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旗
我落笔写下青春年华,只是墨色淡了,没能写出未来可期,也没能写出放荡不羁,所以我一生奔赴人间山海,占着林间枫叶,枕着海中心弦,落笔写下这似水流年。因为世界不止眼前的苟且,当然还有诗和远方。
&ONE
我从小就是个假小子,不听话,爱极了短裤和水枪,简单说,就是不喜欢一切跟女孩子擦边的东西,别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就扛着那把破旧的水枪,踩着一双磨破了的人字拖噼噼啪啪地跑去找隔壁的野孩子玩。我妈因此老训我,说我好好女孩子没个女孩样,将来嫁不出去看我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我安慰她说不怕不怕,世上的男人那么多,总会有一个看上我。
我妈听了气得要命。恶狠狠地举起手中的白菜就要揍我,我看妈妈急了,吓得再不敢说话一溜烟儿地跑了。
记得那年,我八岁。
隔壁的那群野孩子里混了一个很乖的小孩,是张婶婶家里的一个叫做木川的男孩,比我大一岁,长得高高瘦瘦的,脸特别的大,有雀斑撒在鼻头上,他笑起来露出几颗白得耀眼的大门牙,还有两个可可爱爱的酒窝镶在脸上的两坨肉里。他的皮肤很白,比我这个纯正的女孩子还白上好几倍。小时候不懂事,也不晓得那些词的意思,所以我老爱拿这些词笑话他,我笑他是个小白脸,是个娘炮。
他听了总是哭,哭得稀里哗啦的,眼泪像大河水似的喷涌而出,他的嘴巴张得老大,我瞧见他嘴里有几颗牙被虫蛀黑了,但看他这么伤心也不好再笑话他,就跑过去抓着他的手安慰他。
“木川,你别哭了好不好,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眨着眼,神秘兮兮地说。
果真,木川不哭了,他吸了吸鼻子抽噎了几下,揉了揉上了一层水雾的眼。当然木川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被我骗了七年的,多少也有些经验。
“苏白你要是再欺负我你就是小狗!”他一口气儿全说完了,丝毫不带喘的。
“好!一言为定,只要你不哭了。”我笑嘻嘻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里。
“看好了,”我把手靠近他的脸,他睁大了眼睛,“看!”我大喊了一声,手掌应声张开。
一只绿色的大蚂蚱从我手心里“噌”地跳了出来,同时,我也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声。
木川又哭了,这次,他哭得比以前更用力。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他对小虫子总是很恐惧。但是,利用别人所恐惧的东西来搞恶作剧,是再好不过的了。
许是因为木川哭得太大声,把隔壁张婶婶惹来了。张婶婶是个胖胖的女人,走起来屁股扭来扭去的,这会儿又要走快,身上的肉抖得更厉害。
她跑过来把木川搂在怀里,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哄他的话。好不容易让木川安静了,她又转过脑袋看着我,一双眼眯成一条缝,她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苏白,你能不能安分点,再这样,我可要告诉老狗她了。”
她说的老狗,是指我妈。那群和我妈混得好的姐妹们,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外号,都挺好玩的,就像张婶婶,她的外号就是猪妹子。至于是怎么来的,好像是我妈属狗,张婶婶可能是长得像只猪吧。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猪妹子。”我打着哈哈,鸡儿啄米似的狠狠点点头。
抬起脑袋的瞬间,我看到张婶婶的脸涨得通红,像个猴儿屁股似的,只觉得好好笑。
张婶婶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拉着木川的手就要带他走。
可是木川一动不动。夕阳像血一样的颜色,染红了整片天空。他红着脸,看着我,眼角还挂着颗剔透的泪珠,他从牙缝里使劲儿地挤出了两个字:
“狗,妞。”
&TWO
“狗妞!”
“来了!别叫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便默认了“狗妞”这个称呼。自从小时候被木川含着泪满是怨气地喊我“狗妞”之后,这个叫法很快地传遍了整个村,大大小小都知道了。他们打趣儿说,老狗家有个狗妞,真好。
“狗妞,快点!”楼下的木川吼得更大声了。
我隐隐约约听到有几声笑稀稀疏疏地传来,紧咬着木川吼出的最后一个字眼儿。
我嘴里塞满了馒头,“唔唔”地叫着,发出一些正常人听不懂的声音。我一脚踢开门,左手上还提着一只白色的运动鞋,是我妈前些天给我买的。我单脚跳出门,刚把鞋子套在脚上,却突然间发现书包忘带了,我再次转过身去,进了家门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把书包拿上后,我看了手表一眼。
“卧槽!7点了——老狗,我走了!拜拜——木川,你小子别催了我来了……”我嚷嚷着,没等我妈反应过来板着脸骂我不许这样叫她,我就已经冲到了楼下,喘着气站在木川面前。
“小子,抱歉啊……”我陪着笑,伸手理了理衣领。太阳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烈日拼命地撕开云雾,肆意地吞噬着大地间的万物,感觉周围的环境都在冒烟。我整个脸黏糊糊的,全是汗,很难受。
十三岁的今儿是个夏天,是我和木川进城读书的日子。我妈说城里的初中好,让我俩一起去看看,不然目光短浅也不好。
“慢吞吞慢吞吞!”木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伸手抹了一把汗,“下次打死我也不等了。”
我抽了抽嘴角,却也无能为力。“走走走,迟到了都……”我推了他的自行车一把,自己一个翻身坐上了后座。
毕竟,我到底还是错的。若是搁在以前,他现在就趴在地上哭了,这也只能说是我变得讲理了。现在的木川变化了好多,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很高,大概有一米七的样子,肩膀很宽,站着的时候总是把手背在身后,看起来很威严。他暑假的时候去剪了个寸头,看起来干净利落了许多。木川十四岁了,换好了牙,那几个大得出奇的门牙不见了,变成了一口整齐的牙齿。目前为止我能发现他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鼻头上的雀斑,可能是皮肤变黑了,那些零零星星的雀斑也好像变浅了一点。
我靠在他的背上,一双腿懒懒地晃动着,那双小白鞋真是白得耀眼,在阳光下发着光。一阵风吹来,把木川身上的味道刮进我的鼻孔里,但是没有言情小说里那些男主身上什么好闻的味道,而是一股很刺激鼻孔上的细胞的汗臭味。木川骑自行车总是骑得很快,好在他的技术还可以,在快要转上别人时总能及时撒住脚。
“喂!你小心点啊!”就在刚刚,木川又差点儿转上路边的广告牌,我忍不住吼他,“你再这样搞,到了学校我都尸骨无存了!”
“那你来啊!”木川下了车,扶着额头,冲我嚷嚷了一声。
“切,我来就我来。”我站了起来,把屁股移到了前座,“上来,垃圾,”我拍了拍后座,对着木川说。
于是便变成了我载着他去学校。一路上我们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我觉得第一可能是因为木川对我来说实在太重,我骑车的时候车子晃得很厉害。第二,或许是因为别人都是男生载女生,而我们是女生载男生,这倒也真是奇也怪哉。
到了学校,上课铃声已经敲响,我俩匆匆地跑到校门口。保安室里坐着几个老师模样的男人,翘着二郎腿聊着些闲话,看到我们后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很壮的男人站起身,他看了我一眼便转过头(为此我很不爽)问木川:“干哈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南方味道。
“老师,上学。”木川说。
那壮男人又转头看我,又问:“为哈迟到?”
我忍住笑:“咳,老师,起晚了。”
“虾赤不允许了,”他打开校门,又说:“下不为例!”
“好。”我和木川异口同声地答应着。
学校很安静,除了校外几辆摩托车驶过传来长长的鸣笛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分班的表格就贴在教学楼楼下的公布栏里,隔着玻璃,我看到我在四班,木川在三班。
“诶,那啥,”我朝木川侧过头去,“实验班是几班到几班来着?”
“一二班。”木川沉默了很久,开口说。
“你没进……”
虽说从小木川的成绩比我好,但其实也好不了多少,不也和我一样没进实验班,其实心里头还是有点窃喜的,或者说是不怀好意。
“嗯。”他应了一声,感觉一点都不在意。他垂下眼眸,转过身走向楼梯口,把我扔在后面。
“你——”我张了张嘴,看着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离我越来越远,我悻悻闭了嘴,快步追上他。
我和木川在楼梯口分手,我走向右边,他走去左边。四班的班门在走廊的最外边,我拐了个弯就到了。我转过头看到木川已经进去了,便轻轻推开门。
“报告!”我往里头望了望。
讲台上的老师是个好看的姐姐,二十岁左右,长长的头发及腰,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她听到我喊报告的时候,转过头看我的瞬间耳根红得发紫,看起来很害羞的样子,我想她应该也是第一次正式当老师,面对我这种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不止半个小时的不良学生,我以为她会狠狠地训我一顿再罚我抄个三百遍中学生日常行为守则。没想到她居然无动于衷,只是微微点点头示意我进班里做好。
我看她手底下压着一本英语书,想着原来是个英语老师呀。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类型的老师。这么温柔的。
喜欢吗?
好吧,其实,挺喜欢的。
那天的天空很蓝,很干净。或许是因为昨晚的某一阵风还是哪一滴雨,帮这颗蓝宝石洗了个澡。
&THREE
学校附近有一家烧烤店,第一次和木川去吃,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记得那时我上初二。
木川答应我,说我如果运动会能在短跑项目里拿个第一,就请我吃烧烤。他知道我一直很馋那些刷着满满辣酱的鸡排和鸡柳。
运动会,我可能是最拼命的那个。
冲刺的时候,我还能感觉我很酷,而且,很快。
几个小组比赛结束后,站在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大声宣念着结果:“初二级——”然后是回声,“4班——”又是回声,站在我旁边的女同学嬉笑着撞了撞我的肩膀,我笑着朝她们点点头,转头寻找木川的身影,从我比赛开始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看到他,“苏白同学——”操场的一角响起一阵欢呼声,那里坐着我的同班同学,“获得女子100米——”我还是找不到木川,我有点急了,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居然没有来,我有点生气,“一等奖并且——”我失望透了,赌气走向领奖台,“打破了学校保持了三年的记录!”话音刚落,我便笑容满面地出现在领奖台上。台下一片人山人海,一片欢呼声,还有吹口哨的。讲真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这么棒。
有个人在人海中朝我挥手,手里似乎还拿着点什么。好像是,几张纸?
不。是钱。
木川笑着,手比划着告诉我一会去班里找他。
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我抱着书包去楼上找他,一路上一口气都不用喘。
“同学,我找下木川。”我冲坐在最靠近窗的女生说。窗对我来说太高了,我要踮着脚然后把手搭在窗台上,使劲儿地往里攀才能看到教室里面。
木川坐在进门第二组的倒数第二排的最外边,同桌是个清清秀秀的男生。
“哦好,”那女生朝我点点头,然后又转过头扯着嗓子大喊,“木川,找你!”
木川看向我,微微点点头。
“女朋友?”他身后那群男生嬉笑着起哄。
“切。”木川拍开那些男生的手,站起身收拾书包。
“你不是那个100米那个,”坐在木川旁边的一个男生探出头来,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很好听,他眯起眼,“叫……苏,苏白,对吧?”
“你认识她?”木川抬起眼问他。
我急忙应着:“啊对对对,我就是。”
那个男生朝我笑笑:“我知道你,冲刺的时候很酷啊!”
我的脸像火烧一般。身后的天也染上了一抹橘红色。
“走!”木川突然出现,粗暴地拍我的脑袋,不怀好意地笑着,“他看不上你的,就你长的这个样。”那时我剪着一头短发,看起来酷酷的,确实不像一个女孩子。
“神经病啊。”我说,转头又看了那男生一眼。
走到校门口的那家烧烤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的光景了,阳好像快要落山了,挂在天上摇摇欲坠的样子,温度很喜人,黏在皮肤上很舒服。今天是星期五,我们这些住宿生都回家了,人流到底还是挺多的,特别是烧烤店那里。
带着味道的热气从店里闯出来,飘飘忽忽的,勾得人鼻子痒痒。
“吃,”木川终于从人群里挤出来,递给我俩个鸡柳,“别告诉你妈。”
“你,”我把鸡柳塞到嘴里,嚼得满嘴流油。我含含糊糊地问他:“你哪里来的钱啊?”
“吃就完了,管那么多干啥?”木川白了我一眼,把最后一根火腿肠塞到嘴里,嚷嚷着说。木川大概是流太多汗了,整个脸在夕阳之下显得异常明亮,红扑扑地闪着光。
我嚼着鸡柳,很香很香,因为撒了我最爱的辣椒粉。我想着,要是能天天吃到,那就好了。
“回去洗下脸。”我看到他鼻头上有一块泥巴。“哦好。”他顺手揉了揉鼻子,把上面的泥巴弄散了。
回到家,我妈和张婶婶都在书房里。我妈看起来很生气,张婶婶脸苍白得很,好像很着急。
“妈?”我叫了一声。
“你们偷钱了?”我妈突然板着脸问。
“说!拿钱干啥去了?啊?说话呀!”张婶婶带着哭腔问我们,她皱着眉头看着木川,“说!是不是你干的?”
木川垂着头,抿着嘴不说话,一双脏兮兮的手在背后来回搓着。
我往后推了一步,站到了木川身后。
“你这孩子,养了你我真是造了孽啊我,偷来的这钱不干不净的,你怎么也用得下去啊哎哟喂,我打死你,打死你算了……”张婶婶见他不说话,扯着嗓子叫嚷着,就去抓身旁的鸡毛毯子。
“说不说……”她狠狠地抽了一下木川的背,“说不说?”又一次。
“啪。”
“你倒是说啊!”我妈抓住张婶婶的手,朝着木川喊道。
“买,买烧烤吃,”木川被打得龇牙咧嘴,大声吼道:“苏白也有吃!”
我被吓得一愣,我哭着使劲摇头:“不,我没有,没有……”
“你闭嘴!”我妈怒吼我,“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张婶婶从小就特别疼我,看到我哭了,心可能也软了,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把我搂在怀里,温温柔柔地帮我拭去眼角的泪,她叫我不哭不哭,她知道我是好孩子。她的手很粗糙,摸在我脸上感觉很不舒服,像一把刀在脸上割一样。木川大概是看到我哭了,也抽着鼻子哭了。但是他哭得特别小声。
我咬着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难受。
“哭哭哭,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张婶婶嘴唇干裂,苍白得很,她嘶哑着嗓子骂木川。我妈见了,一把把我从张婶婶的怀里扯开,然后手狠狠一挥给了我一个很重的耳光。我身子站不稳,往一旁倒了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却感觉脸火辣辣地烧,疼得厉害。
我龇着牙看着怒气冲冲的妈妈,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炸开了花。
有好几朵。
“老狗!别,别打狗妞……”张婶婶好像很累,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胸脯一上一下,跳跃得很用力。
“你别管了,你瞧你都这个样子了,”我妈扶着张婶婶,皱着眉头说。“去房里吧,你再拿点那什么给我吃,让他们自个儿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张婶婶拍了拍我妈的手说。
我妈瞪了我俩一眼,扶着张婶婶走了。
木川一直低着头站着,等到我妈和张婶婶没了影儿,才出了书房。他把上衣脱了,甩在肩上。
此时此刻,天边的晚霞似吸血鬼饮血时炽烈的双眸,天边燃烧的巨浪铺天盖地肆意占据整片天涯。红色的光照在他的背上,他却浑然不知。我看着所有的云彩随他奔腾而去,我的眼泪已经把水泥地地溅湿了,变成了难看的深灰色。
我的眼睛肿了,很痛,因为我哭得比任何人都多。
门外的竹林青翠欲滴。
我跟着木川出去,他进了客厅。
我看到木川光着膀子跪在地上,前面是一尊垂着眸子很安详的陶瓷观音菩萨,一道光影淡淡地斜照在瓷菩萨的脸上。我跑过去扶他起来,他却甩开了我。他说,张婶婶现在都懒得理他了,让他跪在菩萨面前。他说,他要跪个三天三夜,直到菩萨愿意原谅他。他的脸上有若隐若现的泪痕,背上有明显的伤痕,是刚刚张婶婶用鸡毛毯子揍的。
我突然间鼻子一酸,“砰”地一声也跪下了,就跪在木川的身旁。
太阳早就落山了。
但菩萨还是那样笑着。
&FOUR
那一年,我十五岁,读初三。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吸烟,第一口我不喜欢,因为很呛。后来抽多了,便爱上了,我喜欢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以及吐出白烟时的痛快与肆意。我以为那很潇洒。我经常与那群女生一起玩,在我眼里,她们总是很时尚。
她们总是告诉我,疯一遍又没事。
她们教我化妆,教我喝酒,教我抽烟,带我进她们的圈子,带我去酒吧,然后让我一起去打架。
她们总是说,她们会保我的。
于是那天,在那灯红酒绿之下,我喝下了我一生中第一口烈酒。那酒后劲太大,我过了好久都缓不过来。只知道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一个人拖走了。
那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熟悉的臭汗味。
木川把我从酒吧里拽出来,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他骂我不知好歹,骂我无知,骂我傻。骂累了就闭着眼蹲在我脚边,喘着气。黑暗里我独自哭,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着泪流进我嘴里,直到我能够感觉到眼泪的味道。
那天他说:“你妈托我好好照顾你,可是她到底还是失算了啊,我也是个垃圾,是个混蛋,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怎么管住你啊,”他说着说着就哭了,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他哭得这么委屈,“你不学习我管不了你,但是,那种地方你以后别去了,别再和那种人呆一块儿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我没有回应他的话,我推了他一把,反问他,问他凭什么管我?
木川恼了,把书包往桌上一甩,伸手从我包里掏出我的劣质化妆品,使劲往地上摔去。
我哭了,我怒吼:“你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就他妈凭我是你从小到大的朋友!
凭你现在都是我照顾的!
不管怎样,木川是男生,力气到底还是比我大的。他的声音很大,也很凶,我退了一步,转身离开。
可是过了一会我又打开门,把几张送外卖赚到的一百块钱塞到他怀里,冷冷地说:“拜托,帮我拿给她,不要跟她说是我给的,”顿了一下,我又说,“就,就说是你给的,叫她养好身体,药记得吃。”
我不打算再回家了。我想着。我本来是妈妈的骄傲,我应该让她快乐的,我应该乖乖听话的,像木川一样。
夜色撩人,我想要自己一个人就好。
我顶着妖艳的妆容混在这个世界里。我眼里的那片红色,有一种放肆张扬的美。我以为它定会惹了无数人的眼。
那一次去了酒吧之后,一个女孩过来问我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去,一中的学生要来闹事。
我答应了。
其实我心里挺害怕的,或许只是想气气他。
所以,我又打架了。在学校门口,和她们一起狂笑爆粗打人,谁想到她们背叛了我,那带头的女生男朋友来了,狠狠给了我一拳头,打得我鼻子流了好多血。
那男生大笑着骂我,骂得我很难听,其中有一句是骂我是男人婆。
幸好后来有同学经过,告诉了老师,他才没有继续下去。
我们一群去了办公室,校长在里面。还是那样,校长和老师很生气,教育然后处分。好在这次我没有做得太过分,就没有叫家长。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木川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他垂着脑袋。听到了我的声音他抬起头,我看到他眼里的水雾。木川抬起手挡住我的去路,他哑着嗓子说:“初三了。”
很奇怪,有一股很浓的烟味冲进我的鼻孔。
够了没?他的眼里藏着光。我不想让它再次变得黯淡了。
我冷哼了一声,把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的校服外套塞到他怀里。
我把黑色的卫衣帽子套在头上,可是又被木川扯下来了。我怒骂着转过头抬起拳头打算给他一拳。
“够了。”他说。
够了。
我鼻子一酸,咬着牙,泪水在眼里打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鼻子疼才哭的。
够了。
真的,够了。
学校的围栏里种着一些向日葵,好奇怪,它们总是傻傻地向着太阳的方向。
看来,是真的向往阳光啊。
&FIVE
中考前一百天,我越来越焦虑,我感觉一切来得都那么快,一点时间也没有给我留下。
那天晚上,外面湿漉漉的,下着很大的雨,有几只猫跑到我宿舍的楼梯那里避雨,优雅地舔着脚边的白月光。
月倒映在积水之上,风一吹,波光粼粼。
快要一模考试的时候,我拖着木川逃了一节晚修,我说我要去看一下二中。
“我想去二中。”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滴到我的肩上脸上头发上,我对木川说。
那是我稚嫩的梦想。
木川轻声说好。
他相信我。
一模我考得不错,总分八百五十多,我考了七百五十多。比木川整整多出了一百多分。那时候我很高兴,我觉得我的努力是值得的。我更加发疯般地学习,从早上五点多起床背英语,再到晚上学习到深夜。
我始终相信,我的努力不会白费。
距离中考仅剩下10天。
我做完了200套数学卷子。
距离中考仅剩下5天。
我把近年来所有的中考满分英语作文都背了下来。
距离中考仅剩3天。
我把初中三年的课本都翻烂了。
距离中考仅剩2天。
我背完了所有的语文作文素材。
距离中考最后剩下1天。
我骄傲地告诉木川,我复习完了。
距离中考剩下0天,我踏入考场,却突然间传来我妈发高烧的消息。
于是,中考那天,我妈病倒了。
而我,考砸了。
那一年二中的录取分数线是730。
我考了680分。
所有的一切都白费劲儿了。全都像被汽车轱辘碾压过的野猫一般,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桌子上贴满了励志的句子都被我撕下来扔了。那一沓枯燥无味的没有答案的数学题我再也没有去看它。风一吹窗外的绿叶就唰唰地落下了,毫不留情地撕毁了这么美好的时光,无情地把我的梦想埋没在满地枯枝败叶之下。见过凌晨三点的月亮,证实了这个时刻没有鬼又如何?门口的小白鞋被我弄脏了,怎么刷也刷不去的污秽。我放弃了。
这或许是必然的结果,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毫无用处,一个泡沫般容易破碎的生活就足以打碎我所有的梦想,一点残渣也不给我留下。中考后我就忙着照顾我妈了,我妈总是会时不时地和我道歉,跟我说对不起。我的心真的很疼,我到底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妈妈老了,但我不想她更老了。
至于木川考得怎么样,我没去问,也不想去问。
我很累了。
可是一天木川突然跑过来找我,怀里抱着一个足球。
他笑着问我:“踢球吗?”
那是个夏天,太阳火辣辣地烧。
就像这个社会上的竞争一样。
毫不留情。
毫无人性。
除非能让一阵雨下一整晚。
&SIX
十八岁的夏天,我高三。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声音一点改变都没有,又冷又淡的。
木川极为平静地说,张婶婶去世了,就在昨天夜里。
波澜不惊。
外边的老猫发情,叫得撕心裂肺,怪吓人的。
我听后心头一紧,也不顾备考的繁忙了,连夜坐车赶回老家。
车上,我一直在哭。夜晚的蝉叫得人心烦,夜色冷得像块生铁一般。
木川打小死了父亲,后来他妈还跟别人跑了,那时木川才两岁。好在邻居张婶婶是个好人,收留了他疼他宠他教育他,把他养大成人,收养木川那阵子,张婶婶已经五十多岁了。
张婶婶对于木川来说,是妈妈一般的存在。
那天凌晨五点多,我到了木川家。
那是我中考后,相隔三年后再次遇到木川。他又变化了好多,嘴唇上长了一层青色的胡渣,背有点驼了,也感觉瘦了好多。明明才十九岁,在这个这么好的年纪,他好像承受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木川高中读了一年多就辍学了,去了家里附近开的一家做陶瓷的厂子打工,一年领着那少得可怜的工资,而且时代这样快速地发展下去,他还会面临着失业的危险。
他正在屋里给张婶婶上香,屋里头没有开灯,很暗,有很重的烟味和酒味。他没有哭,只是黑眼圈更重了。我走过去问他我妈呢。他没有说话,指了指屋内。我看到我妈在屋里,正坐在张婶婶的遗像前发呆,手里拿着一小杯酒。
我鼻子又一酸。
干冷的地上掉了满地的烟头,但是我记得他不吸烟的。
这时他递给我一支烟,问我抽吗?
我说不要。
初三后我就不碰烟酒了。
木川听了笑了几声,只是苦涩了几分。他自个儿把烟叼在嘴里,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擦亮了一根,凑到嘴边点亮了烟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火星沾在烟头上,在湿润的空气中燃烧。
“你啥时候会抽烟了?”我问。
打破了湿润的空气。
“初二,”木川沉默了一会说,“或者说,更早。”
“啊?”初二的时候我还不会抽烟喝酒。
他叹了口气,说:“走吧,陪我走走。”
我点点头。
我陪着他去从前那个林子里散步。
“记得吗?以前你总是在这里被我弄哭。”我望着眼前那片绿得欲滴出水来的竹林。
“记得啊,”我看到他的眼里亮了一些,“以前是张婶护着我来着。”
“你以前真差劲。”我笑着说。
“和你现在一样。”他笑着说。
“小心我恶作剧收拾你。”
“我不怕虫子了。”
“利用别人所恐惧的东西来搞恶作剧,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说。
“幼稚。”
“可是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
“很有用。”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嗯?”
“你知道我现在最害怕什么吗?”
“什么?”我看他,他看着天。
“离。”
“什么?”我没听清。
“明天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他突然间说了一句。
“还有,”他轻轻地说,“谢谢你。”
&SEVEN
张婶婶走之前,在床头留了一封信。
张婶婶并不识字,那些是我在空闲的时间教她写的。
她这封信写得很用心。
虽然错别字多得离谱。
木川把信拿在手里,哑着嗓子开始读。信很长,都是些琐碎的事儿。张婶婶有很多需要叮嘱我们的事。她还没有忘记。我们知道的,她的记忆力一直很好。直到现在也是。
木川吸了吸鼻子。
“务必,把桌上的,抹布放回抽屉,”看得出木川念得很困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错别字实在太多,“记得是厨房进门正数第六个柜子。”
“狗妞的作业本找到了,放在客厅。”
“老狗的药记得吃,告诉她,”木川顿了顿,“告诉她不要累了身子,也不要整天神经兮兮惦记着我的病,没用。”
木川吸了一大口气。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信,接着读下去。
“还有这几天天转凉,告诉她记得把外头的毛衣收下,给狗妞和木川套上,她自己也是。”
“还有……”
还有,今天天气转凉了。
木川还是没有哭,他把信从我手中慢慢地抽走,然后认认真真地叠好,放进信封里,再缓缓裹进衬衣里面的口袋里。
轻轻拍了拍。
那一年我考到一所普普通通的师范大学,打算毕业后去教小学语文。木川两年后娶了媳妇,也是陶瓷厂里的工人,嫁进门才20岁,皮肤黑黑的,但挺贤惠的一小姑娘。几年后她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的女儿很像他小时候,大大的门牙,皮肤很白。我听说他们这几天正商量着要不要带儿女们去城里上学。
后来我和小嫂子聊天的时候聊到了木川。小嫂子说他不是小说里那些帅气男主,她也不是温柔可爱的女主。她说,这样刚刚好。那会儿木川正在屋里教女儿数学,感觉到妻子在看他,便抬起头朝我们笑了笑。
阳光撒在他的脸上,很美好的样子。
那年他二十八岁,小嫂子二十七岁。
我见了,也笑了。
还好,一切都好。
我打算回去学校的那天他突然告诉我,他最近突然很喜欢“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这句话。觉得很美。
他还说小时候照顾你,真的好累,不得不让自己变好,可是到最后活得还不如你优秀。我听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很难过。
他在送我上车的时候说了一大堆话,都是让我照顾好自己,需要什么打电话给他。他让我放心读书,好好找工作,他会好好照顾我妈,然后等我回家。
我张了张嘴打算说什么,却被他笑着推上了车去。
我趴在车窗上看木川,他笑着和我招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在我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干二净。
感觉我们都变了,把小时的那份可笑的疯狂给藏起来了。
可是,又好像没变。
有时候真的会觉得自己丢了很多东西,会很难过很遗憾,不过其实你不用在意的,人就是这样,一边走,一边丢,然后一点点的长大。
总感觉我们曾试图把自己活成一个童话。不,不仅仅是曾经,现在也是。可是童话故事的结尾总是很难写的,比结束故事还要难得多。我总希望自己能够写出一个完美的故事,就像格林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可是现实比想象难得太多。于是那时候我就在想,辛德瑞拉的华丽转身,她的结局多美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水晶鞋真的合脚,那怎会弄丢呢?如果王子真的爱她,又怎会忘了她的模样?那天晚上我在宿舍,我闺蜜听我这样说,摇摇头。她告诉我,可是尽管真的是这样,我们还是宁愿相信美好不是吗?就像我们始终坚持着那可笑的梦想,尽管我们生来注定平凡。
闺蜜挥了挥手中的全国征文比赛报名表,上面歪歪扭扭地填着我的名字。
苏白。
……
不仅仅是苏白。
还有,妈妈。
木川。
张婶婶。
还有,梦想。
生活。
还有,还有……诗和远方。
对吧?
窗外,夜色很深,降临至街道。有一股特别的味道飘了进来,突然间想起那时候厨房里散发出西红柿炒鸡蛋的味儿,和张婶婶以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艹,我的鸡蛋番茄烧焦了!”一旁传来闺蜜的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紧跟着一连串肆意的笑声。
有人嘘了一声。
我们安静了下来。
是隔壁班的女生在厕所里边洗澡边断断续续地唱歌。
水唰唰地流淌着。
……
热闹人群的孤单
转身离别的留恋
急忙掩住的耳畔
流着眼泪的晴天
我记得你的模样
你曾是个少年
你有深潭的眼眸
你有固执的臂弯
我也记得你的誓言
你曾是个少年
你爱我胜过爱你自己
你说永远都不改变
……
唱的是好妹妹乐队的《你曾是少年》,不好听,有点跑调了。那是我和木川以前最最最喜欢的乐队。那时我们佩服他们对梦想的热爱。
她们又笑了。
可是我的泪水却倒灌进了喉咙。
算了。
没关系的——
别哭了——
我们始终相信的,一切总会在朦朦胧胧中触碰极致的温柔。
现在,人活着总要相信着些什么,不是吗?
—END—
作者简介:
一个很正常很普通的高中生。
构思:
一直很想写写那些时光。
这是以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原型的。在那个美好的地方,有许多可可爱爱的,或是不好记忆,那时的我很幼稚,可能是自尊心作祟,很多学校里小混混干的事我都干过,老师看到我都很烦,父母被我气得要死。那时我的思想是,既然学不过人家,打架一定要打得过人家。我比文章中的苏白幸运一点,可能是我基础知识学得好一点,后来我考上了自己想要的高中。木川这个男孩子吧,是我臆想出来的,可能是我心中另一个自己,一个努力地使我改变的我。故事里的那些人和事,早在我的脑海里上演了无数次。我一直爱着这些故事,不管未来的我,是什么样的。
最后,愿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