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井 那人
作者:自由鸟(网名遮阳伞)
“胖娃,去请陈爷爷挑担水。”祖母吩咐道。
“好的。”胖娃答应着飞奔出了门。
一路蹦跳着来到街口,在厕所旁的一间破房子前收住了脚,胖娃掩紧口鼻忍住浓烈的尿骚味,探头向黑黢黢的屋里睁大了眼睛四处搜寻,屋里一个苍老喑哑的男声却从黑暗中冒出,吓了胖娃一跳:“哪个?”随即走出一个人来。哦,是陈大爷。
“陈爷爷好!我奶奶请你给挑担水。”
“哦,晓得了。就来。”
慢吞吞踱进里屋,将挑水的行头(一件千纳百补的坎肩)套在肩上,走出门,先将门后挂着的井绳取下,又将门外斜着倒立在街沿上的一对水桶翻过来。木质的水桶已苍老如他饱经沧桑,桶壁上的青苔深深浅浅,正好填补了那些已经或可能出现的缝隙。甚至连桶口内侧那一圈竹篾也已不辨本来颜色。陈大爷操起家什往不远处的水井走去,胖娃跟在后面。
来到小巷里的水井房,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小青瓦稀牙漏缝,木板墙残破不堪,只有石板地面平整光滑还看得过去,却没有门。空荡荡的屋子的正中有辘轳架在井口上方。
陈大爷把扁担放下,手上挽着的井绳一端系在一只水桶上,另一端挂上那辘轳,那桶便哧溜溜滑下井去,直等到手中的绳子都放完了,便听到桶在井底水面的晃荡声。陈大爷将手中的绳子只来回几摆,再试着提提,好了,退回一步,双手握紧那辘轳的摇把,费力地使劲转着圈摇,在辘轳的“吱吱”声中,粗粗的绳子便一寸寸爬上了辘轳,眼见得那辘轳上缠绕的绳子一圈又一圈,“吱吱”的呻吟声越发沉闷,陈大爷也越发卖力,脸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如小青蛇般在额头及两边太阳穴上蠕动,原先黧黑的脸膛此刻变得通红,在斜射进屋的阳光下似上了油彩般闪闪发光。终于,一桶清清亮亮的井水出现在井口,陈大爷松开了摇辘轳的手,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井沿,在辘轳把“呼噜噜”的倒转声中一把抓住那水桶,提到井沿,转身吃力地把桶中的水倒进另一个桶中,这才回过头来继续重复先前的动作。
待两桶水都打满后,陈大爷收起井绳,担起水往胖娃家走。小巷里的青石板上便时不时洒下点点水花,夕阳斜射过来,将他矮小的身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剪影。胖娃调皮地去踩那剪影,却总是在踩上的那一瞬间被对方逃脱。走出小巷来到小街,胖娃不踩了,嘻嘻笑着一溜烟跑到了前面。来到自家院门,七弯八拐跨过一道又一道门坎,早早地向祖母报信。祖母让伯父出来将厨房门打开,又过了好一阵,才看见那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小心翼翼上台阶,进厨房,鼓足干劲将两桶水倒进高而深的水缸。接过伯父递过来的五分硬币:
“谢谢大先生!要水请您吩咐。
说话间欠一欠身,然后拿起自己的家什离去。
记忆中的陈大爷是小街上的专职水伕。唯一的水井由两人掌控,一个当然是陈大爷,另一个是年轻的哑巴,二人各自分工明确,哑巴负责几条小巷,而两条小街的人家吃水则全靠陈大爷。胖娃不知道他干这营生有多久了,只记得从自己记事起,便司职喊水,而陈大爷也总会应声而出,接下来便是开头那一幕一而再再而三。
小街上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叫他一声“陈大爷”,似乎都不知道陈大爷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似乎陈大爷永远是那么瘦小那么苍老那么穷苦。沟壑纵横颧骨高耸的脸上永远现着谦卑,如若不担水时在街上碰见熟人或雇主必定马上闪到路边,让别人走了之后他才得以重新上路。似乎从未见过他穿新衣,一年四季总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老蓝布短衫套在瘦骨嶙峋的身上,空空荡荡像戏台上的布偶。冬季那短衫便臃肿起来,里面裹着冷硬如铁的破袄,只在腰间系一根布带封锁寒风的进出通道。肩头袖口手肘等处早已缀上不可尽数的补丁,却也干干净净。裤子大而短,只到小腿处,裤腰的尺寸与臀部一样大,得反向抄起来扎紧,人称这类裤子为“反扫荡”。屁股上满是横七竖八的补巴。宽大的裤腿下面,脚上一年四季永远与一双草鞋为伴,于是那脚便显得格外沧桑。
他家住在街尾拐角处,紧挨着一间茅坑,茅坑狭小肮脏,显然屎尿并不满足于眼前的窘境,正嚣张地到处横行霸道开疆拓土扩大版图,人人走到那儿都不得不屏住呼吸匆匆掩鼻而过,他却安之若素。胖娃问他为啥不搬家离开那茅坑,他苦笑不吭声。胖娃走进他家,屋子里外两间,外间只有窄窄的一绺,挂着粗夏布帐子的小木床上,陈旧的谷草纷纷从破竹席下挣扎着探出头来伸胳膊伸腿。床前历史悠久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盏同样古老的油灯,这灯难得派上用场,因为他家门口便是路灯。(每到夜晚昏黄的灯光从家家户户的门缝墙缝及板壁缝中透出来,让人遐想门里的内容。他家则是内外两重天:门前特别光亮,吸引好些小孩在门口做游戏一片活泼景象;而敞开的门里面则只是一个黑黢黢的大窟窿,无声无息长久静默令人产生恐怖想像望而却步。)里间是灶间,大而昏暗,只房顶上现出一团光亮,那是半边瓦缸从屋椽上支起来透进的隐隐天光。在昏暗中除了天光下的灶,胖娃便看不清其它物件了。
人们呼陈大爷的老伴为陈大娘,精瘦精瘦的小女人,黄焦焦的头发梳成一个小小的抓髻盘在脑后,蓝布大褂永远透着干练与清爽,一见熟人便一扫脸上先前的愁苦转而笑着打招呼,所以她的人缘也不错。两口子站在一起,外在形像比诉苦更有说服力,不过人们从未听见他们向人诉苦。老俩口好像无儿无女,平时靠陈大爷为街坊挑水为生,陈大娘也帮衬着替别人洗洗衣服挣几个小钱,但街对过不远就有好几家洗衣妇,竞争自然激烈,她便时不时背上背篼出去捡柴禾拾破烂,时时见她在垃圾箱前捣腾。然而家家都穷,所以好多时候她不得不无功而返。
那时小街上的潮扇社生意火爆,整条街上家家户户的女人大都在社里领了活计回来做,夏天的下午,女人们都搬了小凳子出来坐在自家门前干活:两膝夹住一把扇骨,双手十指飞快地在扇骨的竹丝上灵活扭动如蝴蝶翻飞,在轻柔的沙沙声中,一根细细的丝线便飞快地在细细的竹丝间自如穿行,于是那一束竹丝便逐渐均匀地排列有序。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工夫不长,一把扇子的雏形便初具规模,犹如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只是更见小巧丰腴。身边的笸箩里很快摆满了已完工的活计。陈大娘便央人讨得这活来慢慢地学细细地做。因为这扇子大部分是出口的货品,要求自然很高,陈大娘也做得格外仔细,常常见她在夕阳暗淡的余光中低着头细心摆弄。尽管收入比别人差了一截,她还是很热衷此项工作,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
但夏天很快过去,一条街的女人都闲了下来,陈大娘便只好倚门,在打望过往的行人中打发日子。于是两张嘴便寄托在陈大爷的肩膀上。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总能看到那个佝偻的背影蘸着身后长长的水迹游走于附近的小街小巷。
小巷石板路上的水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辘轳的“吱吱”声中,胖娃渐渐长大了。在胖娃小学毕业那年,街口的坝子里安上了自来水桩。每日一早一晚,水桩前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大小小的木桶铁桶敞开了肚皮豪气地猛喝,一分钱一担的水谁都消费得起,贫寒人家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眼中那昂贵的水费。石桥下的小河也清净了好多,再也不用端了米和菜去河边排队。而小巷里的井房遂被冷落在一旁渐渐沉寂了下来,年轻的哑巴另寻出路,放下水桶扁担去了沙石场。
而彼时的陈大爷无论面积还是体积都比几年前缩减了不少。脸上的颧骨更见突出,眼窝凹陷成了两个深坑,深坑里的眼珠愈加混浊,且时时眯缝着,似在努力辨识眼前的一切。牙掉了好几颗,干瘪的嘴一张一翕,花白的胡茬随之相互倾轧拥挤,似乎谁也不让谁。矮小的身躯越发佝偻,背更驼了,就那么弯腰驼背蹒跚前行,令人联想到沙漠中踽踽而行的单峰骆驼。他的营生已大不如前,除了零零星星像胖娃家这样的体面人家还找他之外。水价也已涨到一角,但仍入不敷出,日子过得不止窘迫甚而艰难。
胖娃依然奉命叫水。每叫一次胖娃的心都会不由自主痉挛一回。显然陈大爷已经摇不动那辘轳上的摇把,但仍挣扎着拿出全部残存的力气去征服那两桶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冬天里,那粗气便化作一团团白雾,他刺猬似的花白的头便如蒸笼般热气腾腾。艰难地挪动着一贯的八字步,好歹算是把两桶见不得离不得的冤家给送到主人家的厨房,这才有工夫抬起手臂用袖子将佈满额头的汗水擦掉。
“你已经老了,该歇息下来了。”伯父一边掏钱一边说。
“老啥老?我还挑得动!”一边喘气一边分辨,“您用水只管叫我就是!”
“干点别的什么吧?”伯父追着他的背影叫道。
“干什么呢?”正往外走的脚步停下了,回头,满脸的皱纹传达出深深的无奈,“我不像老师您有文化(随着时代进步,他已不再称伯父为‘先生’),除了认识一分两分一角两角一元两元最多五元,我连十元的大票子都没见过。满街的字我都不认识几个,能干什么?像巷子里那些人出去卖力气每天给厂子里挖几方泥巴砸几方碎石?我这么大岁数了,哪里干得下来?算了,还担水吧。就靠着这几个钱活命呐!老师您用水一定要叫我啊!”
嘴里喃喃着兀自往外走。偶尔的,伯父会叹息着拿出一元钱叫胖娃追出去给他。可他死活不要,脸红筋胀地拒绝,只说要用水尽管吩咐。
再后来他彻底地挑不动了,每日早晚,只端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前,注视着不远处长长的水桶队伍及队伍旁打闹的少男少女汉子媳妇,深陷的眼里满是难舍的情愫。闲暇时,便常常独自落寞地坐在门外街沿上抚弄着苔藓剥落的水桶和油亮弯曲的扁担,或一遍又一遍地加固扎牢那跟了他一辈子而今已一无用处的井绳。有时他什么也不干,只站在街边,眼盯着小街中央那一路逶迤的水渍发呆。
没有了经济来源,居委会的干部们不能眼看着他俩口子饿死,几个身任委员和小组长的老太太便去做放水员的工作,于是一人的工作俩人干,每月算是有了几元钱的收入。扒拉了别人碗中的饭粒人家自然是十万个不乐意,脸子和濁语再所难免。
生活的重负压垮了风烛残年的陈大爷,他终于熬不下去了,贫病交加中挨到了驿站的终点。当居委会的委员和组长手捏着政府救济金来到他的床前时,弥留中的他总算见识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十元大钞。
陈大爷走了,悄无声息,似大千世界中一片落叶随风而逝。
远远的,秋风中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2015-4-2.
作者:肖宗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