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创作,从入门到精研,以表达思想感情的角度看,都是从粗疏到深婉、从浮烂到拳挚、从迷昧到醒觉的。
在这一过程里,品味的易得和难得,会渐次形成明显的区隔。我对此的自觉,可以概括为一个从境、心、情,再到情、心、境的回环。
一往“境心情”,是去深情里浪,复还“情心境”,是到真境里住。将来或者要往返几遭,毕竟时候还早呢。
一、一往情深,愁心何起?
事物总是迷人,全在于引起人的感动,看到秋叶黄黄,有的人感到秋日的温厚,有的人却感到生命的微薄,说后者比前者深刻高明?恐不见得,只是感慨于物我的相应,所谓情动于中,是先有难言之隐,再有触景生情。
触景生情,却道愁心何起?
纵情恣意,任性妄为,此非长生之道,凡理性坚信者,敢不求寻背后真因?
假设,引动情感的只在眼前之动静,那么,转述以文字,其情犹全乎?这就是实境的探索,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全从眼前身外而来,只注景物,至于景物引起了什么情感,再由读者(创作者的另一身份)二次创作,作时尽量避免执着立场。
在这一阶段,景物可以写得真实,但太真实就难免笨拙,景物可以写得写意,但太写意又难免粗疏,把握中间这个点,可以从三个方向考虑:线索、特征、细节。线索贯穿,形象就不散乱,特征统揽,表达就有指导方向,细节部署,增强真实性和场景感。
不执着立场,当然也不会得到立场,实境的写作美则美矣,失之空洞。通过实践,也可理解:情在心中,不在景中。
既在心中,何不直写愁心?再者,心中何物是情?情之动,为何?情为何物,愁为何物,使我行动不得自主,使我心身不得展舒,都无所知,只好以写作探索,句句剖挖,字字穿凿,宁向直中取。
贪嗔痴、惊疑慢、爱恨恶、妄异我,还有无知和无能,差不多就是这些,愁心。它们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基本上都是在反应个体自我和一个泛指的外界世界之间的关系,总体而言,个人在这个世界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只能适应,无力改变。但对于这样的现状,个体自我如果不能接受,就会升起许多不适当的意愿,这些意愿又会被自我理性否定和压抑,最终进入一个笼统的概念:愁心。
非常容易感动、激动,但是长期被压抑在潜意识里,如果自己不能意识到,就很难排解,不排解,在情绪沸腾的时候,激动之间,难免有不合时宜的行动,这些行动不一定会得到外界世界的宽容,如果世道刻薄,恐怕恶性循环,最终造成个人的悲剧。
那么,知道愁心的根本以后,该怎样消解它呢?
实有两条路可走,当然,现在只有一条。有一条被我走死了,不过,我不走死这一条路,我也不知道,有这广大天地,天空海阔。
这条最终被我走死的路,是以情寄情,以心印心。
我希望通过恋爱,不断放弃自我的立场,最终成为温厚的太阳,当然,恋爱是失败的。
我阐述我的欲情,不诉诸烦乱的语言,我似乎就无法抒情,我不理解烦乱的原因,这是冲动。可解释得越多,支撑它的力量就越薄弱,我做的努力越多,我就离她越远,我也越能够审视自我,看得越清——欲就是情,无所欲,就无情,我越放弃立场,我越让步,我越无情,可是,到最后,我不能彻底地无情。(我不能避免喜欢她)
我不能无情,就不能赋予绝对的宽容温厚,不可避免对态度的计较,也许说明,自我,只能存在,因为最大的欲,是理性,在理性范围内的自我对理性是无能为力的,理性是最强的武器,也是最强的束缚,因为理性,人在他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无所不能,在这范围之外,却猪狗不如。人能理解的范围,基于智力和科技,是基本固定的,起码我无法理解:无自我的生命。
我做不到。
好极了,我接受了。我只能接受,宣告努力的失败。如果还想反咬一口:我是不想做,不是做不到,这可太无聊了。
好极了,我失败了,我承认无能了,这个挫败到底的过程,叫求寻,求寻“我是谁”。
求寻也,不返也。
在这里,我描写了许多从生活里抽出的片段,但是这些片段里并不总有如其描写的真情,更多的是博采自众生的幻听。
我是谁?我欲何为?我在找我,这是这一层的主题,是对“实在”的探索。
二、复还真境,天予不教
如果说,在愁心中,人性坏的一面更受关注,那么在翻篇以后,人性好的一面更堪玩赏,比较来说,沉溺于真善美,衷情款款,不会掉san值。安全稳定,理性尤喜。
除开性格不合,以及我的愚蠢,我对她的喜好,根深蒂固,在结束恋爱以后,反而能够更真切地欣赏她,也欣赏世间美好的爱情、凄然的爱情。
从此来说,我所谓衷情,是恳切而永悲的。
人的命运,注定了爱情的命运,到了一定时候,会出现一个谁先离开人世的未知,这个“一定时候”,其实也是未知,我们以为它会来得很晚,最好这样。
但是,总有“但是”,就算没有但是,离开人世,却是一定的。(是有一些关于永生的预言,但毕竟没有实现)
在这样一种“无能”的前提下,人何以自立?何以生存?如何成为他自己?
前面,已经证明,外界环境不影响自我存在和欲情发生;在理性范围内,也没有办法通过消解自我的方式解决人生的困惑;对于无能这件事,唯一可做的就是接受,“接受”在字面上很难理解,但如果操作过就能知道,接受之前一无所有的人,在接受之后,会打开智慧,发现生活满是诚恳的希望和快活。
人一旦充满希望和快活,就有自信,就有志心。人何以自立?其实是问立什么志,只要立志,立什么志,重要吗?
志,这个东西有个特点,顶天立地,自命不凡,想想就热流涌动,跟着做,更是快乐无边。(从字来说是“士人的心”,过去,士人是国家的主人)
人有了志心,就像面团充满弹性,就像油脂放出光明,就像死水重新流动,一切都变成了新的样子。
就我来说,已无意于在诗词艺术的领域里面追求什么进步,诗词对我的魅力渐趋瓦解,远不如生活本身更使我快活。
谈到生活本身,生活不是此时此刻,而是历史和思念的此时此刻,历史是说古往今来因果缘合,思念是说天地寰宇心念一静,以前以为的外界世界其实也是心念世界的映射,与其说对于外界世界“无能为力”,不如说,不安全感泛滥,惊骇至极,魂飞魄散,其实,没有困难不能面对,没有问题不能“想想办法”,没有目标不能选个策略。
这样的“自由”,我称之为“真境”,境是境况、境地的境,真是真实可信的真,分享真境成为我的一点乐趣。
天真也,游玩也。
在第二层里,我描写的境况是由生活的片段和想象混淆,如果说第一层次是为万物赋情,那么第二层次,是万物注我,我有想表达的心情,在白话不及之处,就将它曲宛在漫漫的铺陈里。而就趣味来说,铺排隐语,亦有快乐。
这一层就没有主题,有想无想,非想非非想,总的来说,是对“有如”的酬答。
到了第二层以后,不是说不会写第一层的内容,而是,即心即境,无可无不可,只看兴趣有无。
从一层到二层,是一个主动归还被动的过程,也是一个从外向内、从内向真探求的过程,最终完成的是一个调和自我认知与外部环境的阶段。
三、前路何处?何以为继?
约翰·杜威说:
“艺术能提供和科学同样多的知识资源。”
“艺术传递着如何去感知我们周围世界的知识。”
“艺术不是某种被藏到架子上的东西,而是人们用来丰富他们的世界和感知的东西。”
我们能从艺术中获得什么,取决于我们的目的、状况和意图,它总是“活跃”的或者与生活体验相关联。
杜威把艺术看作人类用来干预周围环境的某种东西,通过转变我们的感知,艺术给予我们活力。
诗歌是全部艺术的一类,就这一类而言,它偏向于阴柔之美,阴柔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是说区别于直接的感性冲击,理性的思索和文字的附义具有慢、婉、深、久、通的特点,也就具备了化解紧张、储备精力、软化尖锐、指导方向、传递信息等功能。但是单纯的阴柔难免一些问题,对于一些生活的苦难,真正的解决之道不是先思索,而是先行动。(或者,摒弃思索)
我个人感觉,“文者娱也,调阳以为中。孤阳妨正,需以阴弱相调,避免偏执,而阴弱太多,阳刚少,则或成阴涨阳消之局,孤阴则妨直。一味玩娱,可比喻取水调咸,水愈多味愈少,味至淡,恐无处容身,随波逐流、和光同尘,蜉蝣不自由也。
今古软弱者,是不能而不忍也,不能而示以能,诡也,不能而不自知,愚也,知不能而不自认,恨也。自述情以文,能离此三者而秉承诚真公心者,寡也。
吾人立身,阴阳相辅,不可偏废。若喻文为阴,何者应喻为阳?形骸也。仿佛精神之阴,与物质之阳。人之道,不分二,中而已。
阴能深,阳能广。只求深,不知广,狭;只求广,不知深,浅。狭则多艰,浅则多苦。而吾人此刻,生不知何止,处天地之间,逝芽烬之内,向无所物、无所名处行,应答何如以酬寿?吾以谓:‘无艰不苦,慢乐也。’”
亦即,至内心包含环境之时,当诗歌只是它自身时(不是更大文章的一个篇幅或一个表现),诗歌之用,唯余赏乐。
赏乐,便无所谓文字与否,诗情画意,随出随入,出入随喜,刻意写作的动力至此便消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