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桃花谷的粉色染了半山红,天色如玉,日光从玉里透出,映染了霞的炫彩,初阳里还斜着迷蒙细雨,丝丝凉凉,密密麻麻,初绽的桃花沉醉了如酒的夜晚,醉地醺醺然,笑得更艳了。
桃县的民风淳朴而又开放自然,多随性情,加上这三月十五本是赏桃花的时节,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忍不住进山游玩,携桃枝、戴桃花、酌桃酒。出行之景,熙熙攘攘、热闹欢腾。一簇簇的穿杏笼绿之人,璨璨兮如华锦,环绕绕似团云,莺笑娇啼,尽散于春光之中;又有商贾小贩,沿处叫卖“搅糖丝、糖葫芦呦!桃花酥、云团糕勒!”一打开这箧箱,甜味四溢!哄着那些双髻小儿一拥而起,有心满意足的,有垂涎欲滴的,也有扑腾哭闹的。这甜味儿和人声一起汇聚一起,飘至桃花谷,散在林里群花中、奇石芷兰处、碎在水里,映出流溢的白云。
由谷口至山顶,人声渐渐,不少人歇坐于山中的亭台楼阁,听那山涧缓缓,流入碧潭之声,许是兴从中来,吟诗赋词,加以舞之蹈之,众人言笑晏晏,安享一年好时节。
林家有位公子,名叫林闲予。家中甚是富有,人称仲仙,整天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又不拘礼法,嗜好饮酒,自比嵇康、阮籍。然风雅俊美,天然一股风流,站如孤松之独立,醉若玉山之将崩。今日将这桃花酿饮得多了,更醉得恍惚,登台高歌,似是要羽化登仙。惹得众女频频发笑,纷纷掷以桃花枝。桃县男女相恋不甚大防,尤其是在桃花节里,更是男女约会的时节,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要将桃花枝赠予对方便是表达了心悦之情。自然,世人多倾心好皮囊,时常是有些俊俏儿郎、窈窕姝丽满地桃枝,惹来其他人倾羡不已。
林闲予一路醉地高歌,一路朝那桃花深处去了。不知是这酒意上了头,愈往前走桃花就开得愈艳,林闲予自言自语,这如此美景,倒像是靖节先生的桃花源了。忽而,一潭泉水引入眼中,林闲予口渴难耐,急欲冲上去喝个酣畅,却见旁边生着几株不知多少年的大桃树,树干虬曲苍劲,枝繁叶茂,树上的桃花开得恣情纵意,像有了人情,争相要跑出去探探明媚的春光,掩盖住大半的天空。林闲予不觉往树下走去,顿时觉得这桃花香馥郁了些。
日光被桃花给揉碎了,隐隐透出点粉亮,如同沾染了女子的脂粉,这脂粉的光一晃一晃,散在泉中,将那泉水也染得润红。林闲予闻到潭中水透出的清甜味儿,口内生津,就着手喝了个饱,浸得袖口也湿漉漉的。本想借着这潭水醒醒神,哪知道反如再喝了一坛酒似的,袭来了重重困意,就着旁边大石兀自睡去了。恍惚间还忍不住猜疑一翻,如此仙境,怕不是自己醉后臆想出来的?又听得树上鸟叫,来来往往地衔来树枝。想到这梦做得竟十分真实。见微风拂过,抖落了片天的红雨,如果真有桃妖的话,这桃妖也饮酒么?
泉水泠泠,时有鸟鸣,忽而传来一阵渺茫的歌声,似幽兰初绽立风笑,如梧桐低眉琴瑟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林闲予仿若落入虚无空境,满目漆黑,不知所在,听到那歌声后,便顺着往前走。走了百余米,恍然看见前方有一光点,白亮亮的,心中顿时欢喜,急忙忙往前奔去,愈往前亮点愈大,走近一看,原是一个上下五尺的洞口。
一脚踏出去,竟像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青石旁,日光西斜,从桃花的缝隙中透出金色的光,打在脸上 微微有些不适。林闲予看了看天色,依旧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差别,桃花纷飞,落了一地。之前停在树上的两只相思鸟已搭好了巢。估摸自己睡得不短,起身欲回去。却见來时的路没有了,心里诧异,把东南西北四个角都转了转,之间四周都是桃树,枝干遒劲,竞相掩映。就连脚下踩着的草地也都铺满了桃花,只听得“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的歌声愈来愈近了,心里生疑,待要上前瞧一瞧,就看见一女子从桃林里走了出来,捧着一捧的桃花,娉婷袅娜,自带一股清流之韵,漫步与锦绣花团之中,斜枝抚叶,巧笑嫣然,更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林闲予直愣愣看着,神魂散漫,不敢吐息。春风从耳畔吹过,只觉得四周万物寂静无声,女子行过花瓣的绵软的轻声却异常清晰,迷叠的裙摆随着脚步如石子跃入湖面,荡出层层涟漪,似天地旋转,倒影横斜,又似镜花水月,如梦如幻。从脚底生出一股酥麻过脊骨,直冲至脑髓,便是形神涣散,呆愣无言之貌。待女子走近了,他才恍然若醒,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逾礼而言:“姑娘可是,桃花仙子么?”女子粲然一笑,默不作声,将手中折下的桃花拿出一枝,交给林闲予。花色艳冶万分,隐隐透出幽香……
待林闲予晃过神来,欲询问女子芳名。顿时彤云密布,天上竟下起红雨,湖里的水暴奔涌,漫过脚踝,俄而又深至双股,林闲予环顾左右,却丝毫看不见高处,只得急往大石上爬,但风势渐起,成回旋翻卷之态,将遍地桃花卷到它的风暴中,连桃树似也要拔地而起,成摧枯拉朽之势。“轰隆!”一声惊雷震的群兽奔散,野禽乱飞,四周呼号声和湖水一般涌起,滔天洪波,顿时淹没人身!口鼻窒息,胸肺齐痛,似落入幽冥之界。
耳闻雁语莺啼,远处隐约人声传来,林闲予才惊醒过来,觉察之前种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待心神平定,才发现身体将近一半的身躯都浸在水里,肩胛也被奇石硌着酸疼,难怪梦里出现滔天巨浪,有溺死之感,不免觉得好笑。想起那梦里的女子,半分惊喜,半分惆怅。正要起身出来时,却发现梦里的那枝桃花被放在大石旁,林闲予喜出望外,心想:莫不是真有桃花仙,不好露面才托梦予我的?一边安慰,一边期盼,拧干身上的水朝山下走去了。
到了林府,他只叫人拿过来一个装了水的瓶子,亲手将桃花枝插进去,放在书房里。却不知怎么了,一连几日都在书房看花,像是入了迷,还时常对着那花自言自语。再过了几日,府里的人见他还是呆在房里,有好几顿都忘了吃饭,甚至昏倒不起,后来躺在床上也是一言不发,眉心忧愁可见,人眼见着瘦下去了。下人偷偷议论,暗地里传少爷恐怕是在桃花节那天遇上了桃妖,被夺去了心魂。
林母眼瞧着儿子消瘦下去,心急如焚,连忙叫来大夫医治,那大夫检查之后,对林母说:“心脉郁结,忧思甚重,恐害了相思病。”林母听了这话,连忙问:“可有什么办法医治?”大夫说:“这病好医,只需把林公子心慕之人带来即可。但是这男女之情颇是费神,还需尽快找着那女子!若是迟了,伤了性命也是可能的。”桃县男女之风不严,私下里儿女相互许诺也大有人在,只是不知那女子是谁家的女郎,家住何方。
林母听了这话,连忙遣林闲予的侍者来问:“这几日,少爷可曾见过什么女子?”
下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一侍从说道:“夫人,少爷从来不关心男女之事,平时也只是邀张、李二位公子出去游玩。小人们,是在是想不出啊!”
林母听了这话,想小儿确是这般行事,但想起他的病情,心里焦急,又问:“你且和我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小人记得,乃是从桃花节回来之后就开始不对了。”
这桃花节本就是男女老少出行游玩之日,才子佳人更是不在少数。林母觉察出些眉目,问道:“桃花节?他可在那日见了什么女子?”
“那日,许多女子都给公子递过桃花枝,小人,也记不大清,而且,公子似是不在意这些。”听了一会又说道,“不过公子当日喝酒喝的厉害,好似去了后山,过了一两个时辰才回来!”
林母心道,那可就是了,估摸着可能是在后山上遇到了那女子,只消去那走一遭,把那女子带回来就是,于是遣了几个人和她一起去往后山。
到了后山一瞧,见桃花开始掉落,抽出新叶,绕了一大转,也没看见人影。怕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生怕错过了什么,派人又将那山绕了几圈,但满山除了桃花什么也没有,林母心里慌张,心想若是在这没遇到女子,还能去哪找呢?于是再派了十几个跑夫,让他们仔细搜索。
回到府中对着林闲予,心肝肉的哭起来,看到他窗前的桃花如刚摘下之时的新鲜美丽,心里更是免不了一番凄苦。
这几日,林闲予进入了虚幻之境,梦见又回到那日的桃花树下。桃花妖与他琴瑟相奏,两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谈。林闲予更是倾心相待,欲与其成婚。又过了几日,桃夭便不时常露面了,林闲予独在梦中幻境,相思成疾,想要去找桃妖之时,忽听得一阵女子的呜咽。
天旋地转,终于到了尘世间。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林母守在他身边,暗自落泪。林闲予挣扎地欲起,却因几日昏睡,身体孱弱,又倒回床去。林母一看,欣喜若狂,急忙端来一杯水,又叫侍女请大夫过来。
林闲予向林母描述了这几日梦中所见之景,林母不信,只当他睡糊涂了。
过了几日,林闲予更是思念桃妖,便央求林母为他去桃山上找找。林母心中自是不信,想到之前已派人来找过,什么都没看见,愈发觉得儿子病得神志不清,只是慈母心切,替他又去到山中找寻。居然在桃山半腰出的松柏林里找到一家住处,心里生疑,又往前看了看,见一女子,形貌昳丽,似是林闲予所说的姑娘,心下猜到,林闲予只怕是在桃花节那日,见了这女子,思慕深切,才患了相思之病。便来到女子面前,向她说明了原委,请她去看看小儿,缓解病情。那女子心生感动,掩面而泣,但说什么也不愿出山,只将自己的一方手帕交与林母,替她带去。
林闲予得了那方手帕,又是茶饭不思,日日忧愁。一日,鬼迷心窍之际,竟将那手帕硬生生给吞了,顿时腹如刀绞,冷汗如柱。待大夫过来时,林闲予已绞痛地口不能言,再痛了几时辰,昏迷不清,不能言语。林母悲痛欲绝,派人去山上寻那姑娘,那些人却如先前来寻时一样,出了满山的桃树什么也看不见了。下人回来禀告,没见着那女子,林闲予登时断了气。
窗前的桃花已结出了三个果,似有歌声传来,“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