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志武

夜晚。上海。

桂林路1720弄，门牌编号223。

过去三年，这个地址已如藤蔓般，在何志武心里落地生根。

纵使已两个月没有来，一踏入弄堂，水汽交织的濡湿气息扑面而来，依然让他心里感觉很温暖。仿佛停滞两个月的记忆，都在这股水汽的牵引下复苏流动。悬在半空里的心，也有了几丝雀跃。

“阿梅会不会在家？”

“她是否会出来见我？”

“我们是否还能重新开始？”

仿佛近乡情怯，来到弄堂，疑问就开始像小火苗一样冒了出来。

何志武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提线木偶，完全处于被动，任人宰割。

和阿梅在一起三年，他一直都是被动的一方。

提出恋爱的是阿梅，提出分手的还是阿梅。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阿梅的一个玩具，喜欢时揉捏把玩，厌倦了就弃如敝履。

思考了半个月，他决定逆转局势，提出复合。

只是，他给阿梅打电话无人接听，发微信无人回复。

在和伯父伯母确认阿梅既没有换电话也没有改微信，更没有出国留学或外出旅行之后。经过一番思量，何志武觉得，女孩总会矜持。阿梅不愿接电话回信息，不过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只要自己主动上门投怀送抱，阿梅肯定会答应复合。

“人在一心沉浸在一件事情时，往往会陷入盲区，纵使所有的人都告诉你，前路不通，有坠崖风险，你也会找出千奇百怪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一意孤行。”何志武深知人性如此，只是轮到他自己也不能免俗。

他掏出手机，拨通阿梅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抬首望了望阿梅所住楼层的窗户，漆黑无光。看来她还没有回家。

何志武走进对面的全家便利店，点了一份关东煮，坐在落地窗前，等待夜归人。

想到阿梅回来时，可能还没有吃晚饭，何志武心里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他决定给阿梅订一份她最爱的网红小龙虾。挂断下单电话，他有些意兴阑珊。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了看时间，已经22：30，住宅楼里的灯光已开始渐次的熄灭。夜深了，这座不夜城也开始打起盹。

阿梅依然没有回来。何志武已有些不耐烦。他将纸杯中残剩的关东煮冷汤一饮而尽，冷液入胃，提振了一些精神。打开手机，既没有未接来电，微信也无消息。

何志武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在等待主子的垂青。

他决定结束这场荒诞的求合，回家睡一觉，忘记阿梅，重新开始。

就在这时，两道强光，拐进弄堂，一辆雷克萨斯RX驶了进来，停驻在阿梅所住楼前。

阿梅曼妙的身姿从副驾驶摇摆出来，红唇如焰，满脸风情。

何志武听到“咔嚓”一声响，悬在半空中的心，碎成齑粉。

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情场如酒场，最怕的就是一席欢散后，你还在沉湎回味，别人却已另开新席，觥筹交错。

虽然阿梅屡次不回消息，何志武已有这方面的揣测，但真到事实摆在眼前，他依然有些难以置信。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从驾驶座下来的人竟然是他的同事——陈港生。

这时，何志武突然明白，为什么在阿梅去公司找过自己之后，陈港生忽然开始对自己示好。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处心积虑的要挖自己墙脚。

何志武顿觉心里燃烧了一把火，愤懑像疯长的藤蔓，瞬间将他包裹过来。

他拿起搁置在全家便利店货架上捣货用的铁棍，像一只要咬人的狗，沉默的奔了过去。

见何志武阴着脸奔来，陈港生惊的推门而出，他刚想开口，却在阿梅的惊呼中，被何志武一棍敲破脑门，头骨破裂，鲜血喷溅，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同时，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打破夜晚的沉寂。

一颗不知何处冒出的子弹，从何志武口腔射入，将其爆头。

何志武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敲破陈港生脑门的时候，会突然中弹殒命。这简直比出门捡到一张中六合彩的彩票，还要诡谲离奇。

不过，在何志武临死的刹那，他倒是解开了一道人类未解之谜，高速运行中的子弹是什么味道？

当子弹从他口腔射入，划过味蕾时，他品尝到了子弹的味道，竟然有股麻辣小龙虾的滋味。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毫无逻辑，事情的结局和我们初始的设想，往往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2）黎耀辉

“一份麻辣小龙虾，地址：桂林路1720弄，门牌编号223。”

黎耀辉记录下今晚最后一份外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将是他人生里送的最后一份外卖，算是终于解脱。

早在三个月前，他来到这家网红麻辣小龙虾馆应聘送餐员时，就给自己设置了目标数字。当送满2016份外卖时，他就要彻底的和这份职业说再见。

2016，对黎耀辉来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数字，他的生日是2月16日。三个月前，他和Marry分手，恋爱时长也刚好是2016天。

他觉得这个数字，在他的生命里被赋予了魔咒，一旦达到，就会发生一些让命运转折的事情。

接过厨师打包好的外卖，黎耀辉装上电动车，通过高德地图圈定好路线，便开始朝目的地驶去。

在他送满2000份外卖时，就一直在想象自己接到的第2016份外卖订单，客人会是什么样子？

在他勾勒的情境里，对方最好是一位容貌姣好单身且单纯的女孩，二十岁出头，相信一见钟情，并且愿意和他一见钟情。

可惜，故事里的情节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当听到电话里传出男声时，他的心猿意马像霜打的茄子，瞬间偃旗息鼓。

不过，没关系，既然2016份外卖即将完成，自己的生活也将迎来新的开始。万象更迭的时候，说不准也会有良缘的垂青。

就像今天他劝慰自己的高中同学莱昂，“当你觉得的人生一成不变，沉闷无趣，恨不得以身死来求解脱的时候，就应该果断的洗牌生活，改头换面。以一种全新的状态和方式，过不一样的日子。生命仅有一次，任何形式的按部就班，都是对它的浪费和辜负。”这句话黎耀辉自认经典到爆炸，但依然无法消解莱昂心中的沉郁。

莱昂说他在过一种走钢丝的生活，说不准什么时候钢丝断裂，自己就将堕入无间地狱，然后就会像被串在钢签上炙烤的小龙虾，在炭火中扭曲挣扎，痛苦万状，却永无救赎。

黎耀辉不清楚是什么事情导致多年未谋面的高中同学会有这种被迫害的妄想。但在他短暂的送外卖生涯中，不止一次遇到像莱昂这样画地为牢的抑郁者。黎耀辉觉得他们无论因何种原因诱导的悲观，都源自体内深层次的欲求未满和安全感的缺失。

面对老同学，黎耀辉当然不能将这些腹诽宣诸于口。两人各怀心思的寒暄半晌，最终发现多年没见，纵然有当年情这根线牵着，却也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在约好周末喝酒后无奈告别。

此时，黎耀辉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夜色中，晚风沉醉，他的心思不禁有些飘忽。

今天莱昂告诉他，自己现在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这让黎耀辉心里有些痛楚，想起了不堪的往事。

他刚来上海的时候，也一直梦想着进入金融公司上班，毕竟在上海这座金融大都市里，金融行业不仅来钱快，说出来也高端有面子。他过五关斩六将经过层层选拔，如愿以偿进入了一家股票公司，一心想着要在金融市场里搅一番风雨。然而，就像很多阅历不深意志不坚定的人一样，一旦接触到炒股的暴利，就泥足深陷，黎耀辉也没能免俗的陷了进去。

他天天被公司打鸡血般的“慢牛已启，大牛将临”的口号洗脑，操盘技术没学到，倒是练就了一番舌灿莲花的忽悠本领。在他的蛊惑下，Marry从家里要来了20万元。黎耀辉用20万元全仓押注公司重仓的大牛股，一心幻想着牛市启动市值翻个N倍，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进入中产。没想到市场风向骤变，大牛股迎来连环跌停板。因为没有经验，又听信公司“坚守即胜利”的忽悠，黎耀辉的账户市值从截肢到腰斩最后跌的只剩个脚趾头。公司也因为操作失误，破产清算，黎耀辉失财之后接连失业，一时之间万念俱灰。

钱没了，黎耀辉和Marry争吵不断，爱情也在磕碰中消磨殆尽。

Marry走后，黎耀辉决定洗心革面。他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想用肉体的劳累将自己从消极的状态中捞出来。用了三个月，他回归了状态，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感情没了就没了，纵然挽回来，也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样子。但欠下的债，一定要还清。人生天地间，品字要立住。

在这三个月里，他积攒了一些钱，并注册了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准备沉心创业，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自己造就的损失弥补回来。

送完这第2016份外卖，他的送餐生涯就要告一段落。

明天开始，他就要摇身变成电子商务公司的老板。人生亦将开启新的篇章。

收回思绪，黎耀辉掏出手机看了看，高德地图显示，目的地就在前面弄堂里。

这时一辆雷克萨斯RX从黎耀辉身边驶过，顺着他在地图上规划的路线，拐入弄堂。

为了避免吃一肚子车尾气，黎耀辉捏闸减速，慢慢悠悠的顺道滑行。来到路口，他正准备拐弯入巷。

突然，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打破夜晚的沉寂。

黎耀辉觉得自己像被一座山猛然砸中，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推着他连车一起飞了起来，在空中打转。

车筐霎时破裂，餐盒里的小龙虾喷洒而出，漫天纷扬。

在空中翻转的电光火石间，黎耀辉看到一颗子弹，穿透小龙虾的雨幕，扯出一道汤汁的弹道。

就在他还在纳闷是不是眼花时，他重重的摔落在地。他听到自己脊椎断裂的脆响，痛感尚未袭及，黑色的轮胎就从他脸上碾了过去。

黎耀辉的脑海瞬间黑屏，像断电的手机屏幕，再无一丝涟漪。

（3）莱昂

每天你都会和好多人相遇。

有时候，你会幻想和他们发生一段故事。

有时候，你仅愿做他们生命中匆匆的陌客。

其实，无论是擦肩而过，还是露水情缘，你心里都明白，大家萍水相逢，浅尝即止，谨守分寸，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因职业的关系，莱昂向来分寸感极强，无论与何人相处，他都会保留适度的距离，不给别人窥探自己隐私的机会，也不让自己陷入到别人的肥皂剧中。

关于职业，他对外的统一口径是股票经纪，他也确实在一家实力雄厚的证券公司挂职，只不过他唯一的客户是他自己罢了。

不言而喻，这份职业只是他掩饰身份的幌子。

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杀手，杀手编号：223。

从业五年，莱昂已记不清自己接手了多少份委托。反正收到目标信息、踩点、制作行动方案、布置、蹲守、扣动扳机……这些步骤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流程化。和所有上班族一样，一旦工作开始按部就班，接踵而至的便是厌倦。

不知从何时开始，莱昂对委托渐渐丧失了兴奋，变得有些麻木和抵触。

“是不是该功成身退了？”

自从三个月前住进了桂林路1720弄224号，这种想法就开始在他心里萦绕。

当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吓了一大跳。毕竟他现在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编号已晋升至223，如果再努力几年，完成几个大级别的委托，就可以顺顺当当的拥有百位之内的序列号，那时就将永远的被铭记在杀手殿堂里。名字被镂刻在杀手殿堂，是杀手无上的荣耀，也是莱昂一直以来的终极目标。

可是，这种虚无缥缈的名头，忽然对他来说不重要了。

他开始想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譬如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住在隔壁223号的女孩。

以前他总觉得223这个号码很烂，因为这意味着他连杀手榜前200名都进不去。但因为这个女孩，他忽然对这个号码产生了感情，想一辈子都留着，即使进不了杀手殿堂也没关系。因为这个号码，让他和她有了缘分。

可是作为一个分寸感极强的杀手，纵使心中已翻江倒海，他还是迈不出第一步主动与对方交流。住在这边已三个月，除了有几次在阳台上浇花时与对方点头示意，两人竟还没有过交谈，甚至他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有些事情他却一清二楚。譬如，他知道她有一个已分手想复合的前男友，名字叫何志武。还知道她其实心里还喜欢着前男友，也想复合。更知道她迟迟没有答应对方，是为了考验。甚至他还知道何志武每天给她发了什么信息，又有什么求复合的新花招，还知道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准备今晚做一次彻底的考验，就和何志武重燃恋情。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女孩每次收到何志武的信息，都要和闺蜜通电话汇报，交流下面计划的安排。而莱昂有个比较奇葩的习惯，喜欢窃听周遭环境的声音。——杀手最怕的就是被暗杀，而声音揭秘着一切的隐藏。

这个习惯让他洞悉了女孩大部分的事情，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烦恼。特别是昨天听到女孩说将最后一次考验何志武后，莱昂觉得心中仿佛遭遇了一万次痛击。

如果不是今天非常巧合的遇到高中同学黎耀辉，并向他倾诉了一些心事，莱昂真担心自己会被这种暗恋徒劳的情绪拉入深渊。

黎耀辉说：“当你觉得的人生一成不变，沉闷无趣，恨不得以身死来求解脱的时候，就应该果断的洗牌生活，改头换面。以一种全新的状态和方式，过不一样的日子。生命仅有一次，任何形式的按部就班，都是对它的浪费和辜负。”

这句话让莱昂醍醐灌顶。

是时候做些改变了。和黎耀辉告别后，他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就金盆洗手，开始过不一样的生活。

当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自己的杀手经纪人时，对方坚决不同意，但莱昂决心已定。经过歇斯底里的争执，对方最终妥协，不过要求他在今天完成最后一笔任务。

莱昂查看了委托单和经纪人发来的任务详情，发现这次任务就在桂林路1270弄斜对面的大厦。看来是为他量身定制。于是他答应下来，准备给自己的杀手生涯做个完美的收尾。

晚上10：25，莱昂已在桂林路1270弄对面大厦的天台，装好狙击枪等待。

他通过望远镜瞄了瞄目标。

在对面大厦27层公寓里，目标正和小三肉搏鏖战，看来一时半会不会结束。

据经纪人透露，这次的委托人是目标的老婆。

两人婚姻十年，目标迷恋上了一个嫩模，要和他老婆离婚，甚至还转移财产，贿赂司法，希望他老婆净身出户。他老婆气愤不过，委托暗杀。

红尘俗世，爱恨情仇，归根结底都是些流动的欲望。莱昂早已见怪不怪。

如果是其他杀手，此时早已扣动扳机，结束任务。

但莱昂喜欢让目标在不知不觉中沉眠。他一般会选择目标睡着或者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下手。如果在目标和小三这么如火如荼的关键点射击，多少有些不厚道。

他决定再等等。

可是，目标臃肿的身体在他眼中晃来晃去，着实令他心烦。

他下意识的偏转了枪头，四处乱瞄。

忽然，他从望远镜中看到隔壁女孩坐在一辆雷克萨斯中探头探脑的朝弄堂里张望。

莱昂想起来，今天晚上就是女孩对前男友何志武的最后考验。

看女孩关注弄堂时表现的动作，何志武应该已经在弄堂里了。

“两人真的会复合么？”

透过望远镜，莱昂的视线跟着雷克萨斯进入了弄堂。

车子停驻，女孩走了出来，仿佛是为了激怒何志武，女孩还故作风情的朝司机微笑，贝齿红唇，仿佛一朵盛开的火玫瑰。

看到女孩的笑颜，莱昂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撩拨起他心中的弦，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

这时，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拿着铁棍从旁边的全家便利店冲了出来。

“他要干什么？”莱昂悚然一惊，立马举起狙击枪瞄准他的脑袋，如果这个男人敢袭击女孩，莱昂决定一枪崩了他。

然而，这个男人竟然绕过女孩，朝司机冲去。司机惊的开门出来，似乎想要解释。

莱昂想这个拿铁棍的男人应该就是何志武了。

莱昂将抢举起，又瞄准了何志武的脸庞，他想看看何志武到底长什么样子，竟然会让女孩念念不忘。

忽然，莱昂后背一震，手指一紧，他扣动了扳机。

一股剧痛从后背蔓延开来。他中弹了。

同时，他看到何志武的脑袋在夜色中盛开血色的花朵，他还看到在十字路口一个送餐员被一辆超速的奔驰撞飞，电动车后座框里的外卖漫天纷洒。

接着，又有两颗子弹射入他的身体里。

莱昂扑倒在地，感觉所有的精力都随着血液流失，挣扎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慢慢的飘了起来。

在意识迷失的刹那，他忽然想起经纪人说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没有终结。

看来，他还是太幼稚了。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看似一团乱麻，但若抽丝剥茧，就会发现原来那些毫无逻辑和毫无关联的事件背后，都隐藏着命运精巧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