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经历的离别有多难舍和心割如绞,中年与家人一起住的愿望就有多强烈。
站在阳台看着楼下新安四路的树影轻拂,晨早的秋凉如一层薄纱,掠过脸上,痒痒的,一种重逢的喜悦感油然而生。“好久没有这么认真看过眼前这条街了。”先生感慨道。
“还记得吗?以前我怀孕时经常坐在这上面,那时多么宽敞,我这么大的屁股坐上去还绰绰有余。”我指着被削薄的阳台落地窗,忆往事。2011年世界大运会,政府的形象工程,统一刷外墙,把偌大的落地窗全部削薄了。想当年,就快生儿子的那个月,经常坐在这里多愁善感,家里多了一位成员,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自己可以胜任一个好母亲的角色吗?工作和生活如何平衡?……
儿子出生一个月后,我们就搬家了。这里成了娘家,成了我的避风港,但很少过夜,过去二十余年,几乎没有见过新安四路的清晨了。
如今先生在康复中,心疼我一边照顾一边工作、还要做家务的弟弟弟媳建议我们回娘家住。一想到在娘家可以躺平、摆烂,什么都可以不做,任吃任喝、饭来张口的日子就是我所向往的,心里自然乐意非常。
阿妈一点家务都不让我做,我只需一心一意把先生照顾好,在平板里把工作做好就行。阿妈每天五点多起床,站在阳台热身后去公园锻炼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市场买菜,回家后给我俩做早餐、准备食材煲汤、午餐的青菜泡好、扫地拖地……连吃完早餐的碗都不让我洗,我要拖地,她也严肃制止我。
七十岁的阿妈总是在我们面前抢着体力活干,让我汗颜;她分析起目前人口和经济现状头头是道,让我目瞪口呆;她着眼00后就业方向,开拓了我的视野……都说我身上遗传阿妈的基因最多,但她的能力我却远远不能企及。
“你是我们家的大千金小姐,怎么能让你干活呢!”当我略显夸张地跟小侄子吐槽,说自己强烈要求做家务却被屡屡拒绝,他以更夸张的表情大叫起来,逗我笑得花枝乱颤。
这个月底,12岁的小侄子将代表学校篮球队去广州省城参加几天的比赛。这件事令全家人振奋,也是近段时间津津乐道的话题。
“你爸爸小学时去华城打比赛,我高中时去美国打比赛,如今你又去省城比赛。”我将家人与体育有关的赛事如数家珍告诉他,并以他为荣,这让一旁的高中生哥哥羡慕得直流口水。虽然他也是校篮球队队员,区亚军主力,但还没有这等去省城比赛的机会。
先生知道妹夫爱吃鸡爪、鹅头之类,前晚与妹妹、弟媳从公园下来后特意去潮汕店买鹅头,因为周末生意好,没买着。昨天我俩又从公园回来时,他又往店里走,说一定要买到。
提着店里仅剩的一个鹅头,我问先生为什么这么决意要买?
“对一个人好,就要一辈子对他好。”哇,他的一句话,让我狠狠地吃了一口狗粮,赶紧拿起手机告诉妹妹夫妻俩,听得妹夫喜滋滋。
以前,我们姐弟仨大家庭每周末聚一次,如今天天在一起侃大山,忆苦思甜,聊我们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
聊着聊着,居然发现我们家族也算是有些许显赫,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外公是建筑工程师……玩笑中,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好像自己真成了名门之后。
这样的日子平静又温暖,四季静美在这初秋之际。
小学三年级,我就开始住体校,虽然家离得近,但是父亲不让我娇气,平日不许回家,周末才能回。除非学校停水,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家洗澡。每周日下午离家时必定是泪眼连连,万般不舍。
读初二离开家乡来深,永远永远记得那个告别亲人出发的清晨。隔着那百年老屋的窗台跟伯婆说“我走了” ,然后坐上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往车站去……
关于离别,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写过的诗
背着所有心事回忆你
一些悠远绵长的景
那些耳朵里路过的曲
楼下因一场冬雨更翠绿的小树林
......
那么一瞬间
这些都让生活停止
多想从此缓慢
就算葬送整个花季
背着所有心事回忆你
然后在那个你出生的寒冬腊月里
慢慢老去
一直记得妈妈说
生下你没几天便在辉萼楼门前的小池塘洗衣服
刺骨的冷
即便在南方
用尽所有力气也没能遗忘
那个让我觉得心冷的冬天
就这样,仿佛过了许久
许多个冬天已经不在辉萼楼过了
去过很多地方
见过不少人,经历许多事
冬去春来,夏热秋凉
花季谢了一季又一季
少年时,不断重逢和告别
可真正的离别,却都不作响
天没亮,凌晨,五华汽车站
父亲骑车拼命追赶
长途大巴已然不顾
朝下一站----横陂扬长而去
一直想着
心里空下来的时候,好好慰籍
那一块疼痛
没有金黄色的梦
那样灿烂夺目的麦田从来不属于我
心里总会开着一扇明亮干净的窗
模糊不清的时候,呵气,擦拭
薄凉,冬季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进来,温酒
(写于2016年11月22日)
人到中年,终于没有频繁的相聚和离别了。因为不想独自照顾先生担心受怕和家人朝夕相处,这样的缘由想来又是心酸的幸福感。
和阿妈日日夜夜在一起,晚上和下了班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一起。突然感慨,其实过去的四十多年来,和他们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并没有多长。
也突然想起姐弟间的吵闹和恩爱。小时候我住校吃不饱,弟弟经常私底下把自己存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包子吃;两人吵架,我让他把我买的衣服还给我,最后脱得只剩下底裤,还是我买的……
我们经常把啼笑皆非的往事讲给孩子们听,百讲不厌。但关于零花钱,我一直以为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弟弟比我们富有,以为长辈们背着我和妹妹塞给他的,没想到昨晚他才说,是自己把买文具的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这让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更高大了。哈哈。
弟弟没有高学历,没有出人头地、光鲜的职业和收入,不像有些人的弟弟有各种社会头衔,春节衣锦还乡,敲锣打鼓,让姐姐倍儿有面……但我有事他总冲在前面,心疼我在医院陪护吃不好睡不好,一下班就来照顾姐夫,想方设法帮我分忧解难,让我尽可能地开心。他幽默,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讲笑话,阳光就来了。
心里一慌就想到他,就想赖到娘家来。
就算见面频繁,先生还是经常说想念娘家的谁谁,比对自己兄弟家的人还亲——谁对自己好,谁就挂念在心。
一想到每天看新安四路的清晨和日暮,听洒水车熟悉的声音响起,看宝安公园的小鸟遨游天空,家人叫吃饭的呼唤声如此动听,再大的困难,再焦灼的现实,一家人可以朝夕相处,不再分别,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