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宁荣二府赫赫扬扬,将近百年,已露败迹,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表面看来,仍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可一世。至少,两府里的主子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仍然狂欢尽兴,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大家长贾母史太君自不消说,府内大厨房里预备她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一个月的菜式不同。
贾赦更加不会节约,他自来不得母亲的疼爱,心里郁闷得很,凡事尽可能肆意而为,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了才是他的。像刘姥姥那样的穷苦人家,一年的花费不过二十两银子,他屋里大老婆小老婆一堆,还是花了八百两买回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嫣红。
贾政是荣府正经的当家,偏生他不理世务,只把家务交给妻子王夫人,身边养了一大堆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詹光、程日兴……都是狠角色。实在他才是荣国府最大的败笔,自己爱标榜,却不懂管家,教不好儿子,还养了一堆白眼狼。
贾珍在宁府里是老大,父亲贾敬死后,更加胡作非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口口声声说心里有个算盘,还不至于去到当银子的田地,后来却是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
贾琏是连油锅里的钱都想捞出来花的人,虽然懂得为自己打算,却不懂得顾全大局,趁着当家之便中饱私囊,后来因为爱色失财,历年来的积蓄因尤二姐错信了凤姐,都送到凤姐手里去了。
绣花枕头贾宝玉更不消说,一事无成,脑袋空空如也。林黛玉说荣府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他却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也难怪林黛玉听了这句话转身就走,实在听不下去了。
只有一个二管家林之孝会为荣府的状况担忧,可惜,也只是白担忧一场,根本没有人听他的。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不过,以宁荣二府之尊,开国八公中占了两席,荣府里的大小姐还是当朝贵妃,若不是抄家,也败不了那么快。这一点,高鹗倒是很懂的。虽然很多人痛恨高鹗擅改《红楼梦》结局,可也无法否认,雨后春笋般的续书里头,他是写得最好的一个。
只是,人物不再出彩也是事实。
看看曹雪芹,经历过人间冷暖,依然心存美好,对于人性,并没有一刀切,他的笔下,人性本善,好人有不好的时候,坏人也有善良的一面。
贾母是两府里最尊贵的一个人,连宁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都可以随意叫去骂一顿。平日里,她是善人,吃斋念佛,怜老惜贫。她更是最慈爱的老祖母,满口里疼爱孙子,也疼爱孙女,可是有起什么大事来,她就假装看不到。她不满意贾赦给迎春说的亲事,却因不喜欢大儿子,连带的不想出头多事,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可怜迎春,嫁了不到一年便赔了性命。
贾宝玉不仅是荣府的“宝玉”,还是作者心上的“宝玉”,作为大观园里的唯一男性,他是作者着墨最多、可谓花尽心思来形容的一个人物。在大厦没有崩塌之前,他是最受瞩目的一个人,大家都把振兴家业的希望放在他身上——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虽然他有一个好皮囊,脾气性格也好,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才能可以力挽狂澜。
不务正业徒时间虚度岁月空添的贾宝玉,还是最累人累事的人物。金钏儿之死、晴雯之死、黛玉之死、宝钗之郁郁终身,都拜他所赐。最体贴爱惜女孩子的是他,连累最多女孩子的也是他。
花花浪荡公子贾琏,见一个爱一个,但终篇下来,除了好色,他也没有做过其他坏事。很多时候,他受父亲之命外出办事,也只是尽力而为,没有想过依借自家财势欺压人。贾赦想得到石呆子的扇子,派了贾琏去要。贾琏说尽好话,许了人家五百两银子,人家不肯,他也就算了。
这件事表现出贾琏的本性。他是荣国府里的嫡孙,而且帮着叔父打理家务,多少算是掌握了掌权的人,平时受到的吹捧肯定不会比贾宝玉少,可是,他并没有坏心。何以见得?贾雨村为了讨好贾赦,把石呆子弄了个家破人亡,然后得了扇子送来给贾赦。贾琏说贾雨村“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被他老爹混打了一顿。
贾赦在荣府里算是悲剧人物,不得母亲宠爱,妻子又是禀性愚强之人,他的郁闷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释放的机会。作为不得势的儿子,他也曾试过反抗,中秋之夜讲故事发牢骚就是一例,可惜,情况完全没有得到改善。他一直想靠顽劣事迹来引起注意,想让鸳鸯做他的姨娘也是一例,但他的母亲根本对他不屑一顾。贾赦是那种完全不懂得处理亲子关系的人,母亲如何对他,他也如何对待自己的子女,在亲情面前,他败得一塌糊涂。
但这样一个人,也有过恻隐之心。凤姐和宝玉因赵姨娘托马道婆作法使坏,想绝了他们二人,二人不省人事三天,越发连气都将没了。大家都说没有指望了,只有贾赦操心,又唯恐哭坏了贾母,各处寻僧觅道,百般忙乱。贾政劝阻他听天由命,他也不理。
《红楼梦》历久不衰自有它的道理,在这本书里,没有彻底的好人,也没有彻底的坏人,各有各的苦衷。
不过,确实是事实,这个世界,无论哪个年代,好人总是要比坏人难当。好人有过一念之恶就难以再称作“好人”,坏人只要有过一念之善就算是天良未泯。没法度,释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不曾持刀的人,只有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有机会成佛。不公平?释家又有话说:坏人生为坏人,已经是最大的一种劫难。
并非因为善良的人只需做过一件不太善良的事就谴责,坏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立碑颂扬,纯粹讨论人性有善良的一面。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人们讨论了几千年,仍然没有论定。甚至,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是绝对的。也不必说太多,就看刑夫人说迎春的那席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她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
迎春和探春是堂姐妹,性格千差万别不算异事。即使是父母同胞也不见得个性接近。贾赦和贾政、薛蟠和宝钗、探春和贾环,通通不像是同父同母所生。
老天的精华灵秀和糟粕愚钝分布得非常混乱,有人得天独厚,有人则是上天的弃儿,根本没有原则可遵循。同一个人,在一些人眼里是好人,在另一些人眼里,或许是不折不扣的坏人。通通与旁观者的视角有关。
好坏没有绝对标准,一个人不能评价自己,好人不易做,坏人也一样,比较容易的是做好自己。
《红楼梦》中,无论好人还是坏人,最后都没有能够阻止宁荣二府的衰落。后来,贾府的人,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