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瘦弱的自己卖力地攀爬上自行车,感受风的呼吸。
父亲开始让我骑车上下学,他借来周叔家的旧自行车教我骑行。
我那时的个头只比自行车高些许,开始我怎么也踏不上去,总感觉车龙头不受控制,始终在摇晃。父亲给我演示,周叔也带我骑,我摔倒很多次后终于勉强学会。之后经常围着村庄转悠,清脆的车铃声响遍村庄每个角落,炫耀自己微不足道的骑车技巧。
我再一次看到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被我猛蹬着撞向当时村上德高望重的老奶奶。她手里拿着一只铁锅颤颤巍巍向我走来,我自信满满以为控制把手一个侧身可以绕过去。我一刹那的错误反应撞倒了她,老奶奶手里的铁锅飞出去,铁锅里的水溅了我一身。我看到老奶奶趴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我慌了神,立马下车跑过去扶她。很多人围过来,我扶不动,我跑了,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又一次惊慌失措,好几天提心吊胆,我想我总是惊慌于挨揍而不是做了错事期望救赎。
过了很多天依旧风平浪静,没有人来问我罪,我的负罪感又被无知慢慢击散。
大概半个月后他们家突然有哀乐传出来,唢呐声尖锐凌厉似要戳穿我的耳膜。我偷摸过去看,我看到老奶奶的尸体躺在客厅,她化了妆换了身新衣服。她头发上别了一朵白色的花,似乎面带笑容,看上去安静慈祥。她儿子跪在摞起的一叠稻草上哭,身旁哭丧的女人喊一句,老奶奶的儿子也跟着喊。
哭,便跟着哭。
我没有听到责怪声,她的儿子哭过之后我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庆幸。
也许只是我在为自己辩解,即便明知自己理亏,很多年后我心底都坚持认为那是喜丧,老奶奶已经九十高寿。
我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我总喜欢逃避。
我低着头走进五年级的教室,有几副熟悉的面孔,我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们。这次的班主任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依旧不怒自威,他宽阔的肩膀看上去雄壮有力。他让我们男女生从高到低各排一队,开始分座位。
我的同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她圆脸,留着及腰的长发,她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特殊的狂野的气质。
她的各科成绩一塌糊涂,她喜欢唱歌,冷不丁就会在下课后来一首。她经常让我配合她一起表演,一开始我显得拘束,甚至觉得太过愚蠢。后来我试探着配合她,竟也玩得很尽兴。
她让我把她想象成收音机,由我来点歌,她来唱。我戳她肩她就开始唱,我再戳一下她的肩就是暂停,戳脖子,戳手臂她就开始更换下一首。她唱歌的时候眼里满是深情,似乎都是故事,可仰起的脸庞上又全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上课时候我们在底下猜拳玩闹,下课时候她就引吭高歌。课堂上班主任敏锐地察觉到我们的小动作,常常让我们在后面罚站,我站在后面靠着墙能睡着,她就轻轻地哼歌。我们屡教不改,班主任提醒几次便放弃了我们。
我和同桌熟络后也变得自然起来,开始跟她无话不谈。我也学着她的模样尽情歌唱,尽管我五音不全。
我用铅笔给她画画,画她最喜欢的漫画人物,柯南,画得普通人看来惟妙惟肖。她说柯南玩滑板的帅气模样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崇拜地看着我,在那之前我没有那么近距离的看过女生的眼睛,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纯净无瑕。
有次我和那个女同桌玩得忘乎所以,后排的女生有点儿不厌其烦,她提醒我们两次以后就冲过来拿起我的书本从楼上扔了下去。我愣了一下,自觉理亏,没敢看她的脸,她站起身来已经比我高半个头,我沉默下去只想息事宁人。
同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教室后面放扫帚的地方,拿起扫帚气势汹汹,似乎下一刻便要奔赴战场。她静静地走过来一扫帚打在女生的背后,高个的女生被揍得哇哇乱叫,连连闪躲求饶,哭着跑去班主任的办公室。同学们在窃窃私语,听不真切。
班主任平淡地走进来,好像习以为常。他的脸庞总能散发无形的威压,他喊我的同桌去办公室,同桌看了我一眼早已没了刚才的气势,她跟着班主任去了办公室,我也跟着她一起过去。
班主任问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他心底有一个答案,他想听听不同的版本。我想了想主动承担了责任,同桌在我身旁轻轻捶我,我无视了她。
班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罚我上他的语文课只能站在窗外听。我做作业记笔记只能倾斜着透过窗户玻璃看向模糊的黑板,几个同学的眼神经常斜视过来,我觉得毛骨悚然。直到有一次教育局来人检查,班主任才让我回去教室听课。
很不幸的,班主任已经提前通知了我父亲。父亲刚从田地里过来,灰头土脸的。他的裤子破了,母亲给缝了补丁,鞋子上满是泥泞,浑身都是泥土的气息。父亲戴着宽大的遮阳草帽,草帽遮住他半张脸。或许父亲觉得这样可以遮掩一些我给他带来的颜面损失。
班主任罗列我种种不堪,上课时候的状态以及这次最严重的打女生的事件。父亲很失望,我感觉他瞬间泄了气,脊背佝偻起来,和他父亲越来越像。
他向班主任保证我不会再犯,这次没有发怒。
我赶忙顺着父亲的话继续说下去,也保证不会再犯。
我们离开学校向家里走。
父亲背着手走在前面,我推着自己的自行车跟着他,不敢上前。父亲边走边叹气,脚步都变得虚浮,他的叹气声在悠长的道路上显得那么无力,以至于我后来经过这条路总会想起父亲那失望的接近垂死的叹气。
原来很多时候击垮父亲的是我,而并非生活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