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其实，还有比这更让人苦恼的事情——怎么也绕不过去的改嫁问题。李良昊去世不久，各路媒婆让孟英莲烦不胜烦，也让孩子们很是反感。

　　在当时的川东农村，丧夫的妇女一般不敢改嫁，因为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不仅别人说闲话，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会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孟英莲也遇到了这样的困惑：孩子们都不同意自己改嫁。尤其是大儿子李梦明，一直强烈反对。孟英莲别无选择，回绝了所有媒人。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来自唐家岩李氏家族的巨大压力，压得孟英莲喘不过气来。

　　那时的唐家岩李家大院，是大房李有文的遗孀及其后人们的天下。李有文的遗孀并非他的第一任妻子梁小凤。梁小凤难产而死，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后经人介绍，李有文娶了丧夫并育有一子的邓氏。和李有文结婚时，邓氏不忍丢下亲生骨肉，把与前夫生养、不到两岁的吴维德带到了唐家岩李家大院。接下来的十多年，邓氏开足马力，接连生下了李良川、李良万、李良开、李良月四个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儿。

　　人多力量大，人多胆也壮。有了这四个儿子，儿子又生儿子，大房的地位更加牢固了。后来，等李良开当上大队干部，并成为梓第村首任村主任，大房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不仅与大房有积怨的二房没有实力与之公开叫板，三房、四房的后人们也只能看大房的脸色行事。

　　在是否改嫁这个问题上，孟英莲就受到了来自大房的强烈冲击。邓氏的意思很明确也很霸道：孟英莲除非不改嫁，要改嫁只能嫁给自己事实上的长子、一直未曾婚娶的吴维德。对此，孟英莲始终不同意。吴维德患有严重的哮喘，一点重活也干不了，嫁给这样的男人，非但不能指望他帮忙抚养七个儿女，还要照顾他，何苦来着？

　　邓氏和大房的后人们向孟英莲施压：要么在农活上为难，大房的人不帮忙不说，还暗地里鼓动三房、四房的男人们袖手旁观；要么四处嚼舌根子，说孟英莲的闲话，污蔑她作风不正派，说因为在外面有了男人，才下药毒死了李良昊；还说孟英莲不守妇道，李良昊去世后不安心守寡，竟然急着把自己嫁出去。邓氏和大房的某些人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让孟英莲屈服，让她答应改嫁给吴维德。

　　面对邓氏等人的苦苦相逼，无奈之下，孟英莲去找过组织，多次向梓第村党支部书记涂红军寻求帮助。不料这个涂支书却以这是个人私事和家族内部事情为由，根本不予理睬，还打官腔让孟英莲自己处理好，尽量别影响全村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孟英莲也想过找村主任李良开帮忙，但一想到他当初拿李良昊开刀树立自己威信一事，孟英莲放弃了。做人要有骨气，为什么非要低三下四去求人？孟英莲始终不肯屈从于邓氏，一挺就是两年多。

　　一九八二年秋，身心俱疲的孟英莲终于挺不住了，动了改嫁到与唐家岩只有一梁之隔、却隶属另一个村的龚家岩。

　　上过高中、当过几年村小民办老师的孟英莲是个想做就做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犹豫不决、拖泥带水。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为了给孩子们有一个健全的家，为了有一个男人帮自个儿扛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必须果断出击，速战速决。

　　原本，孟英莲想嫁得更远一些，那样就可以远离邓氏等人的冷落和侮辱。但想到那样无法解决七个孩子的土地问题，她只能委屈自己，只能舍远求近。要知道，那时农村的土地金贵得很，如果她带着几个孩子远嫁他乡，十有八九分不到土地。而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谈何养活养大七个孩子？为了七个孩子，孟英莲只能选择与唐家岩一梁之隔的龚家岩，因为这样既可以解决家里缺少顶梁柱和劳动力的问题，还可以继续耕种唐家岩的那些田地。

　　孟英莲相中的男人叫李德忠，当时不到二十九岁，一直未婚，比她小了整整十三岁。之所以相中李德忠，是因为孟英莲了解到这个男人虽没读过书，认识不了几个字，但能吃苦，为人实在，不会亏待自己和孩子。但李德忠能不能相中自己，孟英莲心里真没底。不过为了七个孩子，她决定放下脸面，豁出去拼一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孟英莲自己找了媒人上门向李德忠提亲。

　　刚开始，李德忠并不同意。你想啊，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寡妇，还拖着七个孩子，这哪是娶媳妇？这不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惹麻烦吗？孟英莲并不气馁，表示结婚后一切都听李德忠的，还争取再生个孩子；就算自己不生了，也会教育孩子们把继父当亲生父亲一样孝顺，将来给他养老送终。

　　这番坦诚的表白，让一直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老婆、不会有孩子的李德忠心动了。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有一个完整的家，还可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再说，孟英莲这个女人也太不容易了，一个人抚养七个孩子，也真需要有人帮她一把。犹豫再三，李德忠点了头，答应把孟英莲带七个孩子嫁到他家。

　　李德忠同意了，孟英莲又提出了新的条件：二女儿、三儿子、小儿子还小，还要继续读书，小女儿将来也要供她读书，并且不分男孩女孩，读到哪供到哪，能考上初中读初中，能考上高中读高中，能考上大学读大学，一个也不能耽误。孟英莲读过高中，当过老师，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渴望有个完整家庭的李德忠也没多想，点头应承下来。

　　孟英莲生怕夜长梦多，加快了改嫁的步伐。从李德忠点头，到她嫁到龚家岩，前后只用了三天时间，几乎没给唐家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任何反应时间。她甚至连自己的两个亲弟弟都没有通知，以最快的速度造成了她带着孩子们改嫁的铁定事实。

　　母亲改嫁那一年秋天，在兄弟中排行老幺的李梦桥只有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母亲要改嫁。对母亲改嫁的决定，身为长子的李梦明说什么也不同意，多次哭着求母亲别走。孟英莲别无选择，只能痛苦而坚决地拒绝了大儿子的哀求。李梦明很伤心，死活不跟母亲去龚家岩，非要一个人独自在唐家岩生活。

　　孟英莲改嫁的那天，一点喜庆的气氛也没有，充满凄凉。那是个阴天，没有风，闷热得很。一大早，李德忠和一帮龚家岩的乡亲们打着锣、敲着鼓、吹着锁呐来到唐家岩李家大院，迎娶孟英莲和她的七个孩子。

　　这天早上，唐家岩李家大院的空气有些诡异。邓氏和孟英莲曾经的妯娌们站在各自家门口，一个个阴沉着脸，要么不吱声，要么指指点点地说着风凉话。孟英莲走出李家大院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出来送一程，一个人也没有。李梦明躲在屋里哭，说啥也不出来。孟英莲哭红了眼睛，进去抱了一下大儿子，狠下心肠走出那个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家门，背着不到三岁的李梦蕙，跟着迎亲队伍往龚家岩方向走去。李梦芳、李梦芬、李梦星抹着眼泪儿，由小到大紧跟在母亲身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唐家岩大院子，离开他们的老屋。

　　那天，李梦军、李梦桥还要上学，没有跟着迎亲的队伍去龚家岩，流着眼泪看着母亲一行人远去。迎亲的队伍走了，李梦明才红肿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叮嘱三弟和小弟赶紧去上学，告诉他们从当天开始，放学后不要再回这个家了，直接去龚家岩的新家。

　　李梦军什么也不说，默默流着眼泪；李梦桥似懂非懂，一下子哇哇大哭。李梦明也哭了，紧紧抱着最小的弟弟，任由泪水嘀嗒在李梦桥的脸颊上。

　　【桐言无忌】

　　孟英莲，好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再怎样历经磨难，也不能总是屡屡受挫呀！

　　李老，您老娘那么仗势欺人呢？专横霸道不说，还污蔑可怜的孟英莲，“要么在农活上为难，大房的人不帮忙不说，还暗地里鼓动三房、四房的男人们袖手旁观；要么四处嚼舌根子，说孟英莲的闲话，污蔑她作风不正派，说因为在外面有了男人，才下药毒死了李良昊；还说孟英莲不守妇道，李良昊去世后不安心守寡，竟然急着把自己嫁出去。邓氏和大房的某些人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让孟英莲屈服，让她答应改嫁给吴维德。”真是损人利己、可恶至极！

　　任你百般侮辱，任你万分折磨，孟英莲毫不屈服，非但没有依从她愿，反而自找意中人，自己登门求媒人！“孟英莲相中的男人叫李德忠，当时不到二十九岁，一直未婚，比她小了整整十三岁。之所以相中李德忠，是因为孟英莲了解到这个男人虽没读过书，认识不了几个字，但能吃苦，为人实在，不会亏待自己和孩子。”多么良苦用心的母亲啊，为了儿女，放下脸面，为了生存，放下自尊！

　　“孟英莲走出李家大院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出来送一程，一个人也没有。李梦明躲在屋里哭，说啥也不出来。孟英莲哭红了眼睛，进去抱了一下大儿子，狠下心肠走出那个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家门，背着不到三岁的李梦蕙，跟着迎亲队伍往龚家岩方向走去。李梦芳、李梦芬、李梦星抹着眼泪儿，由小到大紧跟在母亲身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唐家岩大院子。李梦军什么也不说，默默流着眼泪；李梦桥似懂非懂，一下子哇哇大哭。李梦明也哭了，紧紧抱着最小的弟弟，任由泪水嘀嗒在李梦桥的脸颊上。”好凄凉悲催的场面，流泪的不只是小说中人物，想必还有更多的读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