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面儿
我曾经去过离家很远的地方，只是为了寻找岁月的模样。寻岁月的路，绝非是坦途，好多次我都要抓到岁月的衣角了，却又被它给逃脱了，它在挣脱逃离的时候，总会在我的脸上刻上几道皱纹。每次我看着岁月的背影，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痕迹，心想，岁月定然是一个丑八怪，而且还好面儿，要不然它为什么不肯面对我呢？说起来好面儿的主，我的老头儿也是一个典范，只不过他不丑，所以他敢面对我。
我年幼时，街坊四邻都穷，所以电视机就是一个比较高档的玩意儿。当时全村只有一台，放在村委会那栋低矮的房子里。一到了晚上，村里大部分的男女老少都会扛着凳子，抱着水瓶子，聚集于此，漆黑的小屋子里，小小的电视发着黑白的光，光下面是一个个动也不肯动的脑袋。
这群脑袋里有一个比较小的脑袋，是我姑姑的脑袋，她怀里还有一个更小的脑袋，那就是我的脑袋。此时，电视机里也有一个脑袋，是一个猪的脑袋，年幼无知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长着猪脑袋人身子的怪物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单纯的被它猪头猪脑的样子给吸引住了。我想，这个可爱的怪物一定是好的，要不然大家为什么都笑着看它呢。
有的时候悲剧的发生就在一瞬间，就在我笑哈哈看着电视的时候，那个猪头妖怪落水了。看着它在水里乱扑腾着，我快要担心死了。接着，我那颗年幼的、善良的心让我哭了出来，而且声音很大，盖过电视里猪头妖怪的叫声，也盖过了大家的笑声。猪头妖怪的脑袋消失在我的眼泪里后，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我这边了……
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把我和姑姑都给撵走了。姑姑哭着告诉我，再也不带会带着我去看电视了。我哭着抱着老头儿告诉他，猪头妖怪淹死了。
后来，家里鲜红的大柜子上那台崭新的电视机告诉我两件事，其一是猪头妖怪并没有淹死；其二就是世界上还有一种电视机，它的画面是有颜色的。那以后，我就在家里，看着电视想哭就哭，想乐就乐了。
俗语说：“百善孝为先”，所以，我的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要做一个孝顺的孩子；俗话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样我的母亲就练就一身好武艺，专门用来告诉我，孝子是怎么练成的。
我一定是母亲的亲生骨肉，要不然她怎么会放弃使用棍棒，而练起自由搏击呢？我想，一定是母亲的武功太高，怕使用了武器，我孝子还没有练成，就成了死孩子。
每次当我接受完母亲“恨子不成孝”的洗礼后，都会趴在老头儿的怀里各种大哭。此时老头儿总是用手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着。在他的笑声中，我边哭，边天真地想，老头儿真好，从来都不揍我。可后来，残酷的现实告诉我，老头儿也是身怀绝技的。
那是临近年根的某一天，我在外面作了一天，直到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后，我才带着疲倦的身体和脏兮兮的脸回了家。母亲一边吆喝着让我去洗脸，一边站起来去端饭菜。
我看到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于是就问她，老头儿去那了。母亲告诉我，老头儿去老张家吃猪肉了。尽管我很饿，但是晚饭我没有多吃，因为我也想去吃猪肉。
当时，村里有的人家会养猪，一到年根就会杀掉。杀猪那天他们会找一些要好的人去家里吃猪肉。由于，老头儿的人缘很好，所以只要有人家杀猪，他就会被邀请过去。而且每次人家过来的时候，都会热情地让他带上我和我的母亲，可是天生好面儿的他，总是摆手拒绝，然后再一个人去吃好吃的猪肉。
猪肉啊，香喷喷的猪肉啊！
那天，稍微长大了一点儿的我做了一个决定，去找老头儿，顺便也吃一吃猪肉。于是，我假装吃饱后，不顾母亲在后面的大喊大叫就冲出了家门。
老张家并不远，我很快就到了。灯光下老头儿喝得正开心，脸都喝红了。而在他红红脸的下面的桌子上，有好多熟透的猪肉。我喊了他一声。他的眼神过来了，他看了看我，然后问我怎么我来了。那时候我的脑袋里只有猪肉，那还有什么别的，于是，我吞了几大口唾沫反问他，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啊？俗语还说过，“祸从口出”，果然我的口惹了祸。
老头瞪着眼睛，拍了一下桌子就站了起来，然后就走了过来，他的眼神很吓人，就和母亲要让我成为孝子的眼神一模一样。我怕了，可毕竟我和母亲斗智斗勇，有几个年头了，所以我撒腿就跑。老头儿在后面追我，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锹，这是要砍死我啊……
到最后，我跑进了爷爷家，才避免了那顿揍，但是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惊吓，所以几天都没敢回家。直到母亲来拖我，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然后哆哆嗦嗦地看着老头儿。本来以为要挨揍了，可是那天我却吃到猪肉。饭桌上，老头儿用手摸着我的头，一直在笑，我使劲嚼着嘴里的肉，也一直在笑……
母亲告诉我，我让老头儿失了面子，所以他才会拿着铁锹满村追我的。年幼的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想不明白面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一向爱我像我爱猪肉一样的老头儿，竟然会因为面子这破玩儿意，要拿铁锹砍死我……
等我明白面子是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大了，而老头儿已经老了。当时的我也成了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而老头儿竟然有些“为老不尊”了。
他会打电话给我，用着可怜巴巴的语气求我回去陪他喝酒。每次他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还颜面无存地讨好我，问我吃啥喝啥。
当我把车开成飞机冲进大院后，就一定会看到一个干巴的老头坐在门口，呲着黄牙叼着烟卷，一脸谄媚地看着我笑。天啊，那个面子大于天的老头儿哪里去了？
岁月就是这么可怕的丑八怪，它让我的老头儿失去面子，后来还失去了性命。所以我不喜欢岁月，也不喜欢面子。可是如今我却成了原来的老头儿，好着面儿，与岁月这个丑八怪使劲地撕巴着……
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不再好面儿的主，那时候，就离见我的老头儿，不远了吧。
我们见面的时候，一定是美好的，我一定会敬老头一杯酒，然后再问他，还好不好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