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杰的酒吧是八月上旬,燥热的天气始终无法让人心安。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迎面扑来。杰正在给一位客人调酒,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有些惊喜,随即点头示意我坐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递过一杯刚调好的酒面带笑意地问我。
“刚回来,就到你这来了。”我接过酒杯。
“还好么?”
“凑合,你呢?”
“哈哈,老样子。”
于是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三年后再次回到这里,除了新修的路灯之外,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三年前杰告诉我和鼠他要在学校附近开一间酒吧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很难有再也不回来的理由了。
大学四年的时光匆匆而逝,鼠跟着他的叔叔去了东南亚采矿,我按照父母的意志考上了另外一个地方的公务员,三年来我们除了偶尔在网上聊聊天,再也没有见过一次面。而聊天的内容也无非那么平淡,诸如杰说他的酒吧开始装修了,起名叫什么之类。鼠偶尔在群里说一两句话,然后像是突然间没了信号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我住在杰的家里,他当初给酒吧写招聘启事的时候洋洋得意地写着——招收女收银员,要有当老板娘的觉悟。可是这三年来他仍旧是孑然一身,我和他坐在窗台前,喝着罐装的啤酒,抽着黄鹤楼,月光直直地透过窗户洒进来,那时候是凌晨三点。
“我记得你以前写过一首诗。”杰喝了一口啤酒,把拉罐搁在窗台上。
“我?”我看他点点头,自嘲一般地说,“我哪会写什么诗啊!”
“最——明亮的光明是白昼。”他仿佛是故意拖拉了一下,念出这句我曾经写在寝室墙上的话,然后吐出烟圈,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当时还有女孩子夸你呢,说这就是诗人的气质。”
我沉默。
他指月亮问我:“亮吗?”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兀自说道,“是挺亮的,人的眼睛有多少亿像素来着,可是即使月光这么亮,我们仍然无法看清楚对面那栋楼的阳台上到底晾着几件衣服。但是白天就不一样啦,不管有没有太阳,一切都变得明亮了。”
然后他开始回忆起往事,说他上大学那会就服我一个人,觉得我是他周围唯一一个带着哲学的眼光审视事物的人。
我笑着举起易拉罐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他斜靠在枕头上,微红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燥热的空气里只有一把老式电风扇旋转的声音。
大概过了五分钟,反正一支烟的时间,他重新坐起来,很郑重地质问我为什么没写作了。我猛喝了一口啤酒,望着窗外的月亮反问他:“你呢,你满意你现在的生活吗?”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又斜躺下去,连续快速按动了三次打火机才把烟点着。我摇了摇空空如也的易拉罐,起身说:“没酒了,我再去冰箱里拿几罐来。”然后我灯也不开就闯进了黑暗里,摸索了好几次才走到厨房,推开门的时候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打开冰箱门,里面凌乱地放着几个西红柿和鸡蛋,再就是一堆摆放整齐的啤酒。
“好像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在我将怀里的啤酒放在窗台上的时候杰突然说出这句话,这时候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于是他重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把那支烟蒂扔进了烟灰缸里。
我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他,他接过去没有喝,而是搁在了窗台上。他好像带着一点哭腔和我提起当初的事情:“我知道我只能这样了,靠着勤工俭学念完了工商管理,最后却只能在学校附近开一间酒吧,而开酒吧这种事根本用不上大学学的那玩意,有时候我很羡慕你,羡慕你们,有父母给你们指出一条路来,但是我没有,我知道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说罢他开始抽泣起来,烟灰掉落在凉席上,我轻轻掸去。
“杰,其实你不用羡慕,任何路,都是要靠自己走的。那个时候我反倒很羡慕你,可以不受约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像我一样,念了这个专业之后不去考编制都会被父母说成是不务正业。”我顿了顿,“如你所说,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你相信救赎吗?”他平静了许多,拿起窗台上的啤酒喝了一口,“我一直以为心地善良的人都会被救赎的,不管有多么不幸。在大学的时候因为身高的问题我没能谈过恋爱,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连自己的生活费都要自己挣,在毕业以后我开酒吧的时候,曾臭不要脸地写了那个招聘启事,可是这几年来根本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我的生活仍然无人问津。”
其实很久以前我也是相信救赎的,无论是自我救赎还是他人的救赎,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怀疑这种事情了,上帝从来没有及时伸出过援手,他甚至没有直接告诉我并不能指望他,所以经历了几次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根本不存在救赎这一说,如果真有救赎,那么也不会有人在26岁的年纪躺在铁轨上死去了。
“没有所谓的救赎,自己救赎自己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你懂吗?虽然我看上去有一个光鲜的职业,吃着国家的饭永远不用担心挨饿,但是我的生活同你一样无人问津,我甚至一度怀疑我们都是生活在欺骗中的楚门,没有可以真正说心里话的人,所以你,才出现在我的想象中,明白吗?”
“其实你与我的对话,都只是我同自己的对话而已。”
月光倾洒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无数的影子伴随着秘密而生,人们以为这就是光明,于是自以为是地拉着影子进行自我拷问,可是呢?
哪有什么真实,你只是选择了你最喜爱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