这就是我的弟媳。
病房里寂静得近乎尴尬,我们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各自杵在原地,还是妈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走上前坐在了我床榻边上:“叫你平时照顾好自己,你就是不听——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理她,直直看向她身后的一众人:“把我死后的遗产都划分好了?”
“瞧你这话说的,”小叔笑着打圆场,“哪能人还活着就算计这些,再说了,都是自家人,东西还能跑旁人那里去吗?”
我弟搂着他媳妇颇有些不满:“姐,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你这么多年不联系我们,昨儿我们一接到你的电话就往这边赶,可不兴我们一来你就给我们摆脸色啊。”
“小娣,别忘了你是小辈儿,怎么跟我们说话的?”
看样子爸爸又要开始义正词严地教训我了,不过我还是抢在了他的前面:
“你们最好对我客气点,不然我账上的钱都捐了也不会给你们留一分。”
没想到这句话出乎意料地管用,原本都准备好训斥我的爸爸也闭嘴老实了下来,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不好再发作。
弟媳则把刚要翻上去的白眼硬生生拦了下来,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又不敢表现出来:“那啥,大姑姐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哈。”
“姐,你好好安养,我也跟着回去了啊,我们赶来还没安顿呢。”弟弟搀着他的媳妇往外走去,“走吧媳妇儿。”
爸爸不说话,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妈妈把我朋友给我送的水果拿出来洗了洗,坐在一边给我削苹果,小叔则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我看向他,他又不安地扭头看向别处。
“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叔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妈,发现两人都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于是干咳了一声,开口了:“妮儿啊,你看你这病也挺重了,治病要花不少钱吧?我来之前打听了,邻村的王爷爷当年就是得了胃癌走的,我们听说人到了后期可能会意识不清醒,交医药费啥的都得由亲属代劳,你也知道我们也是没钱……”
“还有就是,”小叔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你弟当年买房还从我这里借了一点钱,你爸妈岁数也大了,也没那么多钱还……”
我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紧接着开始大口吐血,医生和护士被吓了一跳,全拥了进来,病房里乱成了一片,我也终于昏迷了过去。
(二)
我叫赵娣,听起来跟“招弟”一样,而事实上我的这个名字就是因我弟而取的。我出生刚满一年,我弟就出生了。你看,多么迫不及待。
跟很多女孩儿一样,我是不受期待也是不被宠爱的那一个,我唯一能被赞扬的地方就是把弟弟照顾好,至于平日里吃喝分配不均之类的都太常见了,我就像皇子的伴读,一切的罪与罚都由我来承担,而皇子只负责继承皇位。
小乡镇教育资源有限,即便我名列前茅也只能去上那学费减免的普通高中,成日游手好闲成绩又吊车尾的弟弟却被我们这个爸爸口中“穷”的家庭,送去了一年学费好几万的私立高中。好在,我终于摆脱在学校也要照顾弟弟的噩梦了。
因为我的高中实在不怎么样,所以高考我就只考了个普普通通的二本,但相比起来也算得上可以了,然而他们想把我嫁了换彩礼钱。从小就在夹缝中求存的我不得不继续同他们虚与委蛇,高考后的那一整个暑假,我不敢让录取通知书离开我半步,在家中对所有人极尽讨好,然后绞尽脑汁地拼死拼活打工把学费挣出来。
开学的时候,爸爸和弟弟去城里玩儿了,只有妈妈送了送我,在我上车的时候她给我塞了一百块钱,那一百块钱我藏在贴身的兜里,后来放在钱包的夹层里,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舍得花,哪怕是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它承载着那一点点我渴求不到的温情,而这一点点温情就足以让我倾尽所有。
大学四年,别人为爱情和友情撕心裂肺,我为学费和生活费肝肠寸断,毕业后加班应酬连轴转,还要忍受职场歧视和不间断的性骚扰,把自己的精力榨得干干净净。我感觉自己在和命运赛跑,一刻也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就是无尽的深渊与泥淖,足以把我吞噬殆尽。
我和父母的联系越来越寡淡,矛盾看起来像是消弭了,只不过是在暗处慢慢溃烂,终于在弟弟要买婚房结婚的那一年,我把积攒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一齐爆发了,因为——他们要求我给弟弟出婚房的首付钱。
彼时我在一线城市打拼,刚经历了公司裁员,公司把已经到了社会眼中马上要婚育的我给裁了,而我四处投简历无门,只能坐吃曾经的积蓄。
在赶往另一家公司面试的途中,我接到了爸爸来要钱的电话。
爸爸:“你弟要买房,你就说给不给钱吧,一句话!”
我在人来人往的路上顾不得颜面就崩溃了:“你们就不考虑考虑我的难处吗?你们把所有都给了他还不够,还要来吸我的血!我上学的时候你们没给过我一分钱,每天吃糠咽菜没有人管,现在我毕业有工作了你们就来找我,你们有一刻把我当成是你们的孩子吗?我告诉你们,我没有钱!”
爸爸:“你说的话我是不会信的,你离开我们这么多年还没死,肯定有赚钱的本事,你奸猾得很,别装惨!”
我歇斯底里:“滚!”
他恶毒地诅咒我:“你以后总有用人的时候!你弟现在用得着你是你的福气,他要是不用你,你以后遇到事情了也别指望他会帮你!”
激愤下,爸爸把电话扣了。
我哆嗦得站不住,只好蹲在地上,胃一下子痉挛了,我一阵一阵干呕,混着眼泪鼻涕和呕吐物一并涌了出来,有过路的行人看见我给我递了一包纸,我抬头感谢她,对方却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匆匆逃开。
冷静了许久,我给自己留了几千块钱,把剩下的所有积蓄都给他们打了过去,权当做是把他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一并还了,然后换了手机号,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全部拉入黑名单,我不再欠他们的了。
我以为从那以后我与他们恩断义绝就不会再见了,却是没想到,我在快要死了的时候,想要渴求一些我从未得到过的亲情和关爱,不惜用我的遗产为饵。
我可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傻子。
我想,我在他们眼里总归是令人厌弃的存在——出生不是男丁,让妈妈在婆家不好过、爸爸脸上无光;长大后不肯听从他们的命令嫁给邻村的光棍换彩礼钱,又在外打拼不肯结婚生育令他们脸上蒙羞;后来又大逆不道与家里断绝联系……在爸妈眼里我就是个不忠不孝的赔钱货,令祖上蒙羞,让他们被同村人耻笑。
我无奈地自嘲:我的出生不被期待,而我的离去竟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
(三)
我终于死了,死得众望所归。
弟媳挺着个大肚子想来帮爸妈清算我的遗产,爸爸伸手拦住她,示意她跟我弟早些回家:“不要来掺和死人的事情,怀着孕呢,晦气。”
妈妈攥着我的死亡证明直抹眼泪:“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这辈子没结婚没生娃一点儿也不完整。”
爸爸揽过妈妈的肩轻声安慰:好在小娣走得比较快,没怎么遭罪……你要实在难过,大不了咱再给她说门亲事……
我被卖了八万块钱。
丈夫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儿,是因为参与街头斗殴不慎被击中了要害没的。
我的“婆婆”对我还算是满意:有文化还是个处女,很好了……
棺椁被一层层埋入土中,我和丈夫被双双安葬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与我活着的时候大不相同,女多男少,还有不少健康又可爱的小女娃娃。
只见爸爸对妈妈说:小娣嫁过去好好的,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好好活着,咱们不必难过。
没多久弟媳生了,生了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