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按记忆的顺序写写之前三年的事,但今天因为一些文书方面的事情,见了我去年年末实习的法国出版社的老板,刚好一起吃了晚饭,多聊了几句。他今天的一番话,让我忍不住想先写写他,这个人到中年的法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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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二上学期的实习,误打误撞找到了一家法国小型专业出版社,也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前老板Antoine。他的出版社跟周围的建筑相比很不起眼,在巴黎十区,离巴黎东站(也就是电影《天使爱美丽》里那个火车站)很近,而出版社正对面就是十区区政府。其实,老板本人也只是个普通的法国中年男人,典型六零后,在人群中跟他的出版社一样不起眼。
在出版社实习的三个月里,我负责澳洲和东南亚的市场开发和客户关系维系,以及一些公司的日常任务,我和Antoine没有太多的私人交谈,当然也是因为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还内向。除了感觉Antoine是个随和的人之外,并不是很清楚他的个性和喜好。
在法国小企业实习,感觉是很轻松的。尤其在Antoine这里是弹性工作制,如果早上有事,那晚点去上班,再晚点下班也没事;而如果需要提前走,那就早点去上班也可以。通常在中国企业里,当老板说“弹性工作制”背后的含义其实是“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而法国企业里七小时工作制就是七小时,加班就是加班。记得有一次我由于有事情晚到了很久,晚上打算多工作会儿再走,Antoine对我说:“Linna,拯救你自己!为什么中国人那么爱加班?下班吧!”那时候居然会感觉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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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oine的出版物都是翻译成五国语言的,但我去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中文。后来我的实习任务里又多了一项,就是给他翻译导读册子,法翻中,如果有机会希望开辟中国市场。
直到实习结束,我都一直在做翻译,但还是有没有完成的部分。那时候我也不确定Antoine究竟会不会出版中文的,只是觉得做翻译比天天往澳大利亚和菲律宾打电话舒服多了。
我以为实习结束离开出版社后,这个中文版的翻译会不了了之,但一年后,Antoine又联系到了我,说让我再做一些修改和校译,他打算年底出版亚洲语言版,除了中文外还会有日语、韩语、泰语等。于是,我又跟前老板联系上了。而这一次以非实习生的身份和他接触,反而到像是朋友了。
每一次跟我谈完文本之后,我们都会一起吃饭。在巴黎,温州人开的小餐馆,就跟国内的沙县小吃似的随处可见。他会带我去他觉得最好吃的一家中餐,然后像个小孩一样跟我说他吃过啥,啥最好吃,啥好奇怪。我也会跟他谈,我在纠结职业道路的选择和回国还是不回的困惑、甚至是情感上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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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开一家出版社呢?
我以为有出版愿望的人都是心怀远大志向的,而他的回答却令我有些吃惊。
他说他上学的时候有字母辨认困难症,也就是“b”在他眼里,会被看成“p”,所有字母顺序颠倒成一片,小时候法语成绩一塌糊涂。后来为了证明他自己,他要成为文字工作者,他强迫着自己做了很多练习,一步一步,他最终克服了少年时的弱点。
他和朋友一起筹备了四年,终于,他在35岁的时候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出版社,如今他也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了。
“我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年35岁了,你现在才25、6岁,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有什么好着急的。你知道吗?重要的东西,往往都会迟来一步,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
他的话让我宽慰了许多,尤其是那句“25、6岁,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因为每次跟父母通电话,他们都要在年龄上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26岁约等于30岁,然后就是那些“你留了个学,一事无成”的论调。同样是六零后,法国人和中国人的差异可以那么大。
Antoine本身也是一位父亲,他也有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女儿。他会在工作结束后给女儿打电话,问女儿今天都做了什么?有哪些收获?开不开心?而从来都不会对女儿说,“二十五岁了还不结婚快嫁不出去了”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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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晚吃饭的时候,Antoine问我,为什么纠结回国还是不回国的事。
“给我一个你想要回国的理由,同时再给我一个你想留在法国的理由。”他像个老师一样地给我提了这个问题。
我跟他说,我想回国是因为我很想从事新媒体,而中国现在的互联网发展日新月异,这方面比法国要强很多,而且在中国的深圳有最优秀的互联网公司,我很想去砰砰运气,我的大脑告诉我应该回国。
然而,每一次我走在巴黎,看着街上的奥斯曼式建筑、塞纳河畔的夕阳、夜晚闪闪的铁塔,听着熟悉的法语、地铁站里唱着《玫瑰人生》的老太太,从新桥到圣母院我曾经的过往…没有为什么,想到可能有一天这一切要离开我的生活,就情不自禁地哭了。我的心告诉我留下。
也许在中国有最好的互联网环境,可是在巴黎有我最好的故事。
Antoine又一次导师般地叹了一声气。
“你知道吗?生活很长,我们要活得真实。活得真实是要听自己的心,而不是听别人告诉你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也不是你觉得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只有诚实地跟着自己的心走,那当你老了,你才不会觉得人生居然有那么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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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诧异,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前老板是一个能脱口而出那么多“金句”的人。
后来,他评论了一下我提起的奥斯曼建筑,十分不满。他说奥斯曼把巴黎给毁了。
吃完饭后就立刻带我去了马黑区,真正的老巴黎。建筑风格真的和巴黎满大街的奥斯曼建筑差异很大,有点像老里昂的风格,历史可以追随到更久远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像个历史学家导游似的,跟我介绍哪幢楼是十三世纪就存在了,哪幢楼十七世纪又是什么。就连犄角旮答的小巷子,他都能跟我讲出一段渊源。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巴黎。
听了这个土生土长的巴黎男人的“解说”,突然有种自己巴黎白住了的感觉,原来我对巴黎的了解竟是如此肤浅。而我也对我不了解的前老板的一面深深佩服。
我跟他说,他像个历史学家,学识好渊博。
他说历史和建筑是他的兴趣,尤其是建筑学。他正在打算着再过两年,返回大学去专门修建筑学。他说的是法国小孩高考完去念的那种大学,而不是国内的老年大学。
我又一次被他的想法震惊了,到了他的年龄,居然还能有如此有趣而充满激情的想法。这在中国人眼里或许是件奇怪或是难能可贵的事,而在法国人眼里却是件生活里普通的事,只是跟随着自己的心而活而已。
我跟他说,我爸跟你差不多大,他现在的想法是,换个新车。
Antoine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情不自禁笑起来,说他想回学校,是为了“nourrir la retraite”。这是个有趣的说法,给人一种像孕育新生儿一样去丰富退休后的生活。退休也要活出追求的姿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