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有个朋友发的文章中配了一段话,让我立刻想起了小Z。
小Z今年20多岁,是我老家的邻居,他家住在我家对门。记得小时候,他是我和哥哥的小跟班儿,只要到了周末或者寒暑假,每天吃过饭,会准时到我家找我们玩,用我妈的话说,像上班一样,吃过饭就来,该吃饭就走。
我们之所以成为玩伴,我认为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两家离的很近,地缘上有种亲切感;二是我们既是同龄人,又比他大了那么几岁,儿童都喜欢和比自己稍大的孩子玩;第三,我们两家境况相仿,都很穷,父亲没有弟兄,在农村属于单门独户,和大户人家的孩子,总有一种隔阂和距离;第四,他家信天主教,而村里大部分家庭信佛教,愿意和他的家庭接触的不多,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当然也不多。所以,我们顺理成章地凑在一起,在无趣的童年生活中,尽力寻找着有趣的事情,比如去山脚下的柿子林捡柿子带回家吃,比如去小河里捉泥鳅,比如在田野里打闹嬉戏。。。。
小时候的小Z长的特别阳光帅气,双眼皮儿,五官标志,尤其是他的笑,无忧无虑的样子,很好看,这得益于她有个漂亮妈妈强大的遗传基因。不过,长相倒没有给他增添多少自信,反而懂事儿后的他不愿太多提起妈妈。因为他妈妈是换亲,即她的妈妈嫁给了他的爸爸,他的姑姑嫁给了他的舅舅,这是农村父辈的时候为了解决婚姻问题女人的命运,作为换亲对象,为自己家里的男丁换到媳妇儿,虽然不普遍,但在我们村里我知道的有两例,所以,小Z家的穷,那是真穷!
小Z的初中,选择的是另一个镇上的中学,号称是方圆几十公里内最好的中学,也是我和哥哥上过的一所初中。说是最好,那是以升学率论,但我知道他们的高升学率是怎么来的,那是回忆起来都心痛的一段学习时光。
我至今记得,那个初中的地理老师,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有一天穿着一条裤缝裂开的裤子,在教室里不停踱着步骂: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都不会背,是猪吗?一个一个背,不会背的去教室外面打自己的脸!!于是,一多半的学生因为不会背诵他说的所谓问题,被强制要求自己打脸,我早已忘记他让背的是什么鬼东西,但却我清楚的记得,他那狰狞的面孔和很多同学哭泣的脸!
在这样的魔鬼训练下,这所中学升学率渐渐高于其他中学,变得小有名气。
于是,方圆几十里路的望子成龙的农村家长,都挤破头一样的把孩子送进来,并不忘谄媚地给老师交待一句:“孩子不听话,您尽管骂,尽管打,咱不护短!"
自从上了初中之后,小Z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少了,而我,也沉浸在高中繁重学习生活中很少回家。
有一天,周末在家时,小Z过来找我,闲聊几句后,他扭扭捏捏的说:“姐,那个《中学生阅读》后面的广告是真的吗?我想买点儿药,我觉得我的症状跟那上面说的很像。”
那时有一个在学生中比较流行的刊物叫《中学生阅读》,它的封底经常有一个广告,大意是卖一种药,治疗失眠,多梦,神经衰弱,精神不振,手淫,遗精等带来的青春期烦躁等等。
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不相信这种广告,人还是要学会自己慢慢调节。
大概是我的轻描淡写让他觉得无趣,他”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我听说小Z辍学了,原因可能是跟人打架,可能是压力太大,适应不了那么学校的生活,也可能是其它,我自己每天都在忙碌迷茫痛苦,无暇关注他。
当我进入大学的时候,听说小Z被父母安排上了我们镇上一个三流高中。
有一次,我在家再次碰上了小Z,他看起来更加阴郁了,他问我:“姐,你说我在这样的学校,以后能考上大学吗?”
我给他鼓劲儿说:“能,不要管学校里别人怎么玩,你要坚定你的信念,只要你肯努力,一定能考上大学,走出农村!"
这之后,听说小Z曾经用功过一段儿时间,成绩提升不少,但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儿,彻底改变了他。
在这个三流高中,所有的人都是晃晃悠悠的混日子,他不参与,就显得不合群,那些每天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儿们巴不得找点儿事儿,填补自己空虚的心灵,看起来自卑怯懦穷酸的他就成了猎物。
在农村,我经常能够感受到农村人复杂的性格,既勤劳善良,又狭隘自私,他们看不得曾经和自己差不多贫穷的家庭有大的改观,比如盖起了新房,比如买了摩托车或者小轿车,那必然要传出这样的闲话:那家的闺女在大城市是做小姐的,才这么有钱,或者是,他们的钱来路不正,说不定是偷的抢的呢。他们作为农民工在城市打工的时候,可能被城市人排挤,看不起,但等回到了老家,却也会对比自己更贫穷弱小农村邻居冷嘲热讽,甚至无端欺凌。
所以,农村的孩子,在这样的家庭教育下,不都是那么朴实可爱友好善良,总有一些孩子,被老家人称之为“混混儿”,他们把生活的乐趣,建立在欺负其他弱小的快感之上。
小Z总是被打,还被要钱,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还手了,好像还把对方打伤了,但也遭殃了。老师不能得罪那些小“混混儿”,也得罪不起那些“混混儿”背后可能更加蛮横的家长,就把他老实巴交的父母叫过去,要求要么给对方赔礼到歉,赔医药费,要么辍学。他老实巴交的父母一个儿劲儿地赔礼道歉,在经济极度拮据的情况下,还是赔给对方一定的费用,然后回来狠狠地骂了他,让他以后在学校一定要老实,听话,不要再惹事生非。
没有人关注曾经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听他解释,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没有话语权。
他又去上学了,可是,他没有像父母期待的那样,把自己的头低下去,做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他变了,当小“混混们”想欺负他,他就拿刀吓唬,用板凳砸,去回击,直到连“小混混们”也怕了他。
可是,老师说,他疯了,不适合再上学了,需要去看病。
就这样,小Z被勒令退学了。
退学后的小Z,刚开始沉迷于网吧,无所事事地消耗着时间,后来跟随父亲外出去建筑工地打工,但父亲觉得他太小,干不动繁重的体力活,再后来,他被送到一个表姐婆婆家开的小饭馆帮忙,无奈表姐和表姐夫关系不睦(后来离婚),他的出现更显得多余而碍眼,不久,因为“没眼色”被送了回来。
再次回到村上,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在他回来之后的一天,他母亲和村里邻居说话时,由于一句话说的不够妥贴,遭到那家人的疯狂殴打,他的父亲为了救母亲,也被打伤,直到他要拿刀玩命,被邻居拦下,这场纠纷才算平息。
然而,这事儿之后,他母亲被吓疯了,嘴里开始胡言乱语,叨叨着不要打我之类的话,他的父亲带着母亲四处治病,无暇顾及小Z。通过治疗,母亲渐渐好起来了,小Z却也疯了,他头发很长,衣着不整,只要有人看他一眼,或者对着他笑,他就觉得那是在嘲笑他,就像小豹子一样,要冲出去打架。于是,他可怜的父亲又开始带他看病。。。。。。
此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回老家的机会很少,但还是有一次,我碰到了他。
他看见我回来了,反复从自己家里,出来又进去,后来,我走出来,叫住了他。
他满脸胡子拉碴,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的帅气阳光,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却又想说点儿什么。他低着头,艰难的说:“姐,你现在在哪儿呀?“
我说:"在郑州。”
他说:“你在做什么?是....在坐办公室吗?”
在老家,似乎把工作分为了“坐办公室的”和“打工的”,前者代表体面,闲适,高薪,后者则表示辛苦,忙碌,薪水低。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我的工作,只好含糊的说:“是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低着头,怯怯地说:“姐,你能不能帮我也找个工作?”
我想了一下,说:“那你能不能抬头看一下我的眼睛?”
他因为抑郁或者其他精神问题,长久的压抑和与外界的脱节,已经不能正常跟人对视,我的这句提议,让他很为难,他努力地,缓慢地抬了一下头,目光紧张地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的时间,迅速又低下了头,我看到他的脸憋得通红,手在微微颤抖,有点儿不忍心,说:
“小Z,姐相信你可以的,慢慢尝试着抬头看人,慢慢与人交往,等你能够正常与人交往后,姐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工作。”
我回了家,跟我妈妈说起为小Z寻个简单工作的事儿,她立即反对说:“你不要找事儿了,他是个精神病,你给他找工作,出事儿怎么办,谁能负的了责任?再说,他万一哪天不高兴,报复你扎你一刀咋办?这种人不能来往,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许再理他了!”
我无言以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回到老家,问起小Z的情况,妈妈说:“现在他吃着药,好多了呢,走到路上,见到我,还给我打招呼哩,看起来正常多了!”
我为他的进步而真心高兴,甚至在想,他也许能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等来正常的生活,也没有等来我许诺的虚无飘渺的工作,却进了看守所。
听说,当他稍微好了一点儿,他尽力走在路上给别人打招呼,但却没有换来同样的回应,很多人会嘲笑他,或者躲避他. 其中,有位大叔 ,每次见面都会有意无意地嘲笑他一番,比如:小Z,人家某某(他的同龄人)都结婚了呢,你不想娶媳妇儿吗?凡此种种,令他本就脆弱的心无法抵御,终于有一天,当再次被嘲笑之后,他没能控制住自己,回家拿起了刀,冲到大叔家扎了他一刀,大叔血流如注,他也被公安部门带走......
好在他没有扎在要害部位,大叔经过治疗出院了。因为他有精神病,加上他家人努力得到了大叔的谅解,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之后,被放了出来。
听说,在看守所时,他一直请求看守所狱警枪毙他,显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回来之后,平静而冷漠,看不出什么喜悲。
但这一次,村里人称他彻底疯了,没有人敢再嘲笑他,但也没有人会再敢理他。
有一次,我回老家,将车停在了大门口,当我正准备从后备箱取东西的时候,看见他把门开了个缝,朝外面看,我立刻抬起身,想跟他打个招呼,他迅速地关上了家门,也关上了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今年7月,听说他喝农药自杀了,被家人发现,虽然他的妹妹说,不要给他治了,他死了,就不会再找事儿了,但我妈妈还是帮忙打了120,他被送到了医院。他没有能够如愿,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治疗,他又活了过来。
十一国庆节回老家,我在自家门口停留,他推着自行车出来,我望着他,他的模样像一个老头儿,冷漠地从我身边经过,没有任何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停留。
村里人说,那个精神病早晚都是要死的,都别得罪他,别临死拉个垫背的!
那个曾经的阳光少年,永远消失了。
那个朋友文章中让我看到的这句话是:
或许这世界本来没有精神病这东西,只是平庸狭隘的大多数,把超出他们范围内的人和事,都冠以精神病的称号,他们决绝接受拒绝少数决绝和他们不一样的一切,他们害怕看到那些愿意坚持梦想打败现实的人映出他们心底的狭隘和懦弱。
小Z不知道,生活在城市的我,其实和他并无二致。
我们都有病,他在等死,其实,我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