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 | 无处为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广播里提醒火车即将进站,在座位上已经端坐了许久的治平像是战士听见了号角声,急忙起身,从行李架上把拉杆箱取了下来,摇摇晃晃地往车门口走去。站定后,他低头看了眼皮鞋上的鞋带,又尝试着把衬衫靠近肩膀位置的褶皱撸平,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他这才盯着窗外因为车速减缓而越发清晰的景色。熟悉,但好像又不完全一样,可能这些年来新翻修的火车站都建起了高耸的网状穹顶,地面铺着的是光洁的大理石瓷砖。尽管治平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但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火车完全停了下来,治平拖起小行李箱,顺着人流,往出站口方向走去。出站口倒是和记忆里面的一模一样,先是要从火车站台坐扶梯下行,各站台的人从一个个方形门洞涌出,拥挤着往唯一的出口挪着小步。那感觉就像是支流的河水汇入了干流,但没有随之而来的水流奔腾的景象,人潮摩肩接踵,反而只能龟速前行。治平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只有几寸空白的大理石地面,前面的一双耐克鞋抬脚,空白扩大,又被自己的皮鞋填上,如此机械性地重复着,让他简直怀疑究竟有没有往前挪动一丁半点。

出站口聚集着大量接站的人,有些人踮着脚尖,双手撑在不锈钢栏杆上,脸上带着焦急而期盼的神色,大概在等久别的亲人;也有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某某先生,某某女士,可能是商业上的伙伴。治平大致扫了一眼,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他心里着实松了口气。此时,梅雨季湿潮的空气直往鼻子里面蹿,治平把衬衫最上面的一粒纽扣解开了。

最先给他消息的是大姐艳平,他也礼貌性地回复了到达的时间和车次,她以长姐的姿态对他的到来表示满意,但既没说是否会来接站,也没询问住宿问题,好像治平北上的五年只是去度了假,而他的根还在南方的梅雨季里,始终没有被丰盈的雨水泡烂。

因为火车到站时间已经是凌晨,治平提前预定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酒店,办理了入住手续之后,他掐了掐表,犹豫着是否要给大姐发条消息,手机屏幕上的光标前前后后移动了好多下,消息这才发出去了,“姐,我到了,明天上午就来家里。”回复倒是快而简洁,“好。”


02.

滨湾巷大概是近几年完全被市政土木工程忽略的角落,眼见着周边的巷落都拓宽成了两车并行的双车道,可滨湾巷还维持着小巷的本色。狭窄的街道,路面上随处可见的沥青“补丁”,被戏称为“鸽子笼”的密集住宅楼。治平正坐在停滞不前的公共汽车上,汽车被两侧往来的电瓶车和行人挤在了路中间,开两步,再停两步。治平想起看过的动物世界,有种群居爬行动物,把寻得的腐肉围住再高高擎起,像是抬着轿子般耀武扬威地搬进巢穴。那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来着,治平抓抓脑袋,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块腐肉,已经无法自主决定去往何处。

公交车的终点站就是父母的老房子,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在这辆开开停停的公交车上,旧时回忆又浮上心头。

治平一家兄弟姐妹四人,治平排行老三,上面有大姐艳平,二哥顺平,下面是小妹美平。父母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拉扯大,而父亲却因此积劳成疾,刚过耳顺之年,还没享几天清福,就已经撒手人寰。母亲不知哪来的心思,说是子女们都成家了,便想把父亲生前省吃俭用的十万块钱分了。治平当时并不同意。

“妈,爸不在了,钱你自己留着,想用就用,不用留给我们。”

“妈,我可能话糙理不糙,但你有钱了,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才围着你转。”

治平生性老实厚道,又有点一根筋。他没想到不过区区十万块钱,竟然搅得天翻地覆。

首先站出来的是二哥顺平,“我算是家中长子了,又给咱家添了孙子,这是延续了香火,钱总是不能少的。”治平有点脸红,他结婚晚,哥哥姐姐家的小孩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自家的小宝还刚抱在手上,又是女娃。他望了望二哥义正词严的面庞,没有接话。

然后是大姐艳平,“爸生病这些年,还不都是我在照顾,屎啊尿啊都没嫌弃过,现在就是找护工,都不便宜的。”治平觉得大姐说的是事实,可当初父亲卧床不起,她恰巧失业在家,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就承担上了照顾的职责,包了吃住,每月还从母亲那儿领点小钱。

小妹美平也跳了出来,“我这不是要成家嘛,买房什么的还指望家里能补贴点。”

所以,当大家知道治平私下劝说母亲不要分钱的时候,满是怒气和责备,好像他站在了孝道的对立面。眼见着兄弟姐妹之间剑拔弩张,治平反而更加沉默了,而就是这份沉默也会招来战火,大姐说他愚笨,二哥觉得他没有担当,而母亲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角,一言不发。他怔怔地望着这些至亲,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家人曾经其乐融融地围桌而坐,而父亲也坐在桌西头的那张椅子上。他摇了摇头,眼前的叠影散去,笑靥被冷眼所替代,他一时错愕得无言以对。


03.

单位里的一次人事变动成了治平逃离的借口。

治平本是纸浆厂的车间工人,他的生活就如那一缸缸厚重的乳白色纤维纸板凝浆,泛不起一丝波澜,可手足之间的纷争如同上劲的马达,硬是把浓稠的纸浆都搅得昏天黑地。治平坐在车间休息区的小板凳上,每每想到那些带刺的语句,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所以当纸浆厂因为采料的工人稀缺,需要有人支援伐木现场的工作时,治平头脑一热,自告奋勇地就答应了。

签订协议之后才发觉困难重重,虽然收入不错,但工作极其辛苦。伐木地点在北方的林地,而治平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南方小城,无论是气候还是饮食,怕是有诸多不便;妻子对他的决定也十分不满,她知道治平在财产分割上受的气,可离家北上,留下自己和刚满一岁的女儿,又如何是好。他们吵了又吵,治平隐隐地有些后悔,但还是嘴硬地强调这是工作所需。

那时候还没有伐木车,完全是手工作业,手工电锯的使用是到了林地才学会的。伐木作业是在一片云杉林里,棵棵树木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可能是树顶曾遭闪电击中的缘故,几棵大树的部分枝丫早已枯死,在切下锯口的时候,一些树枝经不住电锯的晃动,开始稀稀拉拉地往下掉。有一枝正好砸在治平的安全帽上,他抬头看了看,一块更大的树皮摇晃着,正要挣断与树干仅有的一点连接。治平下意识地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可手指上突然混杂了金属的冰凉感和烈火的灼烧感,他低头一看,左手食指和中指上的白手套没了踪影,他愣了一下,然后就是如泉水般汩汩而出的新鲜血液,钻心的痛感也随之而来。

于是,在北国凛冽的寒风里,治平开始怀念南方河岸边的水汽。那些恼人的雨水声,曾是轻裹在皮肤上的一层雾气,是衣橱里带着霉味的角角落落。那时候,他不喜欢。现在,被如刀锋般锐利的风所替代,刮得他脸颊生疼,他又念起了它的好。

更多地,他在想念自己的小家。女儿长得极快,原来咿咿呀呀的童音渐渐变成了有意义的词组句子。每逢周末不上工的时候,治平总是攥紧了公共电话亭的听筒不忍放手。

“妞妞,是爸爸,你还记得我吗?”

“妞妞,爸爸马上就回来接你和妈妈,我们一起来爸爸这里,好吗?”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妻子总是沉默不语。治平感觉他们之间的情感联系像是残烛上的火焰,微弱地跳动着,好像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熄灭。可他又固执地相信只要他站在她们面前,只要父母那边的波澜都平复下来,那他们之间的怨气会得以化解,就像给蜡烛补了蜡,火焰就会稳定许多。

治平没有告诉妻子这次南下的行程,他想先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再给她和妞妞一个惊喜。是的,他想回来了。

“这位师傅,该下车了。”治平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终点站,乘客们都已经下车了,唯独他还坐在原位。他赶忙起身,和司机摆摆手,以示歉意。


04.

终点站200米外的老房大概和滨湾巷一样陈旧,治平没花任何力气就走到了它的面前。

他没有急着上楼,先是围着这幢六层小楼走了一圈,楼房外面的漆已经掉得干干净净,露出粗粝的碎石墙面。爬山虎都枯萎了,可脚下的吸盘还牢牢地勾在墙上,变成了一束束失水的枯枝。治平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曾经生机勃勃的墙面,以及它是如何随着四季变迁而从翠绿变成深红。原来植物也会弃之而去,他忍不住想。

治平走到斜坡上,正对着厨房的窗子。深蓝色的窗玻璃紧闭,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透不出一丝亮光。他又抬头看了眼楼上的住户,防盗窗上摆满了小花盆,葱葱郁郁地长着些小葱,小青菜,他不确定是否闻到了铁锅化开猪油炒菜的香气。

治平又绕回到楼道口,上楼,绕行两圈,随即站定在那扇铁栅门前,他又伸手整了整衣襟,这才按响了门铃。门从里面旋开了,是大姐,治平小声地喊了句姐,然后略带拘谨地踏了进去。

客厅里的祭祖台上多了一张照片,黑白的,里面的那个女人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是母亲,但应该是好些年前拍的了。治平站在照片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感觉身后有灼热的眼神,正从上往下沿着他的脊背移动。他转过身来,还是上次在桌边的几个人,一晃都五年了,他依次向他们点头。

二哥嘟哝了一句,“还知道回来?”治平没有理他。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时没人说话。还是大姐打破了沉默,“治平,这老房子我们准备卖了。”说“我们”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的几个人,二哥和小妹。治平明白,这又是一个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决定,他嗯了一声。“你的那份会打给你的,账户没变吧,是一直给妈汇款的那个吧?”他又嗯了一声。“不过不会很多,老房子不值钱,而且…这几年你都不在这儿。”

治平打量着房子的构造,眼神从一扇房门扫到另一扇,他努力在脑海里为这些空荡荡的房间安置上人影,他们忙碌着烧饭、听广播和看电视,只是他们究竟是谁?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下楼后,治平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切都过去了。老房子曾是联系他们兄弟姐妹的根,如今也断了。可如果心早已疏远了,那任何外在的联系也都是徒劳了吧。想到这里,他闷头往前走去。


05.

治平理了理背包里的玩具,有只毛绒兔子,有本故事书,还有盒橡皮泥。说实在的,他不知道什么玩具适合一个六岁大的女孩。但他把它们都放在了最上面,一拉开拉链就能拿到。

敲门的时候,治平深吸了口气,特意把背包挂在了胸前。门后面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他紧张地用手抠着铁门上的纱窗。

“妞妞,是爸爸!”治平本能性地伸出双臂。

小女孩后缩了一下,澄澈的眼睛里透着几分迟疑,“妈妈,妈妈,门外有个人说他是我爸爸。”

治平有些颤抖,他努力拉开背包拉链,“妞妞,这都是给你的礼物。”口拉得有点大,橡皮泥掉了出来,塑料盖子也摔掉了。

妻子从厨房里赶了过来,妞妞一下子就冲到她的怀里,还伸手指着门口的那个自称爸爸的男人。她抬眼看到门口的治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她的眼睛好像变得肿胀发红,就像被春天的梧桐絮迷了眼,她使劲眨眨,很快又平复好了情绪,“也好,我在烧饭,你陪她玩会。”

客厅里的摆设已经变得几乎认不出,治平半坐在沙发的垫子上,想把一团橡皮泥捏成一朵花的形状。妞妞和他保持着距离,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朵红花递了过去,她拿起来就往厨房跑去。

晚饭吃得有些不自在,说话的人很少。治平甚至把那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放在桌上,他通常羞于给别人看到,但想着要是她们询问了,他一定要把这几年的生活说给她们听,可是,无人问津。治平觉得自己用蜡烛比喻感情大概是错误的吧,或者说感情是无法补蜡的蜡烛,烧干净就是干净了。

饭后,妻子把碗筷收拾干净,就把妞妞支去看电视了。“治平,我知道你有苦衷,但谁没有呢?”她顿了顿,“咱们离了吧。”

最后那几个字像利剑一样刺入了治平的心脏,“我…我这次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的,我准备申请调回来的”,他双颊变得绯红,几乎从桌边跳起,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调回来吗?太晚了,四五年前你就应该这么做了。”妻子瞥了一眼卧室里看电视的妞妞,“女儿都不认识你了,你说,你算什么爸爸。”她隐约地抽泣了一声。

“我…”治平还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响。

妻子起身离开了饭桌。

天色已晚,路灯昏黄的光洒在治平身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缺失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断裂的地方早已愈合,也不再疼痛,外观上看就像那些被他拦腰锯断的树木,徒留光秃秃的树桩,再无生机可言。

他应该往哪里走呢?他感觉眼睛被泪水充盈着,而身后是又一扇大门关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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