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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燃一把火吧,燃一把火吧,就拿山林里的枯叶和朽木点燃。纵情点吧,让火光噼里啪啦去烧尽我眼里浑浊的根,诺是还能剩下几分明亮的清醒的晶莹,那么关于这山林的故事,我还能再讲些。
火燃烧在深蓝色的夜,在我苍老的脸上,是折射的火光和月亮星星的影子,草木灰在毕剥作响,在催促着我了。
我曾向故乡的山询问,是先有大地还是先有它?山自然沉默不语,只是一坐一落就是在这立了数不清的年头,我用一生看着它不断青草蔓延,它用我的一生看着我直到白发丛生。瞧那树丫上枯黄的叶子,在夏天拚命汲取了土地的肥力生长,然后灼灼其华,到秋天就要慢慢投向生它养它的地方,然后烂成春泥,叶子会在飘落时再展它轻盈的身姿,而人会在飘落时勾起他一生的回忆,真是说不清的奇妙。
最开始是在一个遥远的清晨,母亲选择把我生在了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山林,青山里升起的绵绵细细的雾,是在我胸肺里最早滋生出的清凉,江水边传出来的湿漉漉的潺潺,是在我心头最先浸润着的甘甜。母亲说她遭了一整晚的罪才生我出来,还说在生我的时候山上厚厚的层云,就一点点荡出了光。因此我的出生好像是故乡的山林选择了我,而我对这片山林爱好的天然,又像是我选择了它。
我说的那片山林顺着河水向远处生长,两岸都是葱郁的青翠和浅浅的春花,踏足这片松软的泥土,沿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不用着急,只待跃过几个山头丫口,寨子的轮廓你就望得清了。我们的家就在这,环绕着树林,环绕着大山。
谈起我们这些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就和飞在天上的鸟儿一样,都是好动的,都是自在的,都是野着的。
在尚且爬不上牛背的年纪,我便向往着去征服寨子边一座又一座古老的山,我喜欢抱紧粗粗的树桠,摇落它短短的叶子,拾把青青的嫩草,咀嚼它甜甜的汁液,我泛寻满天的落日彩霞,将目光盯向最美的一朵。在大山宽阔的背脊上,孩子纯真的欢乐就是林子里清澈的阳光。
而每当我看着自己不大的双脚,站在高大的山腰,呼着泛白的热气,又架着扑来的花香时,心中就自然唤起一种悸动,它伴随着两山之间的凉风升起,又潜在禾苗的清香里,一天又一天,它就这样随着风吹进了我整个人生的漫长回忆里。
那年月,于大山深深的皱褶里藏着的都是我无限的欢乐,以至于后来,我将河哥那株哭泣的蔷薇拾起之时,便是想要将它种进大山里,种进我的欢乐里,我想那样的话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悲伤了?
河哥,这一叫法是寨子里的孩子们给取的,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也是个子最高的一个。河哥和我们不一样,因为年纪较长,所以家里的很多农活已经交给他来承担。每每天刚亮起,清凉的雾气还昵在山路上涤荡着,河哥就背着农具跟着他爹出门去了,当我慢慢爬上山口,在风里分辨出禾苗的清香时,就总能在田地里,看到河哥那道挥着锄头的身影,河哥锄地很有力,每一下都带着风声,将几滴汗水从手臂甩下。
那时寨子里的人都认为,河哥会像他爹一样,要在这块田里耕种直到老去的那一天,但后来他们都错了,河哥没有再去过田地,也没有在那里面老去。
我第一次见到那株蔷薇是在河哥赶集那天,每到该月的十五,大人们就会去镇上赶集,小孩们只能呆在家里,而河哥却是可以跟着的,因此我们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都是托了河哥买了带回寨子里。那次我去找河哥,便是看到了他在窗前栽了一盆树根。
我看着它和河哥边笑边说:“河哥呀,河哥呦,这树根是个是个什么宝呀,还得用盆给它种着尼?“
河哥看着树根,笑骂我:“你个小野娃,懂个屁尼,这是野蔷薇,拿着你的东西,快滚快滚。”
“树根,树根,野蔷薇就是树根,和我家烧的柴是一样一样的嘞。”
“你越学越野了是吧?”
“哈哈哈哈,就是树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野蔷薇,那枯瘦的枝条,在灰壳的包裹中隐隐泛着绿色的纹理,于盆里朝窗外伸着个腰,像是要借阳光的和熙去蜕壳,去旺盛。
从那天起,河哥每天早起耕田之前,便是要先为野蔷薇浇水,午后上山砍柴之前,便是要先为野蔷薇施肥,傍晚,夜深,睡前,河哥的身边多了一盆野蔷薇。
自从野蔷薇出现在河哥的身边,河哥便是喜欢上了赶集。到了临近赶集的日子,河哥的脚步都在轻快,那双握着锄头的糙手啊,也会带起更响的风声,如果说锄头和风声是舞曲里打着节奏的拍子,那么河哥挥动的糙手是在舞,挪动的双脚是在蹈。
遇上赶集的日子,河哥早起的第一件事,依旧是为野蔷薇浇水,只是浇着浇着往往就走神了。 慢慢生长的野蔷薇啊,在一月一月的向阳光舒展,那细心照料的河哥呀,在一天一天的盼望十五。
记得那年的最后一次赶集,正巧遇上了过年,而每到年后镇上就会举办庙会,赶集的时候大人们总嫌带着小孩们麻烦,但庙会却是不能少了孩子们的身影的,若是缺了他们的纯真的欢笑,就连庙会的热闹也会少一半的。
我这次便是跟着大人们去了镇子,大人们牵着水牛在山路上走,而小孩们就三三两两坐在牛背上,让牛驮着去。这一路,我在牛背上和牛背下看到了两种笑,一种是我的笑,大抵是源于对赶集和庙会的新奇,另一种是河哥的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个源由,只是那嘴角啊,总有一道浅浅的弧度挂着,它告诉了我啊,河哥心里的阴晴。
去镇上是要过一条河,我们叫它金河,它是山里大河流淌出的支脉,流进这片坝子,镇子便从它的脚边拉扯出来,农田也围绕着它的身子冒了起来。金河水量不大,像是春雨总在细柔柔的流,在没有砌成石桥前,去镇上都要从金河里过,人们被柔软的金河水冲刷,就像为刚从山里刨出来的野菜清洗一样,洗去乌泥后,出自大山纯粹的色泽自然就流转着光了。
河哥和我没有随其它人一起过石桥前往镇子,而是和水牛们在金河边停下了,一闻见金河的水气,水牛们就在发渴了,它们一定很想踩着河底的细泥,打呼,撒欢,哼叫,那从水底长出来的嫩草,也一定早早地就在招唤着它们了。我们都停在了这,是金河拉住了水牛,是对河哥嘴角笑意的好奇拉住了我,而拉住河哥的又是什么呢?我想答案快出来了,河哥的嘴角不笑了,脸上出现了焦灼,有些紧张,坐在草地上的他开始止不往地晃着他的身子,像风中的树一样,风能把树吹得摇晃,而能把河哥吹得摇晃的,我想只有他心底的风儿了。
记得先是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然后桥头那边就出现了一群水牛厚实的身影,旁边一人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风吹动了她的长发,伴着牛铃叮叮当响,她走进了风里,她走到了金河边。
那人牵来的水牛似是与我们的相识,它们默契地咀嚼水草,舔食河水,不时哼叫,像是问候。那跟着水牛过来的人似是与河哥相识,在距河哥几步时,她停下脚,没有说话,只是坐下,河哥也是无言,好像他们并不相识,但他们都眯起眼了,两张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意,那种笑烫红了他们的脸,使它染上了红晕,像是在夜色尚未弥漫时,那被夕阳亲吻得红彤彤的云朵。
在坝子收拢的地方,是群山叠嶂的深处,是金河缓缓的流向,在那有一轮太阳在也红着脸,也在生着辉,太阳把草地照得黄澄澄的,又把金河照得像一条流动的金色绸子,把牛群呼出的水雾照得晶莹透明,又把河哥俩人斜斜的影子照得有些明媚可爱。
那时我正在不远处的树阴歇息,在看到河哥的表情时,我还有点懵懵懂懂的,但当河哥从兜里拿出一片树叶,接着放到嘴边时,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在这一路上,河哥的笑是在笑自己和她,明白了种在窗边的那盆野蔷薇,或许就是他向往的东西。在我们寨子里有一种传统,当我们在向心上人表达意愿时,要用树叶吹奏一种歌谣,曲子是由谁编成早已不可考证,只是这情感真挚,袒露心胸的歌呀,一直就是在我们寨子里久居的不老媒人。
我看着河哥的动作,他一嘴缀着树叶,那树叶细长细长的,一看就是吹奏的好料子,他用食指和拇指捻住叶片的两端,我想嫩叶的清新甘甜已经传到了他的唇瓣,鼻间,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了,就将吹出让她心动的曲调,那不老的媒人似已来到金河畔,就等他吹响第一个音符,她自然就会牵起红线,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河哥轻轻放下了手,缀着树叶的嘴好像还在嚅嗫,但让我期待的歌谣并没有于草地上吹响,一旁的金河水在哗啦啦的流。
我不知道,河哥那天为什么没有吹响歌谣,但只是莫名记起,在窗边向阳的那盆树根,至今还未开出蔷薇,河哥是在等,也许等花开了,歌谣就能吹响了。
再后来呀,我的生活仍然是和大山亲密做伴,河哥的生活仍然是田土耕地,上山砍柴。那一月月向阳的野蔷薇仍在生长,那一天天盼望的河哥仍数着十五。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那盆树根也终于开出了花,野蔷薇,野蔷薇,如果你能开口的话,请回答我,你的美丽为什么如此的漫长?
这是一株开着白花的野蔷薇,花芯是淡淡的黄,花叶向四周挺挺展展的打开,像是一只纯白的蝴蝶,抓到了枝头上,那盛开的白,是绿手掌端着的一盆清水,风一摇,它好像就要溅出来。只是这芬芳馥郁的白色蔷薇花啊,就像半空中干净的月亮,虽明亮得晃人的眼睛,但在广阔大地上,总有一些地方有着月满人不满的遗憾,我看着眼前开放的蔷薇花瓣,只觉得有一种悲伤在花心漫患,花开得很是鲜艳,但河哥却在那天正午被河水带走了。
那是五六月份,山里一天天愈发闷热,河哥午后照例上山砍柴,只是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山里的生活并不像城镇,平日里人们都四散在农田和山林里,一面是耕种施肥,一面是放牛砍柴,白天家里除了顽皮的孩子就是忙着做饭的母亲,没有谁会特意去寻谁,若是真有急事,对着大山叫喊一声,自然就会有人在山的另一头答应。
可是那天正午开始,河哥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从另一头传来,大人们寻山呼喊,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回音,直到夜色浓重得催促着人们该返回时,他们才在河边找到了河哥的背篓,柴木,还有放在一旁的便衣,长裤和胶鞋。
那天我守在家门口,看着寻山的人一个个进了寨子,我远远看着人群,眼珠子扒来扒去,但始终没有等到那道身影。
我问回家来的阿爹,“阿爹,阿爹呀,河哥为什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阿爹告诉我,“是寨子热得慌,河哥他啊,跑到河里躲凉去咯,我们叫不回来,也就随他了。”
“河哥真傻,都叫他河哥,他不会就真以为他是河水的亲哥们吧?他居然躲河里去了,阿爹,真傻,河哥真傻。”
河哥他是被河水给带走了,并不是像阿爹说的那样,但我却愿意相信河哥真的只是嫌热,躲到河里去了,或许明天下场雨,山里凉快了,河哥也就回家了。
河哥的丧事是在第二天,我去了,去把那株蔷薇给带走了,我想没有河哥细心的照料,就算再美丽的花,也会慢慢枯萎,缺少了日夜相伴的身影,此时蔷薇是一株鲜艳的死尸,花不能流出泪水,但它一定是痛苦的,河哥一直期待着蔷薇花开,肯定也不愿他的花染上悲伤。当我抱着野蔷薇穿过熙攘的人群时,忽而觉得,我在抱着一盆白色的忧伤正走过忧伤。
正开得新鲜的白色蔷薇花和我一起,走出寨子,走过春花,走过藤蔓,走过雾谒,走过农田,走过山林,当风又从两山之间缓缓吹来,使我停下脚步,把野蔷薇种在了这,这有风送来禾苗的清香,这有我无限欢乐的印记,在这我曾看见河哥挥着锄头的身影,野蔷薇啊,若是在这,你的忧伤是否可以减轻些?
洁白的花朵,被我种在了山头,当我离开了它,却又忍不住总回头再去瞧瞧,在绿荫当中,野蔷薇仿佛是一束照在山野的月光,那盛开的花瓣压弯了枝头,如此美丽娇羞,却又如此寂寞忧伤。
我又想起那一次,在金河畔的相遇,而今蔷薇是开出了花朵,可下一次当牵着水牛的她,走到风里时,却再也见不到坐在草地上的身影了,她是迷惑?怀疑?痛苦还是悲伤?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相信,河哥的灵魂一定会飘到金河里,那里的草地上坐着他爱的人,他也一定会在金河水里一天天数着十五,只是河哥的歌谣呀,不能用树叶吹了,那哗啦啦的金河水一定是他想出的办法吧。
木炭的脸灰下来了,点起来的火缩成了星点在枯叶上斑驳,火是绽放在深夜的花,随着太阳的升起,它就又是含着苞了,我的眼睛要瞎了,看来火光把它最后的晶莹也夺去了,故乡的山林啊,故事就到这吧,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