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
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
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史记·匈奴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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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
200年,大同平城以北,白登山下。
此夜风雪呼啸,铺天盖地的劈向空寂的大地,劈向山上困兽般的汉军和山下虎视眈眈的匈奴军营。山下匈奴营中,略微听得铁骑戎装碰撞之音,以及狂风撕扯穹庐的声音。单于王帐前竖着的两支火把,此时也在疾风的吹袭下摇曳着明灭不定。
匈奴单于冒顿此时正静静坐于账内,地灶温暖的火光映衬着他亚麻色的长卷发和深翡翠色的眸子,他面前的几案上铺着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但此时他已无心再研究下去。毫无头绪地起身,他披上狼皮大氅,在毡帐内踱步。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冒顿缓慢踱步时,暗自思忖着。匈奴大军围困汉军于白登山已有六天六夜,虽令汉帝刘邦如网中之鱼作困兽斗,但却无论如何也攻不上山。而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打算速战速决的匈奴军的处境变得益发危险,不仅粮草所剩不多,且如若汉军援兵赶到,那么匈奴军反就变为困兽了。
真是进退两难的局面。他暗暗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攥住狼皮氅的边缘,忽然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冒顿下意识握住那个带有些许凉意的锋利的物事,心中立即了然——那是一只藏在袖间的骨鸣镝。
冒顿将那只锋利的骨鸣镝从袖口取出,托在掌中无意识地看着,思维仍停在关于此役该如何进退的考量中。但那白色的锋利边缘上一抹模糊的暗红吸住了他的思绪,显而易见,那是陈年的血迹,并且大约只有他一人直到这血迹的来源以及它属于谁。
冒顿看着沾染陈年血迹的骨鸣镝,心中暗道:此物不是早已丢失了么,怎会藏于衣袖里?难道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将要发生了么?
匈奴人笃信神明,更加看重月相盈亏,认为月盈即祥瑞、月亏即阴邪,因此总在满月时出征而在月亏时退兵。今夜恰好又是月亏之夜,如钩的暗月悬于夜空中,再加上风雪如晦,冒顿也无端地感到阴冷异常。但奇怪的是,在看到这只沾血的鸣镝时,他的心里却莫名的安定下来,不由得忆起许多年少时的事情来。
……
那是作为匈奴王子的冒顿,呆在自己的旃帐中雕刻着雪白的狼骨鸣镝,这是他发明的一种会在飞行中发出啸音的箭矢。这时,一位同他相貌近似的少年掀帐而入,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着冒顿手里的物事,问道:“这是什么?”
来的人便是亚顿,冒顿同父异母的弟弟。亚顿的发色偏向黑色,是和他生母一样的颜色,但不论身形或气质,他都同异母兄长冒顿极为相似。
“是一种会发出响声的箭。”冒顿看见亚顿进来,碧色的眼中溢出神采,迫不及待地向他介绍着自己的发明,“在狩猎的时候,这种箭可以作为攻击的信号。”
“有意思,借我看看吧。”亚顿一听狩猎便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看这件新奇的物什。
“给。”冒顿欣欣然将手中一枚刚刚打磨完毕的鸣镝箭头递给亚顿。
亚顿接过,爱不释手地在手里把玩,他对于狩猎的兴趣比冒顿更甚,对于用以狩猎的器具的兴致也异常之高。当然,每回外出狩猎,这对兄弟俩必然是在一起的,相互配合追逐猎物,每回都可满载而归。
“对了,亚顿,”冒顿想起什么似的侧首看人,“父王刚刚令我出使月氏国,我明日便要出发,大约要过两三月方能回来。所以今年的秋猎就不能和你一起参加了。”
“这样吗?那么明日我送你一程吧。”亚顿听说不能一起参加秋猎,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这是大单于的命令。许是分了神的缘故,他突然“哎呦”一声,手指不慎被鸣镝锋利的边缘划出一道口子来。
冒顿一怔:“怎么了?”
这边亚顿早把流血的手放入口中轻吮起来,掩饰道:“唔,没什么。”
冒顿拾起那枚沾了血的鸣镝,随手置于一旁,低笑说道:“你很笨诶,拿着都能受伤。”
亚顿一脸无话可说的神情,他承认自己没有哥哥聪明。
亚顿的母亲原本只是单于头曼帐内的侍女,名唤月柔。她拥有一头卷曲的黑发,生得美貌异常,故偶然得到单于的宠幸而生下了亚顿。那时太子冒顿的母亲华云阏氏尚在,身为匈奴国母的她因厌恶月柔那副狐媚做派,便将她连她尚在襁褓的孩儿一起逐出单于王庭。月柔只好孤苦伶仃地在匈奴各部族间辗转流浪,四处投靠垂涎其美貌的男人,带着孩子艰难求生。直到三年后,头曼单于终于找到了她,便不顾华云阏氏再三阻拦将她带回单于庭,并立为妾室。
亚顿和冒顿的初次见面便是在那时。那时亚顿四岁,冒顿七岁,同样是单纯懵懂的孩童,两人之间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没两下子便玩在了一起。从小养尊处优的太子冒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身材瘦小、时常面露怯意的弟弟,听他讲述跟着母亲四处漂流的艰辛生活,便煞有其事地说:“放心,那种日子你不会再过了,你现在有我了。我是你哥哥,我会照顾好你的。”冒顿说着,从自己的毡房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递与亚顿:“这是父王前日赏赐的中原的瓷器,我把它送给你。”
亚顿惊喜地打开盒子,看到铺着柔软绸缎的盒内,安然放着一只精美的青瓷碗,光滑的瓷壁薄得近乎透明,黄褐色的暗纹栩栩如生。他喜出望外,兴冲冲地抱着这件礼物跑回自己的帐内拿给母亲看,母亲却只勉强地笑了笑便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年幼的亚顿打心眼里喜欢这位聪慧的哥哥,两个孩子总是玩在一处,无话不谈、形影不离。随着兄弟俩日渐长大,他们之间益发心有灵犀,甚至甚于孪生兄弟。每每练习骑射或围猎之时,两人便各骑一匹骏马,在广袤的草原或林莽之中如闪电般穿行,声东击西,里应外合,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从来无需事先约定,也无需用言语交流,只是远远的一个眼神或一声口哨,便立刻知晓相互的意思。如此惊人的默契常使参与围猎的匈奴贵族们惊叹不绝。
然而,单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随着头曼单于日渐老迈,单于庭中风云暗涌,阏氏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渐渐激烈。只是这两个少不更事的小王子,仍以为这无忧无虑骑在马背上的日子还长得很,仍以为这属于他们的年华能够永存。
时光在草原的风里渐渐流逝,头曼单于的年纪也渐渐大了,身居权力中心的人们也都开始心照不宣地考虑起继承人的问题。单于庭的两位王子都生得十分健壮优秀,长兄冒顿更加聪慧多才谋,幼弟亚顿则果敢机敏过人,不管哪一位当上了未来的单于,对于匈奴而言都是一大幸事。当然,早在亚顿出生前,匈奴的太子就已经确立为冒顿,可是随着亚顿一天天益发强健地成长,单于庭内逐渐翻涌起不为人知的暗涛来。
亚顿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在头曼单于面前越发得宠的月柔跟随单于去游猎,亚顿原应留在单于庭,不知怎的这一次月柔却要求他跟在自己身边。亚顿便跟去了,却没有在游猎队伍中见到冒顿。
待一个多月的游猎结束,单于一行人返回位于龙城的王庭,才知庭内发生了大变故,匈奴的国母、冒顿王子的生母华云阏氏忽然暴病去世。头曼单于自是伤心不已,但在举行盛大祭祀厚葬了国母之后,他似乎很快就将这悲伤抛却了,只过了一个多月便扶正了爱妃月柔。
月柔登上匈奴的后位以后,就变得妄为起来,她仗着年老的单于对她的百般宠爱,不动声色地在单于庭内清除了许多华云阏氏的母族势力,逐渐孤立了冒顿王子。她因为怀恨华云阏氏当年对她的驱逐,所以此时便再容不下她的孩子。
然后,月柔又向头曼单于进谗言,劝其送一位王子去月氏为质,以换取两国之间的和平。年老昏聩的头曼竟允诺了。这要送去的王子自然不会是月柔的孩子,头曼单于便以“出使”之名将冒顿骗去了月氏,待他一抵达月氏就立刻被月氏人软禁起来。
此时握着血鸣镝,坐在帐内出神地回忆着的冒顿单于,不由得在心里自问着:是不是从那时起,他们兄弟俩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呢?或许,又是更早以前?
对,许是更早以前……是亚顿出生的时候,他一生的命运就已定盘。那么,那个孩子生在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冒顿再次回想起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日子。那时匈奴单方面撕毁和平契约,出兵急攻月氏。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震惊的不止冒顿,还有以为高枕无忧了的月氏人。但最快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还是冒顿,他盗取了月氏的良马,九死一生地逃了出去,倘若再迟一步,他的头就会挂在月氏人的城楼上了。
在茫茫漠北之中冒着严酷的风雪拼死逃亡的时候,在狂烈的沙尘暴之中迷失方向而奄奄一息的时候,在月氏人的箭矢擦身而过、胯下的马却已经有气无力的时候,冒顿都不禁会想,假如此时亚顿在身边的话就好了,兄弟二人一起配合,甩掉月氏人一定会容易得多!
可是他又想起,如果没有亚顿,自己也不会在这里了。
……
他终于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甩开了追兵,得以在背风的山下生起一堆火来取暖,用冻得发青的指尖颤抖着处理满身的伤口。撕下里衣来包扎的时候,他看见藏在衣服里的那只亚顿玩过的骨鸣镝,火光中仍可看见隐隐的鲜血痕迹。
他轻叹口气,将冰冷的鸣镝攥在手心里。
他仍是无法想象没有亚顿的日子,他已经没有了母亲,此时竟又被父亲背叛,而一直以来最亲近的弟弟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分毫。如果连亚顿也不在了的话,他就真的是孤独一人了。
冒顿下定决心要复仇,要报复那背叛他抛弃他的人。他盯着手中的鸣镝暗想,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做到。
这边匈奴单于庭内,月柔阏氏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单于册立新太子亚顿了,虽然还未得到证实,但她确信冒顿王子肯定已经死于月氏人的刀下,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孩子当太子了。
头曼单于如今已经年迈昏庸,对月柔阏氏几乎是百依百顺,此时他早将冒顿的死活抛之脑后,便把亚顿召到帐前,在左右贤王及文武百官面前准备立他为太子。
“父王,冒顿他会回来的!”仍然蒙在鼓里的亚顿一听这事,忙大惊回绝。此言一出,底下的匈奴朝臣皆纷纷点头称是,长子继承王位是祖宗立下的规矩,怎能说改就改?
头曼单于的脸色有些难看,月柔阏氏急忙从座上站起,大声道:“他已经死了!”
亚顿震惊地望向母亲:“您说什么?这不可能!”
“亚顿殿下,这是真的。就在十天前,左大都尉在没有得到陛下准许的情况下,贸然突袭月氏国边境。如此一来,冒顿殿下定性命难保了!”一旁的匈奴左贤王忽然抬起头来,对亚顿说。
“你住口!”头曼单于忽然大怒,喝道,“那该死的左大都尉,给我砍下他的头来,丢去喂狗!”
月柔阏氏又矜持地坐回位置上,慢慢地说:“单于陛下,既然冒顿王子已经不在了,那还是快些册立我们的儿子亚顿吧。”
亚顿呆站在原地,渐渐的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他走到单于面前单膝跪下,哽咽道:“父王,请容许孩儿带兵攻打月氏,为兄长复仇!”
月柔阏氏打断了他的话:“那也该等册立完太子再说!”
亚顿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他的哥哥不会再回来,而他也必须担负起未来单于的重任。在所有人寂静无言的凝视下,他缓缓地站起在父亲的面前,从胡巫手中接过了象征继承权的金指环。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急迫的马蹄声,声音由远至近,停在单于大帐前。一名匈奴侍卫急匆匆地下马,不顾礼节闯入帐内,向头曼单于急报道:“报告陛下,冒顿殿下回来了!”
刹时百官皆如炸锅般沸腾起来,月柔阏氏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头曼单于倏地从王位上站起,大声叫道:“我的儿子回来了!这是真的吗?他是如何逃出来的?快,快带他来,我要看见他!”
亚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喜悦彻底将他淹没了,他全然忘了自己指上刚带上去的太子的指环,不顾一切地掀帐冲了出去。
他看见虚弱已极的冒顿远远地从马上下来,摇摇晃晃地向单于的大帐走来。亚顿冲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我以为……”
冒顿虚弱地笑了笑:“我也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他垂下头,目光却顺势落到了不该落到的地方——那是一枚戒指,金闪闪的,镶着象征权力的红石,正戴着他弟弟的手指上。他顿时心下一凛,却没有力气说话。
头曼单于在冒顿平安返回匈奴以后大为震惊,认为这个孩子太不简单了,在庆祝宴上一时高兴许下诺言,拨给了他一万精骑。只是,尽管大家都不说,冒顿心中却也清楚,他不再是太子了。太子之位已被弟弟亚顿夺走,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冒顿不禁这样想:父王竟想要借月氏人之手杀掉我,而这么做却只是为了让他宠爱的亚顿继位。这样狠毒的父亲我难道可以原谅吗?不…决不!
冒顿殚精竭虑地用他所发明的骨鸣镝训练骑兵,他下令鸣镝射向何处,他的将士们也要将箭射向何处。他近乎狂热地使用着这样的方式,将所有的一切都作为他的靶子,疯狂地射出他的鸣镝箭,仿佛在泄恨又仿佛在毁灭。
也许毁灭的成分更多些吧。十年后的冒顿单于,大约会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如此解释:他确实想要、也必须毁灭掉一些东西,用他的弓箭或猎物的鲜血。当他在某一天发觉,所有该被毁灭的都已经毁得一干二净,到了那时他就可以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夺取他想要的了。
于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
头曼单于开始专心培养亚顿为继承人,人们发现冒顿对此似乎没有任何表示,他看起来满不在乎。亚顿起先自觉愧对哥哥,但是渐渐的——尤其是当他初尝了权力之滋味时,他的愧疚感就淡薄如雾了。
“亚顿当上了单于之后,一定会像雄鹰那般勇猛。”有时候,冒顿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这样说。亚顿听见这样的话,脸上总会露出无比兴奋和满足的表情,连如此优秀的哥哥都看好他,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等你当上单于,你想做什么呢。”有一回,只有他们兄弟两人在的时候,冒顿仿佛好奇般问道。
“唔…我想,”亚顿歪着头,一脸向往地回答,“我想去马蹄能到的地方。”
冒顿安安静静地在伪装着从前的幸福,但他有时也会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说违心的话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连弟弟都可以欺骗了呢?是仇恨改变了自己,还是欲望?
于是,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冒顿准备好了一切。那是秋猎的第一天。
这一天冒顿和亚顿依然像往常任何时候那样默契地配合着。兄弟两都骑着黑色的骏马,仿佛两道黑色闪电在风中猛烈而灵巧地穿梭追逐。冒顿忽然觉得他的耳畔只剩下风声,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风声,除此之外便是仿佛要延伸到宇宙尽头的马蹄声,还有这苍茫的荒原。荒原的尽头是落日,一缕孤烟在地平处飘向被晚霞缀满的天际。
亚顿的速度慢了下来,冒顿便也轻勒缰绳,放缓了步伐。两人现在是并排着前进了,为的是细细观赏那壮美无比的夕阳。这是属于二十岁的冒顿和十七岁的亚顿最后的夕阳。
“亚顿,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们永远都是兄弟,对不对?”冒顿忽然出声问道。
“这是一定的呀。可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冒顿握着缰绳,举目眺望着渐渐沉入夜色的草原,轻轻回答:“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再也不能说了。”
亚顿担忧地问:“冒顿,你不会又要去月氏吧?”
“不会的,不再会了。”冒顿回答。此时夜幕已然低垂,草原上的星星开始一颗一颗地浮现出来。残月如钩,散发出微弱和冰凉的寒光。
那一夜,就在这如钩般的残月下,冒顿用鸣镝和他训练已久的骑兵,杀死了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发动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匈奴王室政变。
那一夜,亚顿的父亲头曼单于死了,被万箭穿心,死状凄惨;亚顿的母亲月柔阏氏也死了,被白绫吊死在单于庭前的柱子上,尸体被乌鸦飞来啄食。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对于亚顿来说,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全部坍塌了,不仅失去了父母,还彻底地失去了他的太子之位。并且,这一切都是他最亲近的哥哥所做的。
年轻单纯的亚顿自然不知道,这几年来,冒顿暗中发展的势力已经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匈奴贵族之中有许多辅佐他拥护他的人,他们先发制人,连夜包围了支持亚顿的大臣们的毡房,当然也包括亚顿本人的帐篷。
一场大血洗在残月之夜下开始了,那些支持亚顿、不服从冒顿的大臣被一个接一个地斩杀,那些大臣所管理的部族立刻就有冒顿派下的大臣来接管。
东方的天际开始初露霞光,事情的结果已见分晓。
短短的一夜间就失去了一切的亚顿,站在被包围的严严实实的穹庐中,呆呆地望着从远处走向他的冒顿。拥护冒顿的大臣们向他问道:“冒顿殿下,亚顿殿下该怎么处置?”
冒顿此时却沉默着,实际上他已经沉默了整整一夜。不管是刺杀单于,还是诛杀逆臣,他都冷静地、不露声色地做着,这些都是他准备已久的事。但有一件事他却仍未准备好,他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他的弟弟。
“冒顿殿下,务必除掉亚顿殿下!”一位冒顿最信任的手下低声说,之后便是簇拥在他身边的匈奴贵族和大臣们,都开始异口同声地对冒顿说着同样的话。
亚顿不能留,这是一定的。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两君,一个曾被册立为继承人的王子的存在,将会是匈奴往后最棘手的问题,是一种极危险的不稳定因素。毕竟,拥护亚顿的大臣和部族不可能一时杀尽,如果留下亚顿的性命,那难保没有他东山再起颠覆政权的一天。
冒顿感到越来越心惊,他也确实太过年轻,竟以为只要废亚顿太子之位,亦或是将他软禁起来就可以。可是当残酷的事情已经彻底地展露在眼前,当他彻底看清了这残酷的事实时,什么都太迟了。
冒顿下意识地想到逃避,他想,我要的复仇已经完成,如今不一定非要独占单于大位,就算留下亚顿,二人一起治理国家也未必不可……
只是,就在零点零一秒的瞬间,有一道名为“权欲”的闪电击中了他,就在他看着面前簇拥着他的大臣,和远处广袤无垠的匈奴的土地时,他的灵魂就被那闪电彻底地慑住了。他的心稍稍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便顺理成章地迎接了这个欲望。
众亲信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年轻的冒顿王子,等待他走完通往王冠的最后一步。年轻的冒顿自然没有令任何人失望。
冒顿冷静地指示道:“杀之。”
立刻三名士兵手持弯刀逼向了亚顿,冒顿的侍卫长则端来了一壶鸠酒,放在亚顿面前的桌上。
亚顿露出了极度绝望的神情,那是人类宿命之中最深的绝望击倒了他,他黑色的瞳孔倏然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雾,这使他仿佛整个儿坠入了深不见底的云雾里,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持刀的士兵,也看不见沉默的冒顿,他只看见一壶酒在案上放着。他站起身,他的身体抖得厉害,仿佛怕得要命似的,但其实他一点都没觉得害怕——他从挂着羊头装饰的柜子里取出珍藏多年的青瓷碗,一只带着中原的文明气息的精致的瓷器。他把碗放在案上,端起酒倒了下去。
碗中的酒呈一种凝固血般的暗红色,满满一碗的绝望呵。青瓷碗依旧光亮如新,黄褐色的暗纹依旧清晰可见,亚顿两手端起碗,憋上一口气,死命地将酒全灌进嘴里。
这边冒顿已经看呆了。此时亚顿饮尽了酒,丢下碗,跪倒在地,两手揪扯着胸口的衣服,发出撕心裂肺的高亢的喊声。那喊叫声惨烈而绝望,带着破碎的血腥味,仿佛撕扯着整个草原。
突然,这声音戛然而止,亚顿的身体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无声无息地滚落在地上。所有人都惊呆了,此时竟没人敢上前去触碰这具尸体。
冒顿无声地后退了几步,退出了亚顿的帐篷,转身接过亲信递来的王冠和权杖,面对着东方初升的朝阳高高地将它们举起。在他的身后,支持他的大臣和贵族们齐齐单膝跪下,高呼:
“单于陛下——”
九年后。
冒顿当上单于之后,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不断地扩大着匈奴的版图,建立着他强大的帝国。他甚至还可以南下去到那片富庶的中原大地,肆意地去掠夺财富和土地。他那闪电般的匈奴铁骑灵巧而又强悍,在广阔的西域大地上畅通无阻。
但他对于狩猎的兴趣却彻底没有了,在一年一度的匈奴秋猎时,他总是骑着自己的马静静地立于高地上,俯视彪悍的匈奴骑手奔腾着追逐猎物。他漠然的想,有谁还能同我有完全默契的配合吗?那些只会听从鸣镝的命令的骑兵,是否能够听得懂那声划破天际的箭啸背后他冷寂的心声?
正如万籁俱静的此时,冒顿单于独自一人置身王帐之中,倾听着呼啸的风声而无眠地思索着。此时这偌大一片军营之中,除站岗的卫兵以外,所有的人都在沉睡,因此也就出奇地孤寂。在残月之夜里回想着同样在残月之夜中死去的亚顿,冒顿又不禁再次自语着问出那个问题:那孩子生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既然已在心头盘绕,那就不可能再将它压下去了。也许冥冥之中亚顿的灵魂也是这样想的吧,就在冒顿无意识地将手里的骨鸣镝往旁边一丢时,鸣镝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火盆里。
冒顿并没有上前把它取出来,这早已不知所踪的物件又重新出现不知是什么回事,那既然如此就让它再消失掉好了。
但那火盆中的青烟,却仿佛忽然吹来一阵狂风似的,猛烈地斜向毡门外去。冒顿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这像是祭祀之中的情形,胡巫们用牛头骨烧出的烟,会被引向有亡魂在的地方。
难道说……有什么东西在门外?这念头一闪过,冒顿便不顾其他,立刻站起身来,跟着那青烟引去的方向往外走。在这世上他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就连鬼神之事他也不怕,他走到毡门前,青烟聚在这儿未曾散开,他便一把拉开毡门,向外走去。
夹杂着雪和冰雹的狂烈之风扑面而来,冒顿丝毫不顾,只注意着青烟的动向。青烟在狂风中打了个旋,又缥缈着向远处卷去,冒顿紧跟着那烟所指引的方向,走出了匈奴的营地,来到一座冰封的湖边。
倏时他的草原停了风,好似落入了无比寂静的洞穴里。此刻夜色漆黑、大雪苍茫,触目一片模糊的灰白,仿佛根本就没有过什么青烟。
冒顿忽然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在冰湖上行走,那是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影子——是亚顿,他绝不会认错。他早已预感到今夜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但他还是没有想到竟能同亚顿重逢——并且还是他的灵魂。
那个身影向湖边走来,冒顿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多么年轻的脸庞,他仍年轻着并且永远如此了。他们静默地对望着,时间几乎都像这冰冷的大湖一样凝固了。冒顿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座冰湖正是九年前他们围猎的地方,是埋葬了他的父亲和弟弟的地方。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如果当年的事情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来的。
命运如刀。但残酷的从来都不是命运,而是被命运戏弄着的人。
“你要去哪里?”良久,冒顿低问。
“去马蹄能到的地方。”
“你去了吗?”
“没有,我一直停留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我还没有和你告别。”
冒顿心底突然狠狠地一抽,似乎被冰封了眼角,他已许久未尝落泪的滋味了。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转身离开,还是该去和那个人说一声再见。
难道九年来,那个人都一直等在这里,等着杀死他的兄长回来向他作告别?
“对不起。”冒顿说。
“我要的不是道歉,是告别。”那魂灵执着地说,他眼眸深邃,凝视着面前的生者。
冒顿却害怕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一直以来,他从未害怕过什么,不管是作为质子、被追杀、亡命天涯、乃至是亲手杀父,他都并不害怕。可是今天他却怕了,他怕那双漆黑的眼睛,怕那句温柔而坚决的告别。他又恨极,他恨残酷命运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恨自己的疼痛和懦弱。因为他知道那句话一旦说出,亚顿将会永远离开。
但是,这是必须要说出的话,就像当年必须要毁灭掉的根须一样,他必须斩下那应当斩断的,回忆再不容定格。冒顿想,当年的是非纷争永远也解不开了,那就把它斩断,把它斩断!他要给他一个成全,就像儿时给他那个定会照顾好他的诺言。他要面对那耀武扬威的命运。
冒顿狠下心,道:“亚顿,再见!”
对面的亡魂也跟着一同说道:
“冒顿,再见!”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
“那么,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也——”冒顿沉吟片刻,说,“要去马蹄能到的地方。”
“那你就去吧……可别忘了我们永远是兄弟。”
冒顿终于转身走了,在得到那句他等待已久的宽恕以后,他没有再回头。不知道在这残月冰冷的光下,在这停了风声的冰湖上,是否有一个孤独的灵魂在缄默地凝望着他的背影,而后悄然隐去?
也许他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最终击倒他的“人类宿命中最深的绝望”去宣战,然后等待今天的这句告别。……谁知道呢?
冒顿走回他的王帐时,残月已经将要落下去了,他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放弃继续围攻白登山,回去吧。他不想再死死地被拖在一个地方,也不想要再一次次进犯中原去掠夺那一点蝇头小利,他知道这一战以后,他想要的,汉帝自会主动送来。而他现在要向北去,要往更远的地方去,要到马蹄所能到达的地方去。
在冒顿做完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刚好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天边一抹暗红的曙光浮了出来。他掀开毡门走回王帐内,发现那架火盆不知何时已然熄灭,而盆底尚未燃尽的碳丝之间,一小簇灰白的狼骨灰烬正静静地飘摇着袅袅余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