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旧事

      穿过一条条长满杂草的小路,我来到了生活了快二十年的老村庄。往前走,左手边是一条干涸的小沟,右手边,儿时打水的两口井还在。井旁有水,略微潮湿,杂草长得更茂盛了,有的还开出红的白的小花。绿色的小蚱蜢受到了惊吓,跳来跳去。白色黄色的蝴蝶在杂草中飞来飞去,蜻蜓也做短暂的停留。继续走在小路上,路两旁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种下的德国兰正在开放,红得耀眼。

      穿过小路,行走在水泥路上,不一会就来到了一处大宅院门前,这座大院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是当时村里大地主建的,现在看上去依然是老村里修得最好最气派的房子。土地改革的时候地主被追出去了,院内的房子被分给了四户穷苦人家住。打开宅子厚重的大门就会看到有个大大的院子,院子四面都建有两层土木结构的屋子,木料选择在当时算是极好的,现在还没变形。每一面的建筑都有不下四五间的屋子,客厅、卧室、厨房样样俱备。大院子被一条狭长封闭的小道连通,走通小道就到了后院和侧院,后院和侧院内也建有两层土木结构的房子,一百多年前宅子在地主手上的时候,后院整个院子是用来烧香的,侧院是用来喝茶的。所有木门都是彩色纯手工镂空雕花的,这代表了村里当时最好木匠的最高水平。地表面铺着四边形和六边形的好看的青色地砖,侧院和后院有些地方地下是挖空的,是以前地主储放枪火和粮食的隐藏仓库。历史的齿轮滚滚向前,现在,大院内曾经居住过的人都搬出去了,整个宅院荒凉却庄严的坐落在那里。太久没人居住,紧锁着大门的一把大锁早已锈迹斑斑。

      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往事历历在目,我回到了小时候,想起了在这个院子里住过的,无人会再想起的一位老人—茶司令。

                    一、茶司令

        出生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孩子,小时候家家父母都忙于生计,对小孩看管较少,每天和小伙伴游戏就是那个时代孩子童年的日常。五六岁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喜欢一起玩躲猫猫游戏。而这个宽大、到处是隐藏点的大宅子,就是我们躲猫猫最好的去处。我小时候就爱探险,轮到我躲起来的时候,我总是会去那些隐蔽的甚至无人敢去的地方。

      一天,在躲猫猫的时候,我推开了平时都是关着的一扇木门,我以为没人便悄悄地走了进去,走到屋子深处,突然看见有个火盆,火盆里有微微的火光,一个老头正在火盆上烤着什么东西,烤得很香。我吓到了,拔腿就想跑,老人叫住了我:“小孩,过来,尝尝我新烤的茶叶!”我不敢躲,只得乖乖走过去。只见老人在一个土陶茶罐里放上一些烤得很香的茶叶,再倒上火盆上烧着的滚烫的开水,之后是把茶罐放在火炭上煮一会儿,再将茶水倒进小陶瓷茶杯里。茶水稍微凉点后,老人喝茶,我也喝茶,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喝茶,如此纯正的炭火烤茶,老人去世后,这么多年,我再没喝过。

      那次以后,我躲猫猫就经常去到老人烤茶的那里,那间屋子黑漆漆的,除了老人和偶尔闯入的我,再没人进去。老人话很少,每天除了去地里干点农活之外,就是围着火盆烤茶煮茶喝茶,他甚至都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小孩。他总是沉默而安详地坐在火炉旁的草墩上,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仿佛与世隔绝。我感觉他就像一位智者,历经沧桑却不慌不忙地从容面对生活。我喝过好多次老人煮的茶,却从没跟小伙伴提起我的这个秘密基地和遇到的这位老人,有时间就闯进去,陪老人喝一杯茶再溜出来,这是我幼小童年和茶司令之间仅有的交集和默契。

      那时老村子里是热闹的,村里有十一个组,每组有一百多户人家,农忙时田间地头到处是劳作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白天劳作很辛苦,可一到晚上,农活结束,男的会聚在一起打牌,女的会聚在一起一边编着打草帽的辫子,一边聊着家常,哪家有个什么事,哪个人什么脾气性格,甚至哪家的老母鸡抱窝了,大家都清清楚楚。若是哪家有客事,老人不在的、嫁女儿的、娶媳妇的、孩子满月的、搬家的……主人家会请好了总照管和村里的大厨,总照管会对帮忙的小弟兄进行分工,哪些人负责买菜、哪些人负责杀鸡杀鱼、哪些人负责搬桌子椅子、哪些人负责叫客上菜,总照管会安排得井井有条。至于捡菜、蒸饭、洗碗、炒菜等厨房大小事则一律由妇女承包了。

      场场客事办下来,有时是忙乱的,但总有固定的路数,村里人一起,七手八脚,总不会失了客事该有的礼节和体面。村里人把负责敬酒的叫做“酒司令”,负责烧水倒茶的呢,自然就叫做“茶司令”了。

      稍微长大点,我看清了他。那个穿套军绿色中山装、戴顶军绿色帽子、脚上穿着黑色软底鞋的老头,就是村里的茶司令。当然,干农活的时候是舍不得穿这套的,只有去别家家里当茶司令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这套衣服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军绿色的衣服早已泛白、变色,帽子也是,好像是绿色的,又像灰色,还有点黑色,也说不上具体什么颜色,黑色软底鞋大脚拇指那开了一个小口,一不小心,脚趾头就要从鞋子里冒出来。

        附近有人家办客的时候,茶司令所做的就是围着火炉,不停地烧水、泡茶、给人上茶。每家每户有事情,茶司令总会去的,他总是笼了火炉上的火,洗了小口缸或者茶杯,就围着火炉开始用铜壶烧水,办客时几百号人喝的水都从这里供应。旁边无论哪家有事,都需要茶司令,茶司令就在火炉旁看好自己的水、泡好茶,客人用完的杯子又收回来洗洗接着倒茶给别的客人。

        茶司令平时话很少,多数时候就是围坐在火炉旁,他没出过农村,也没挣到什么钱,干活时也没特别大的力气,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平常总是沉默的,给客人倒茶时也总是诺诺地,茶端上就走。要是他就这样一直安静着也还好,但茶司令也有一个爱好,就是喝一口。几杯小酒下肚后,他的脸上微微泛红,嘴里就开始骂天骂地骂社会了。 “ 谁谁谁,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他呢,他,见过什么世面,我年轻时候,可是,去过北京的……”茶司令边说边打酒嗝 。众人就笑了 “你去过北京了?” “去过,咋没有!”茶司令答道。“去过北京哪些地方呀?”众人又问。“天安门、故宫、长城、天坛哪哪都去过。”茶司令故作一本正经地回答。“那北京有多大呀?”众人接着问。“那可大了,至少有我们村两三倍大。”茶司令答道,酒越发上头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不停地开玩笑问着他别的事情,他有一嘴没一嘴地答应着,直到喝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晨他去烧水泡茶,几个闲人就问他“昨晚你说你去过北京?”茶司令偏黑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嘴上说着“去过,去过。”就赶忙钻进煤炭房里说是取煤炭去,就再也没有声音了。等到第二次喝酒,他又说去北京见过毛主席,大家又是一阵逗乐。             

        茶司令就是这样的,不会有人想起他的存在,即使他端茶送水,别人也视他如空气般存在。他住最破的那间地主留下的房子,年青的时候,粮食不够,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地里的清白小菜充饥。从来也没有人认真的看过他,只有在喝了酒后,他就成了人们眼中的乐子。

        那时,村子里每家每户过年都杀猪,因为新鲜肉很少有卖,而且在当时价格算是很贵,一般家庭不会随时买了吃的。所以正月一过,家家户户一整年都以吃腊肉为主。有客事也不例外,村里办客的第一天都会做一道菜,叫白芸豆烀腊肉。这个菜做法简单,就是耗时很长,简单地放上草果和生姜,然后要小火慢炖六七个小时。白芸豆快要成泥但还没烂,混着农家腊肉的香,就是村里人最期待办客时吃到的。我去过旁边其它的村子也做这个菜,但是那种泥状白芸豆是再没吃过的。后来通过多次观察我才知道,我们村的白芸豆烀腊肉好吃,是因为有茶司令。有这个菜的时候,他总是控制自己不喝酒,在火炉旁看着火,一晚上守着火和锣锅,火不能太大,太大了白芸豆就漂在汤的表面,不会熟。汤也要合适,汤太少白芸豆容易糊了,汤多了吃起来又不香。小火慢炖一个晚上,这个菜才最好吃。第二天当人们赞叹这个菜好吃下饭的时候,茶司令太困小睡去了。人们只知道白芸豆烀腊肉好吃,却没有人想起茶司令。

        茶司令一生面对地都是土地,他总是沉默着,有时候活得像一个影子。村里有白事,按风俗灵堂晚上是不能熄灭蜡烛的,那么他总是在灵堂的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随时守着蜡烛,他在,蜡烛的光就在。

        九岁左右,我和茶司令有了第二次交集。那时村里电器还很少,烧水基本都用煤炭炉子,冬天的晚上,天太冷,家家都用煤炭火来取暖,我家也是。一天晚上烤完火睡觉时家里人忘记把煤炭炉子提出去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浑身无力、接不上气,快要窒息了。我用仅有的一点意念支撑起软绵绵的双腿,走出了大门,之后就倒在了路上。我没有意识了,模糊中记得有个老人用他不算宽厚的肩膀背起了我,把我送到了村里的卫生室。

        等到妈妈来到的时候,我已经苏醒了。只听医生对妈妈说,我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再晚来一会儿,可能有生命危险。妈妈告诉我,是茶司令刚好路过,把我背到医院的。我那时有七十多市斤吧,从我家到卫生室有近两公里的路,而且路很难走,全是上坡再下坡的路,一个老人是空身走都费劲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茶司令背着昏迷的我,踉踉跄跄走在上坡路上的样子。

        过了几天我又走进童年时的那间黑屋子里看了茶司令。上学以后有两三年没进去过了吧。屋里没添什么家具和用具,还是几个坐歪了的草墩,一张旧得有点破烂的木板床,历经几年,这些东西更加破旧了。还是一个火盆,茶司令还在煮茶。小时候有那么些时间,经常觉得时间和人都是静止不变的,眼前的人和物总是不会改变似的,一直陪着自己,像是角落里一个断臂的木偶,永远断臂,永远都在那个角落里。那时年少的我还不会说太多感激的话,只是默默陪茶司令坐着。一向沉默的茶司令先开口了“你个小姑娘,看着瘦瘦的,咋那么沉呢。”说着茶司令笑了,我也笑了,之后他给我一杯茶,说到:“今天新烤的茶叶,你尝尝! ”童年的时光总是重复再重复,画面瞬间回到了五六岁时第一次见茶司令的场景,原来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茶司令从未离开过。

      但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跟茶司令对话了。不久以后,茶司令就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不见他几天后,家人发现不对劲,开始寻找他,却是哪里都不见。三个月后,家人放弃了寻找,村里人好像也逐渐忘记了有过这么个人,反正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少了一个乐子罢了,更何况他这凭空消失了呢。“可能是死在哪里了吧!”村里人都这么说。

        后边村里办客逐渐都用电热烧水桶烧水了,茶杯也用上一次性纸杯了。村里的日子还是一样,春种夏繁,秋收冬藏,粮食吃完了,第二年又收新的,冬天晚上水沟里的水结成冰,第二天中午就融化了,小草枯萎了,来年又绿了。没有人再想起茶司令火炉烧水那套,他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意外的是,三年后,茶司令又出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打扰路边的小花小草。他回来了,还和走的时候一样,一套军绿色中山装、戴顶军绿色帽子、脚上穿着黑色软底鞋,不过颜色比之前鲜亮了些,似乎从头到脚全换上了一套新的。有人问他这三年去哪里了,他总是摇着头“没去哪,没去哪。”他不回答,别人也就失去了兴趣,也没人再问了。过了一久,别家办客的时候茶司令又喝醉了。有人就问了“茶司令,你这三年到底去哪里了?”茶司令还没回答旁边的又说了“你是不是要说你去北京见毛主席去了?”茶司令用手拿了几个花生米放在嘴里,下了半杯酒,“我去了天安门、故宫、长城、天坛……”所有人又哈哈大笑了,一切还是原来那样,茶司令酒后依然是大家的乐子。

      后边的日子里,茶司令还是和之前一样,围着火炉煮着茶。哪家有客事,他依然会守着火,炖着白芸豆和腊肉。

        一年多后,茶司令房间的火盆再没燃起过火,我也再没吃过村里快要成泥但还颗颗分明的白芸豆烀腊肉。没有人太在意这些事情,但是,我知道,这次茶司令真的永远离开我们了。

        办丧事的时候,后人在整理茶司令的衣物时,发现一个小铁盒子。小铁盒打开后,里面装着两张火车票和一张照片,车票信息为:XX年XX月XX日,昆明站-北京西。XX年XX月XX日,北京西-昆明站。照片是茶司令在天安门门前照的,他戴着新的军绿色帽子,微微笑着,是人们在他生前从未见过的微笑。

        至于二十多年前一个快七十岁识字甚少的老头是如何一个人从小县城的一个村子里去到北京,又是如何在北京生活了三年,永远成了谜。

                      二、远方的舅老

      没上学前,我经常住在外婆家。一个衣着不整,看上去邋里邋遢的老汉经常也会去外婆家。外婆说他家在东海子,让我喊他舅老,于是每次他来的时候,家里又多了一个舅老。东海子在什么地方,年幼的我不知道。只是听外婆的描述,感觉那是一个很贫穷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水潭子,舅老家住在高高的地方。

      舅老不算正常人,有点痴癫,但又算不上彻底的精神病。是那种介于正常和非正常之间的人。他来的时候,没有人欢迎他,但也没人会赶他走,来着皆是客,这是外婆家最基本的待客原则。只是他来的时候旁边的邻居会开玩笑似的跟我说“小芸,你快看,你那舅老又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我是看不懂大人的眼神的。每次舅老来,我总是充满了好奇。我问他“舅老,你从哪里来的?”他摸着自己那不长不短的胡子“远远处,远远处。”我接着问“你来我外婆家做什么?”,他答道“天冷,来向火,给你烤东西吃!”。我就觉得奇怪了,这明明是到处蚊子嗡嗡叫的大夏天,怎么会说要向火。再者,这舅老也是奇怪,他和别人不一样,一年四季,总是穿着厚厚的黑得发亮的棉袄。尤其在这夏天,他更是显得和别人不一样了。

        舅老说他要烧火,外公就准备好给他小火炉、点火的松毛和一些柴火。之后舅老先是用火柴将松毛点着,再将松毛放进火炉里。松毛都快烧完了,他还没在上面添上柴火,就这样,反反复复点松毛,一大堆松毛都用完了,他才将柴火点着。之后他从宽大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我细细一看,是一大块红糖。我问“舅老,你要干什么?”他看似神秘地答道“给你烤红糖吃呀。”旁边的外公听见,着急了:“红糖怎么能烤,快把火熄了。”舅老却说“能烤,能烤,烤出来好吃的。”外公想来灭火,舅老却死死守住火,加上我从来没有吃过烤红糖,充满了好奇,也央求外公不要把火灭了。外公没办法,只得依了我们。舅老说把红糖放在火炉的火门那里慢慢烤制,他烤一会儿,用火钳翻翻红糖,又将红糖取出放在旁边的小盆里,说是要凉了之后再烤,这样反反复复。我都等了好久,问他“舅老,红糖烤熟了没有?”“没有,没有。”他答道。过一会儿我又问,他还是那样回答。直到一个屋子都冒着糊味时,我等得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就着急去看烤红糖,结果哪里有什么红糖呀,火炉口黑漆漆的一大个印记,像一些黑煤炭似的。我问外公“舅老呢?”“昨晚给他煮了一碗面片,吃完后连夜走了。”外公答道。

      这个舅老就是这样与众不同,他那些奇怪的行为,总是让童年的我充满好奇。

      几年后,我听说了他年轻时候的一些故事。

        舅老年轻的时候力大无比,是干活的好手。田里的庄稼种得很好,自家的活干完还能去给别家做,就是脑子反应慢些,人倒是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没结婚的时候,他苦的钱交由母亲掌管,母子俩日子虽然苦些,但有干活能干的舅老,温饱问题是解决了的。母亲走后,旁人给舅老介绍了一门婚事,舅老和正常小伙子一样,该结婚的年龄也结婚了。

      舅老娶的媳妇,右手多了一个手指头,人却很机灵,说话嘴上抹了蜜似的甜,她说的话人人都爱听。结婚后,舅老就把所有钱财交给媳妇掌管了,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年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他们和村里其他夫妻一样,种田地、养猪鸡。

        女儿三四岁的时候,在一个看似和平时一样的一天,舅老的媳妇带着他们的女儿,说是去赶集,却再也没有回来。那天舅老从地里干活回来,等到天黑还不见媳妇和女儿回来,就出去街上找,街早散了,不见人影。之后的几天,舅老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和打听,两人却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了。

      媳妇和女儿消失了,悲痛中的舅老一个人也得过生活。他去米箱里盛米做饭,结果米箱子里除了表面一层是米,下面的全部被换成了糠。他去楼上切火腿,发现外表壳子完好无缺的火腿,里边早已被掏空,一点肉都没有。他去看了平常家里放钱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是软纸。在邻居们的分析下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次消失是媳妇蓄谋已久的,只是愚钝的从未怀疑过媳妇,毫无察觉罢了。

        从那以后,舅老就逐渐不正常了。他会一个人干活的时候还自言自语,经常重复着一句“这男人,有钱了就是汉子,无钱了便是棍子……”但是他还是觉得某一天妻子女儿还是会回来的,所以他一边照旧生活着,一边等待妻儿的归来。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打听到确切消息,舅老的媳妇消失的那天有人看见她带着孩子,和一个男人一起,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匆匆上了火车。舅老的媳妇是跟着外省的人跑了,说是那男人说自己有钱,可以给她过上好日子。至此,再无舅老媳妇和女儿的任何音讯。

        那天舅老去旁边邻居家喝了很多酒,喝到天快黑的时候,他突然跑出去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对着天大哭起来。然后从裤兜里拿出一些面值不一的票子,说到“钱我有呀,钱我有呀……”就将所有的钱朝着天空撒了出去,那是他所有的积蓄。这些钱有的被大风吹走了,有的被旁边好心人捡着,酒醒时归还了他。

        可是他却不再是从前那个能干活手脚麻利的舅老了。正常的时候,和平常人没有两样,不正常的时候就开始说胡话做奇怪的事。伴随这种状态多年后,舅老老了,就是前面来我外婆家的那个样子。

        后来的后来,舅老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渐渐无人再想起,他的一生,留下给我的仅是一些童年零碎的记忆。

                          三、有财伯

      黝黑光亮的皮肤,发福的身材,圆滚滚的肚子,肥肉堆积下眯起的小眼睛,走起路时一晃一晃的样子,便是年幼时我对有财伯的印象。

        有财伯的小气是出了名的,有客人到,他从不招待客人,更不喜欢留客人在他家吃饭。以前农村有句老话叫“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形容的就是有财伯这类人。而他去别家做客时,巴不得一顿把三天的饭都吃了。就对自家人,他也是能抠就抠、能省则省。

        那些年,村里基本还没吃上菜籽油,一年四季炒菜和煮汤菜放的都是猪油。家里人炒菜放多少油是有财伯规定了的,谁要是多放一点,可是会挨骂的。他不准家人多放一点点油,却经常在自己一个人吃的饭菜里加上油,所以经常是家人一天吃得清汤寡水,他的碗里却满是油花。净吃白米饭也是不允许的,甑子下层蒸的是米饭,上层蒸的是玉米面或麦面面粿。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先把上层的盛给别人,自己尽吃下层的白米饭。他怕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多拿米,出门前就打开米箱子,在米的表面上按上手巴掌印,回来时再去检查。只要天还有一点亮,他家里都是不准开灯的,他说开灯就得费电就得要钱。

        偏生有财伯的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他是很不满意的,经常念叨“生女儿有什么用,两个赔钱货呀,两个赔钱货!”

        两个女儿到了应该上学的年纪,可有财伯说,女孩子家家的念什么书,读了也是没用,还是回家干活实在。所以她们小学还没毕业就被有财伯劝回家了,和有财伯到地里种玉米、栽烤烟、插秧、种菜、浇水,干所有农活。回家后也不得闲着,做饭、打扫卫生、喂鸡喂猪一样不落。

        有财伯的两个女儿却是挺招人喜欢的。大女儿温柔端庄、身材匀称,白嫩的脸蛋微微泛着点红色,头发又黑又亮。小女儿长得娇小,说话直爽,做事利索,头脑灵活。她们在家的时候,很爱收拾家里,面积不大的家被收拾得整整洁洁。日子虽然贫苦,姐妹两互相关心互相照应,慢慢长大了。虽然从小家境不好,成长的过程又处处受限,书又没读,但姐妹两很要强,活要比别的姑娘干的多,衣服要比别的姑娘穿得干净,活脱脱如邪恶世界里开出的两朵风格不一样的美丽的小花花。

        有财伯家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两个事情。

        第一个就是整天的争吵。有财伯家的房子和邻居家的房子连在一起,院子只用一堵土墙隔开,楼也连在一起,只用一张麦帘子隔着。在楼上睡觉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两家人几十年来从没有和平过。有财伯家养的鸡老爱去楼顶屋檐下的瓦片上下蛋,鸡蛋却经常收不着。一天,有财伯的媳妇英花去楼上,准备去收鸡蛋,刚好碰到邻居拿了鸡蛋准备爬走。英花马上喊到“偷鸡蛋贼!”,邻居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怎么知道这鸡蛋就是你家老母鸡下的,这明明就是我家母鸡下的!”。两家人就吵了起来,一吵就是几天。

      邻居家有一颗桃树,枝叶每年都长到有财伯家这边来,有财伯就骂邻居家连桃树都是欺人太甚,说是要拿砍刀把桃树砍了。可桃子成熟的时候,有财伯家这边的桃子早早就没有了,两家人又为桃子的事争吵。邻居家的猫发情晚上跑到有财伯家楼上叫,有财伯用石头仍向猫,猫被打瞎了一只眼睛,之后的几天又是为这只猫争吵。……种种争吵,伴随着两家人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第二个就是他两个女儿的婚姻。

        在有财伯眼里,女儿都是赔钱货,长大了是都要嫁出去的。然而,他家有一双女儿,其中一个必然要面临着招家。有财伯早就有了打算,大女儿留在家里,二女儿嫁出去。

        眼瞅着大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附近却很少有人愿意上门,大女儿人很好,虽然有看上他的小伙,但是没有人能接受她的家庭。再者,那个年代,家中的儿子要是去上门,多半父母是不愿意的。当地一家有两个儿子的家庭说小儿子可以来上门,可有财伯不同意他家提出的办客事的钱全部由有财伯家出的条件。当时有四川伙子来我们这边上门的,不知有财伯怎么联系上的,就给大女儿找了个四川人,因为出来上门的四川人不提任何要求。草草地摆了几桌客,大女儿就结婚了。不久后四川男人就说自己要外出打工,就出去了,大女儿发现自己怀孕了,几个月后生了个男孩。外出打工的四川男人出去就很少回来了,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看望一下妻儿。家里家外都是大女儿在照应,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忙生计,有财伯经常抱怨她说有了个拖油瓶活计都做不了多少,小孩还要吃这吃那的,真是个赔钱货。大女儿一生过得实在是苦,但所有的苦她都自己咽了。

      眼看二女儿也十八九岁了,有财伯又着急着给她物色人家。有财伯打定主意,既然是嫁女儿嘛,彩礼当然是越高越好了。媒人带着几个小伙子来家里说媒,有财伯最终选择了远处村子的一个小伙子,原因是,这个小伙子家出一万多块的彩礼,之外,还给有财伯家一头驴子。有财伯算着自己不亏,就答应把女儿嫁过去了。驴子牵到有财伯家后,有财伯每天都牵驴子出去放一放,后边嫌每天放驴子麻烦,就把驴子卖了。这样算下来,彩礼钱加上卖驴子的钱,还有平时攒的钱,有财伯有好多钱了。他把这些钱锁在楼上他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每天晚上睡前都把这些钱拿出来数一数“一百、两百、三百、一千、两千、三千、一万、两万……”他这样每天都数一遍自己箱子里的钱,直到生命的尽头。

      小女儿嫁过去后男方家经常嘲笑说她是家里驴子换的。小女儿气不过,哭着回娘家几次,却都被有财伯劝回去了。“毕竟收了一万多的彩礼和一头驴呢,这些钱不能退回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财伯心里这么想。小女儿没了办法,就这么忍气吞声没地位地过着后半辈子的生活。

      多年后,有财伯去世了,家人打开他锁着的木箱子,发现存了四万不到的现金。有的现金已经很薄了,快被摸烂的样子。家人感叹着说“这些钱,够办他的丧事了!”有财伯还没出殡的时候,按照村里丧事的规矩,晚上是不能熄灭蜡烛和灯光的。可人们发现有财伯灵堂的灯才打开一下,一不注意就又关了。大家觉得很奇怪,最后发现灯是被有财伯媳妇关的,她说到“他生前不给我们点灯,他现在也不配点灯”。

                  四、老村现貌

      往事如风,现在村里人大部分都在新规划的片区内建起了新房子,并且搬过去生活了,老村子的这些老房子,基本荒废了。一座座黄土砌的用白石灰刷过的墙在历经多年风吹雨淋中早已变了模样,颓圮,荒凉。曾经用白色石灰粘住的瓦片也掉落得三三两两,上面长满了灰墨色的杂草。房子与房子之间全是蜘蛛网,无数硕大的蜘蛛爬在网上,动也不动。有些路常年无人路过,路两边的房檐上全被蜘蛛网缠住了,个子高点的,只能弯腰通行,不然就会沾上一身的蜘蛛丝。这些老房子,多数存在于记忆之中,然而也还在风雨飘摇中真实存在着,有些老得仿佛几阵大风就要吹到似的。

      老村子的这些旧事,回想起来有时觉得已经很遥远了,有时又感觉就在身边,因为时常想起,无法忘怀,所以就把它们记录了下来,也记录那些会随风而逝,会被所有人遗忘,也曾被社会边缘化却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人。就像童年,有时感觉已经很遥远了,有时感觉还在身边。童年发生过的事情,有过的记忆,欢喜的、沉重的、整体的、碎片的,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脑海里某个角落,不一定会开出什么花,但却永远定格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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