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创世,你将如何选择
冬日的疾风从压低的帽檐挤进来,急躁而冰冷冷地拍打着我的面颊。寂静的小巷里回荡着同样空荡荡的步声,严寒像幽灵一般,潜伏在阴冷的角落。
天已经黑下去了。没有晚霞,也没有叠得饱满而热烈的云。小巷里的小酒馆里传来沙哑的唱片声,灯火在路灯里昏暗地眨着眼。我不知道小巷的尽头是何方。或许,这巷子明明没有尽头。
风夹杂着细雨拍在我身上,瞬间又凝成了晶莹剔透的雪花。我打了一个寒颤。明明下着雨,可空气还是那么干燥,干冷干冷的。身上穿得羊毛衫像无数只小虫啃食着我的肌肤,使我感到焦躁不安。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很快,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我像一个锡箔纸包成的士兵,瘸了一条腿,一蹦一蹦地前进。终于,当身后昏黄的路灯“滋”得一声熄灭时,我的脚步硬生生地停在一扇漆成暗绿色的门前。思索了片刻,我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这是一个小小的旅馆。当我看到寂静的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毛毯,无数间客房像火车的车厢,安静地沉睡在一闪一闪的门灯后,我这样想到,并松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墙灰的气息,我扯下裹在脖子上的格子围巾,像脱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
“有人吗?”我气喘吁吁地大喊道,好像把刚刚行走的疲惫全部积聚在这一刻了一样。四周仍旧静悄悄的,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左右。忽然,我身旁的墙壁裂开了一个缺口,呼啦一声,原本覆在墙壁上的帘子被刮开了,屋外的狂风全部卷了进来。我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过了一瞬间才发现那裂缝是一道隐秘的暗门。
这时,一个少年从门外进来了。我起初以为那是一个野人。他全身上下都裹着严严实实的皮毛,身上还披着一个毛绒绒的披肩,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显得格外狼藉而疲惫。砰的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少年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小声地嘟囔了几句。他把披肩扔到地上,露出了整张脸孔:“原来是客人上门了。好吧,客人你要创造哪种世界?我这里拥有一切世界的雏型。当然,交换普通的故事也未尝不可。”少年的眼睛里隐隐跳动着火苗,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漆黑的眼,他仿佛是黑夜的孩子。
“创世?”我苦笑着重复了一遍:“那是神才会干的事。我只是个进来歇脚的凡人而已。更何况我还是个无神论者。”我摇摇头,看着少年跳动着狂热火苗的眼,思索着该如何告退。
“神?”少年轻蔑地笑了一声,旋即又认真地看着我:“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真正的神明。”我古怪地望着他,打消了离去的念头。少年默不作声,开始褪去厚重的外套,直至裸露着半截胳膊。我发现他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烁着类似金属的光泽。
发现我在注视着他,少年笑笑,随手拉过一张摇椅,像老年人一样塌陷下去:“好吧,你可以与我交换一个故事,我很乐意洗耳恭听。”
我站立在一旁,对他的举动感到不满:“先给我一把椅子。然后等我暖和起来后,我就告诉你一个故事。”边说,我边开始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个片段。可不知为什么,脑中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像一条滑腻的鱼儿一样抓不住。
“你的故事?不,我对它并不好奇。”他眨了眨眼睛,“不过你说让我给你一把椅子?”少年毫无缘由地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要那种椅子?”我看见那漆黑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哪种椅子?难道你这里可以提供全世界的椅子?”我讥讽道。可少年认真地看着我,表情真诚而自然:“不只这个世界,我拥有这个宇宙里所有你所能想到的椅子。当然,长椅板凳,沙发躺椅,绣着花纹的木椅,刻着图画的塑料椅子,椅子上还可以附赠一只懒散的黑猫或白兔......这一切都不是难题。”
“那么,”我发难道:“我要一张被神明抚摸过的椅子。”风从暗门的门缝里挤进来,盖在门上的帘子微微浮动,帘子上绣着的图案闪闪发光,像变化无常的火焰。
“你究竟是不是无神论者啊?”少年打趣道,从摇椅上站起来:“好吧,我身下的摇椅你拿去吧。”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椅子,伸手拍了几下。
“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我嘲笑地咳嗽了几声:“凡人永远无法成为神。”
“不,是神永远无法成为凡人。“少年等了一会,发现我并没过来,就重新躺了回去,“人比神更富有想象力的创世视角,富有戏剧性的喜怒哀乐,吵吵闹闹的生死离别,化成人类的山草鱼虫......多么精彩,比噼里啪啦燃烧的圣火什么的有趣的多。”
少年懒散地瘫在摇椅上,一下一下,像一只破旧而轻薄的船儿在海波里飘荡:“创世,就像用笔在纸上画一个圆圈。不管画的多像一只变形的梨或圆得恰到好处,圆上的线条都可以轻易切分成无数个点。圈是你的世界,点是你的人与物。不过,创世的故事总是首尾衔接,因为这毕竟是个圈嘛……就像因果轮回或宇宙的诞生与消亡,这是因为从不知何处跳出来的一个点开启了新的世界。”
“创世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易如反掌。”我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的确易如反掌,”少年又笑了起来,他懒洋洋地窝在摇椅里:“不过创世时最重要的是,不要给人与物太多的感情。不然,它们也会像你一样创造出新的世界了。现在,抛开创世的问题,讲讲你的故事吧。”
“嗯......这是一个以第一人称开头的故事,不过主人公完全与我无关。”我咂咂嘴,从头脑中找出了一些陈年往事,开始了简洁的讲述。
“我叫罗伊思,即使这像一个男生的名字,可我是一个女生。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女生了,因为我漂浮在空中,浑身上下都透明而冰凉,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轻巧玲珑的羽毛,在蔚蓝的苍穹下浮动着。现在,「灵魂」这个称呼可能更适合我了。我想起来自己刚刚出了车祸。我与唯一挚友绝交后,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站立,直至一辆飞速行驶的车从头顶碾过。
这不算自杀,我没有动一根手指,我也不想死。可有什么力量推着我,强迫我走上前去,渡过漆黑的冥河,安然地站在死神身边。我也许没有死,因为我的躯壳很快被覆上白色的被单,被送入轰鸣的救护车里。四周一片雪白,我可能已经到了医院。我的耳旁静悄悄的,就像有一双手切段了一切声源。我可能与以前的自己不在一个时空了。忽然,白茫茫的空间被色彩割开了。
我看到自己苍白而脆弱的躯体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像是睡着了。是的,就像是一场梦,仿佛我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沉重的呼吸罩蒙在脸上,我枯瘦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褐色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像脑后的血迹,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我就这么孤零零地躺着。各种颜色的雏菊和百合插在病房的门缝里,还有不同颜色的信封。我想看个究竟,可我又坠入了白色的空间里。四周的白色缓缓流动,像有生命一样,变化成不同的形状。这个空间让人感到平静。可我知道,我不会也不能属于这里。
正想着,眼前的景象又改变了。我站到了一条小巷里入口。我从没来过这里,可我觉得那幽暗的灯光下仿佛漂浮一般的巷子将会带给我最终的结局。是生,或是死。就像神明一样,创世或灭世。于是,我抬起脚,迈入了绵长的小巷......”
四周静悄悄的,我闭上了嘴,看着躺在摇椅上的少年。少年愣了很久,表情有些呆滞,他黑色的眼眸微微闪动着,过了很久才笑起来:“故事讲完了?”“是的。”我答道。
“这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我从未听过谁能用第一人称讲述死亡。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少年紧张地晃动着双腿:“特别是最后的抉择。希望那个叫罗伊思的女孩能重现回到自己属于的世界里。”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同时惊诧于这个从脑海中浮现出的荒谬故事的逻辑性。少年叹了口气,从摇椅上直起身:“好了,别板着脸。罗伊思会回去的。”
“你怎么知道?”我问到,心脏跳跃得厉害,像有什么人正用鼓槌使劲地敲击它一样。
“因为外面的雨雪停了,你该上路了。”少年从躺椅上站起来,抖落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就是创世。凡人之手下的神之力。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把这个故事讲完。因为这实在是个精彩的故事。当然,我们最好再也不会见面。”
我像一个冰雕一样站在毛绒绒的红色地毯上,看着少年掀开暗门上的帘子,打开那扇狭窄的门。少年站在门口,向我眨了眨眼睛:“再会,小姐。”很明显,这是个逐客令。我微笑着弯下腰,从矮而低的门框下穿过。
少年在我身后关了门,阻隔了一切的光亮与温暖。只有一句话从门缝里挤出来:“罗伊思,再会。”
还是那个偏僻而黑暗的小巷,可风雪已经停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慢慢地走向小巷的尽头。
后记
睁开眼,明亮的阳光从窗缝间投射进来,像一罐金黄色的蜜糖被打翻,整齐地铺洒在雪白的床单上。微微合上眼帘,我试图将浑沌的思维整理成册。我仿佛做了一个梦,和以前的那千千万万个梦一样,又好像在那里有所不同。
“你醒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将我从回忆与梦境中唤醒。我睁开眼,想要转过头,可呼吸罩紧紧地扣在我的脸上,让我动弹不得。一个白发斑斑的医生走到了我面前,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白色的大褂一尘不染。我久久地注视着他,发现他有一双格外明亮温和的黑色眼眸。
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隔着呼吸罩口齿不清地对他说:“你还想继续听那个关于罗伊思的故事吗?”
他笑着看着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