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流浪

自从离开山村之后,故乡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我甚少去关心那里的人和事,每逢过节放假,我也是尽量避着不愿回去,除非到万不得已。所以,在校期间,以致日后的很长岁月,对我来说,农历除夕成了我最痛苦的日子,在那一天,全家人围坐一圈,而在我记忆中,这一天却从来都是不堪而想尽量遗忘的。为了辞旧迎新,传统的习俗在过完农历二十四小年之后如歌谣般唱出: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秤点肉;二十七、八,杀鸡杀鸭;二十九,什么都有。可这些都与我家无关,我家只有“三十夜里吵大架,初一早晨趁街跑。”大概是一年之中的最后,债主会排队来把围炉围成一圈,一夜吵不停之后,初一只能喝着西北风,不知跑道那个街头角落里了。

除夕夜,烟花炮竹在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火花,可烟花时他们的,不是我的。我躲过了除夕夜,终究还是要迎来上学的日子,我低着头向父亲说起学费的事情,父亲总是用沉默来回答了我,而母亲则在一旁叹着气,数落着父亲,然后翻箱倒柜找出几元钱,让我当车费,先去到学校,过几天,再让父亲把学费给我送过去。等我去到学校,却是无尽的等待,打电话给父亲,邻居家让我再找时间打过来。呆在学校的日子,每日坐立不安,害怕叫到自己的名字,害怕老师在课堂上忽然好奇地问我教材在哪,而我却找不到理由说,是因为还没交学费未课本,害怕被苏老师传去问话。而一日三餐也成为一个温饱问题。县城中有亲友过来探望我,临走时会塞给我若干钱币,而这些就成了最大的口粮,可是,我还得分着今日和明日,食堂也成为一个昔日美好之地,虽然那里有美味的酱油蛋炒饭,此刻我却只能落缩到另一角落喝着白粥和偶尔一串的豆腐。如此的一段日子之后,我放佛成为校园的陌路人,上课所用之教材,我需得从他人处借阅;课后也不得多运动,以免消耗不必要的能量;内心深处,我又得防着他人怜悯之眼光。我生活着,却感觉是一片黑暗,周围是冰冷的世界,我如一个弃儿在苦苦挣扎。

昔日好友王祖贤见到我时,大惊失色。我们相约来到这里,却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我为了走遍天下都不怕,投入数理化的怀抱,而王祖贤也不再是当初那个靠着一两次奋发就能一鸣惊人的那个女孩,只能走上少有人走的路。王祖贤见着我时,着实感觉我成为了一个边缘人,但村庄外面的世界让我们学会了伪装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青蛙王子,你现在看起来很萎靡不振呀!”

“可能是王子成为青蛙,在泥土里呆太久了吧!”我强颜欢笑。

“那不就成了蛤蟆?”

“是呀,可惜没有天鹅肉吃,这样就浪费了我这只懒蛤蟆啊!”

然后,王祖贤就会翻白眼珠,对我嗤之以鼻。我们聊着发生的一切,继续幻想着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彼此心中感觉那遥远的未来时更加遥不可及了。

临别时,王祖贤借了一本《The adventures of Tom Sayer 》的英文原版书给我。我倍感珍惜,虽以我的英文水平看起来有些吃力,可是这本异域的书籍,却像是个避难所,给了我暂时逃离此处无以容身之地的庇护。

可我还是逃离了。再一次打电话给父亲时,得知母亲河妹妹已南下去到沿海之地。妹妹未能挨到毕业,母亲打理完家务,把幸苦养着的猪和鸡卖出,想先购得我学费,原本打算把积存的鸡蛋和学费一齐寄来给我,可是那些钱不过杯水车薪,只得扫出一空。隔天,父亲来县城送别母亲和妹妹去赶火车,之后,父亲来到学校,打开用纸包裹的钱,递给我。我接过钱,问起母亲和妹妹,抱怨她们既然来县城了,为何不过来看下我。父亲戳着干瘪的双手,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大概是你娘不忍心来看你吧!”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钱,沉重得如犯罪一般。我厌恶我自己,生活可以尽情的来粉碎我,可是让母亲背井离乡却是我无法忍受的。曾记得有一年,母亲和村中人去到南都,可是不到一周,因为各种不适,只得让父亲南下去把母亲接回来,而如今,为了我,母亲却要克服着这种种的不适和对未来的恐惧带着妹妹去到遥远的他乡。想到此,我真是无颜继续这该死的学业生涯,我不知这意义何在,未来于我又有何意义?我宁愿死去也不愿亲人为了我遭受这份痛苦。

用母亲典当家里一切筹足的钱并不能缴足学费,可是交了这一份之后,至少不用再从他人处借教材以度过这读书日子,虽然依旧惴惴不安地等待命运的呼唤。

从学费中留下五十元作为日常之费用,大抵也成了解决口粮之全部,剩下的学费暂时欠在苏老师名下。每日如在煎熬般中度过,我想逃离,我不知这笼罩着不安感何时会击垮我,我想远离这里,如此我想着至少不用再承担着母亲和妹妹离乡的这种罪责。一段时间过后,我向苏老师请假,说家里发生了些事情,需要回家一趟。此时,还处于春夏交际时节,炎热的日子日益临近,可以至少不用考皮囊来御寒了。我背着同学送的单肩背包,口袋中夹着二十元钱,如此静默地离开校园。

走出校园大门,我不知该渠道哪儿,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就走到县城舅舅家的居所,也许这是我唯一熟悉的道路,所以脚步就不知觉迈步到此了。舅舅家那时租住在火车站附近一所废弃的楼房里,逗留到这附近,可是我又不敢扣响舅舅家大门,我害怕被问起为何平白无故地就从请假了,况且我根本无意从一个熟悉的世界遁入另一个熟悉的世界。我放慢脚步,就这样在火车站附近转悠。心里想着母亲和妹妹就是从这里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熟悉的地方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火车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呜呜地飞驰而过,我在远去,看着三三两两的行人,从那狭窄的门口穿梭而过,来了又去了。

“既然无路可走,不如跳上火车,看能去到哪儿?”我心中忽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可我又害怕未知的远方。回去的大门已经关闭,我无路可退,唯有低下头颅继续前行了。我留意着买票过后而穿过铁门去搭乘火车的人群,在看门门开闸之际,混迹人群中去到站台,跳上一辆停靠的绿皮火车。爬上火车之后,木然地对视着这两个世界:一个熟识的世界正在离我而去,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在向我袭来。到底是我抛弃了身后这个缓缓远去的世界,还是前方这个世界正在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茫然无措,又万分恐惧地随着火车缓缓去到远方。

火车前行到了不知何方,在非迁徙的时节,火车上的旅人并不多。我在火车厢中晃荡着,想寻找一处隐蔽之所,可是所到之处,到处都是污秽肮脏不堪,发霉的座位上或是坐着疲倦的乘客,或是被鸡屎、鸭粪、人类的呕吐物掩盖。我寻着一处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想着我该去哪儿,又可以做些什么。回去的路已然不存在了,看着窗外的一排排树木离我而去,想到日后茫然的前途,不禁潸然泪下,害怕这糟糕的世界吞噬了我。

火车走走停停,偶有上车下车的人,我不知是否该下车,直至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少,火车停留的时间比其他站台要久,我想大概是到了终点站,于是跟上人流去寻找出口。从站台下入,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道,转个弯,我被拦在铁门处,被要求查看火车票,我拿不出火车票,便被一穿制服的推到补票窗口。窗口后面一人面无表情地问我从哪儿来我如实回答,又问我是否是学生,我猜想应该还是,于是回答“是”,然后又要我拿出证件,我拿不出,只得呆呆地站在窗口前,窗口后面的人最后不耐烦地说:“拿五块钱来。”我听命是从地从口袋摸出这四分之一的身家。补票过后,进入了这陌生的人间。

出了火车站,人流涌动,各种吆喝拉客声此起彼伏,可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搭理,我也恐惧着去搭理这个世界。我拽紧口袋中那仅有的十五块钱,不敢招呼路过的车辆,只得沿着成排绿树一路北行。北方有山,我猜想应该可以寻找到安身之所。

城市的街道很宽,光鲜亮丽,行走在上面,却仿佛行走在冰面一般,光滑的表面催人滑行,不知何时冰面会忽然裂开,然后跌入黑暗的深渊中。太阳渐渐西下,我也越发焦虑起来,黑夜即将来临,而我却还没有找到居所。肚皮早已空空如也,我拖着疲倦的身体,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华灯初上,我已经走到路的尽头,再往前就要进入一片不毛之地了。虽然我想逃离人群,可是又害怕那无人之境,我踌躇着来到一小卖部,花去两元钱买了一袋面包,然后在找到一公共水龙出头处,趁着无人之时,猛灌了两口水,而后匆匆离开。在在一公园附近,寻得一处石凳,赶紧卸去身上的背囊,抱着背包当被子,如此就进入了异国梦乡。

第二天被露水拉回现实,醒来浑身感觉酸疼,街上安静异常,除了偶尔走过的城市清洁工,天地之间,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人了。找不到有水的地方,我就混着这晨露冲洗昨日的污垢,我打开身边的行囊,里面无所物,除了一套破烂的衣物,就剩下昔日王祖贤借的那本《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我一边打开这本历险记,一边抿着昨日吃剩的面包,想着今后我也只能像汤姆一样,以流浪为生了。

人群流动起来,公园大门也已敞开它的怀抱去招揽顾客,可我分明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我佯装着继续看书,可心中却担忧着接下来该去到哪里,又应该做些什么。想不到办法之时,我甚至觉得不如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此母亲河妹妹回到故乡,而我也免去了这么痛苦的折磨。可是荒谬地,我连死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寻得。

熙熙攘攘的公园门口已聚集各种小商小贩,而离我石凳不远处的地方被一中年妇女占据着。她弯腰坐在木櫈上,脚尖前摆放一木箱子,箱子旁边立着一把椅子。没有男人路过时,她便开嗓吆喝道:“老板,擦皮鞋吗?”而行人甚少理会,偶有一秃顶男子会自顾地坐上椅子,,然后妇女拿出毛巾,擦干鞋子上的泥土,打上鞋油,用刷子揩拭,最后用毛巾再擦一次,如此一桩交易就成交了。我坐在石凳上,窥视着这人来人往和周遭繁忙的众生。我躲在书页的后面,以免被世界撞见了我的窘样。擦皮鞋的妇女在空闲时分,眼光扫到我我处,看着我的行囊,就会和我搭讪起来。

“小伙子,你没有上学吗?”

我无甚趣味,继续假装着看着我的书,中年妇女把眼光落在我的书本上,惊异地自语道,

“还看英语书呢?”停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家小孩就是英语差,…,小伙子你读几年级了啊?”

我移开书本,想着自己这茫茫前途,或许陌生的人能为我找到一条生存之路,于是我接话说,“我高二,马上就要高三了。”

“那怎么没去上学呢?”中年妇女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上。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没钱继续读书,所以就跑出来了。”我如此大逆不道地撒此大谎,或许此刻我只是感觉孤零零的一人,以为世界已然失去了我。

中年妇女听我如此一说,诧异之余关切地问,

“那家里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就我一个人了。”我预想会被问起父母是怎么死的,以及一个人该如何度日之类的,可是,中年妇女只是哀叹一声,而后不再言语。

有行人路过,中年妇女忙着招揽客人,此时我才多留意起这妇女来,这位比母亲稍许年轻的人,身材矮小,披头下有一副疲倦的容颜,可是一旦擦起皮鞋来,却手脚麻利,精致而熟练。看着眼前的这人,我想起了远方的母亲,母亲在他乡,是否也如此一般,在路边吆喝着招揽顾客,抑或疲惫不堪在低头不语着?想起母亲,眼泪在眼中打着转,可是为了逃避行人的目光,我横躺在石凳上,把书遮挡在脸上,以此让自己继续在这个世界中彷徨不前。

中午时分,睁开眼时,已不见中年妇女身影,天空飘起朵朵白云,如一团团面包在微笑着向我挥手,我想伸手去采石一片,却一步留神从石凳上滚落下来,面对这个颠倒而混乱的世界,我灰溜溜地爬起来就逃跑,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人。我慌张地起身道歉,被撞着的人却正式上午在此擦皮鞋的妇女,她正提着一塑料袋向我走来,却被窝撞个正怀。

“不好意思,阿姨。”我慌张着急忙道歉。

“小伙子,你还没吃饭把?我这里给你带来一份饭菜过来。诶,我就猜想你应该还在这里。”妇女说着从塑料袋拿出一个不锈钢饭盒,递给我。

我想逃离这个世界,我想如果此刻我忽然死了那该多好,可以不再忍饥挨饿,可是活着的我,又不想成为饿死鬼,哪怕葬在风中,我也宁愿吹倒离食物最近的地方。我接过饭盒,回到石凳上,阿姨也跟着我坐到一端。

我打开盒饭,开始囫囵吞枣地吃起来,一旁的阿姨看着我,料想我成了她眼中的乞丐。

“小伙子,慢慢吃,中午给我女儿做饭时,也没弄多少,所以,将就着就这样吃一点吧!”

我没有去理会阿姨,阿姨就继续说着。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嗯,我叫古鑫,古时候的古,三个金字的鑫。”我无法拒绝这个温柔的世界。

“家住哪里呢?”

这个世界温柔地打开一扇门,可是我又不想被它窥探我的内心,况且我此刻已撒下如此大谎,而又不能找到圆此谎言的大道,我只得低头沉默不语。

阿姨看着我,等我吃干净之后,接过饭盒,问我,

“吃饱了吗?”

“嗯。”我怯生生地回答。

“小,…嗯,鑫鑫,你找到地方住了吗?”

我木然地摇头。

“那先去我家住吧!我家就我和我女儿两人,我女儿现在读小学六年级,马上就要升初中了。我姓宋,你可以叫我宋阿姨,张宣她爸几年前得肺癌去世了。”

阿姨说了一通,可是在我看来,虽然我吃了他人嗟来之食,可是却难以接受这份好意,可能于我,吃饭只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饥饿感,而对于未来,我却是恶意揣度,冷漠地被世界左碰右撞。

阿姨见我没反应,继续说着,“我就住在那条巷子的小区里。”说完用手指给我看。

“张宣她爸过世了几年,家里一直每隔帮手,我看你英文也不错,刚好也可以辅导我女儿。”

我无言以对,反正也找不到出路,既然眼前为我温柔地打开一扇门,我又何苦去拒绝呢?

我跟着宋阿姨来到她的居所,从铁门而过,在高楼大厦一角处,宋阿姨用钥匙开门招呼我进到房内。房中甚拥挤,最外间是厨房,充满了杂物,里间是正厅,一老式沙发和一部细小的电视机占去了大半空间,右侧有两间卧室,想必是母女的闺房了。我被招呼在正厅的沙发落座,宋阿姨打开电视,自行先去忙乎,留我一人呆在这拥挤而空旷的房间里。

我呆呆地望着电视里各种虚假的喧闹和各种无聊的骚动。宋阿姨洗弄完之后过来和我说话。

“鑫鑫,你就先住在这里,张宣她爸不在了,你就睡里屋,我和张宣睡隔壁这屋。”

“我没什么关系的,睡这沙发也挺好的。”

“那也行,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我说。”

“没。”

“那我就暂时为你安排下,我知道有家啤酒厂想找人洗啤酒瓶,白天得空的时候,你就去洗啤酒瓶,晚上呢,就辅导辅导张宣英语,吃饭就由我来弄,你看怎么样?”

“洗啤酒瓶?可是我还不知道怎么洗呢?”

“那很简单的,只是要戴手套,免得划破了手。不过,也没关系,那就我去洗啤酒瓶,你就帮我去擦皮鞋,这样如何?”

“嗯。”

“你也累了吧!可以先躺在这里睡一下,我出门去买些菜和你的洗漱用品。”宋阿姨说话就出去,然后把门带上了。

我倦怠的身体放佛重返人间,闭上眼睛,暂时忘却身边事,既然一无是处了,不如久将就着走一步算一步。

我睁开眼时,身上已盖上一毯子,而厨房也响起叮当之声。我起身来到厨房,叩了一下房门。

“啊!醒了呢?先去厕所洗把脸,然后准备吃饭,张宣也回来了。”

我依着指引,在厕所水龙头下用冷水冲了个脸,回到正厅,拿出书本,胡思乱想着。

饭菜已准备好,宋阿姨从卧室中叫出张宣来。

“宣宣,这是你乡下来的鑫哥哥,现在来这边勤工俭学,住几天。”

“鑫哥哥。”张宣应了一声,而后打开电视,自个儿吃着饭起来。

晚餐如家常般结束,饭后片刻,宋阿姨打扫家务,张宣去完成学校留下的作业,而我开始了人生新的历程。每个时代,我们总是被知识所束缚,我们以为摆脱了科举,可以解放了思想,从此进入一个比前人更智慧的时代,可是我们却被潮流所裹挟着,去追赶先进国家,学其夷技,我们以为是站在先人的肩上,可是我们却并没有看得更远,高山被移除之后,我们又被自己所搭建的高楼大厦挡住了视线。

一个自卑的国度倾其所能去学习其他国家的语言,只为了能在未来中占据一席之地,可是却在更多的时候是披着镣铐在前行,而后还要防止外面的阳光洒进这黑暗之中。

张宣从小学三年级学习英语,可是几年之后,除了二十六个字母,概不知所学,所以辅导它,对于半吊子的我来说,还算可以为其师。这种全新的身份没有安顿我这局促的心,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了这一夜。

早起过后,宋阿姨教我如何擦皮鞋:先用抹布擦干鞋上的尘土,然后挤一些鞋油到皮鞋上,用刷子擦拭,最后再用干净毛巾揩干就可以了。出门回到最初落脚的地方,宋阿姨送我过来之后,自行去啤酒厂,并嘱咐我说,中午会送饭过来。如此,人来人往中穿皮鞋之人成为了我之对象。

我开不了口,或是我不知该如何去撬开紧闭的嘴唇以招揽路过的行人。我呆坐在木凳上,前面摆放有一把空椅子。等候许久,第一位落座的是一矮矮胖胖的白头发老人,穿着圆角皮鞋。坐上椅子之后,自己招呼着我说,“把前面鞋角上的灰尘弄一下就好。”我忙不迭地拿出毛巾,擦干尘土,而后准备打上鞋油时,老人阻止着说不用了,说完留下一元钱而去。我拾起这劳动所得,等待下一位路人。不多会迎来一年少人,嚼着槟榔,用着一个硕大的电话在大声呼哧着,坐上椅子之后,耷拉着敲响我木凳落脚的地方。我弯下身子,摆正鞋脚尖,挤出鞋油、磨平、擦干,换另一只脚,完事。

“大哥,已经擦好了。”

“多少钱?”

“一块。”

“平时不是都是五毛吗?诶,你是新来的吗?怎么擦得这么差劲呀!”说完递给我五毛前,而后这双尖角皮鞋就消失在人群中。

擦皮鞋算不得一件技术活,可是在毫无经验的我干起来也是吃力异常。第三位光顾停留的是一位秃顶人。他腋下夹着一个皮包,还未坐稳椅子就关切地问,“今天换人了呢?”我强颜欢笑地迎接这位白裤子下掩映着的黑皮鞋,里面露着白袜子的中年人。我笨拙地挤出皮鞋油,然后撵到皮鞋上,可是这双有洞的皮鞋,鞋油擦上去之后,一抹平,鞋油就透过鞋洞沾到袜子上。我感觉糟糕透了,不知该如何去补救,椅子上得人看见袜子被玷污上鞋油,愤怒地呵斥着,“你怎么搞的呀?你这不是越擦越脏吗?”我无言以对,只是悻悻然不知所措。

“赶快呀!”椅子上的人不耐烦地催促我,“你不用抹鞋油了,用毛巾把这弄干净!”

于是,我拿出毛巾,把打湿的鞋面擦干,然后换一条干净毛巾,想用手指去扣鞋洞,以挽回过错,可是越擦越黑成一大片。

“都说了不要弄了,你把另外这只灰尘弄干净就好了呀!”

我忐忑地把另一只脚擦干净,之后椅子上的人站起来,啐出一句,“真他妈的倒霉!”然后扬长而去,而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目送着背影渐渐远离。

等来第四位过路人,一位朴素而多话的年长者。落上椅子,问着我,“擦一次皮鞋多少钱?”

“五毛。”我心有戚戚然而不敢多言语。

老者坐好之后,伸直了脚,继续和我搭讪着,“你还是小孩吧!这么小就出来做事?真是了不起。”

我笑而不语,低头扫去这双老旧皮鞋上的尘土,而后打上油,开始仔细擦着皮鞋。

皮鞋擦好之后,朴素的人未见起身离去,依旧说着些与己有关的事情,从他口中,大概得知,他曾经走南闯北,去过广东,广西,江苏,山东,而后来到此地,只因为女儿远嫁他乡,而他年老之后,思女心切,不得已在垂垂暮年之时,期望能再次见到女儿,所以依旧得跋山涉水远走他乡。老者絮叨着自己的故事,而我却分明感觉我们是如同天涯沦落人。

或许城市中也流浪着这么一些人,他们或许是因为远方的亲人,或许是因为现世的无奈,或许是因为对未来的期许。人群中这群孤独的灵魂能否能在他们人生的轨道上找到他们孤独的伴侣?然后并肩行走呢?临别时,老者向我打听去汽车站的路程,我出来此地,茫然无知,如何能向他指明一条路呢?老者留下一元钱,就此自个儿的上路去了。

上午遇着了四位路人,也是四位顾客,挣得两元五毛钱。我想起了曾经在花炮厂的妹妹,她一天大概也是如此靠着自己的双手去挣得这样的零星钱币,只是现如今,她和母亲去到远方,而远方是否可以给到她一份更大而安稳的钱呢?

中午,宋阿姨送来饭菜,我向她讲起遇到的有洞皮鞋的秃顶人,送阿姨告诉我,这样的皮鞋,应该先让客人套上塑料套,还告知我,不同的皮鞋油要分开,不要混在一起,不然白皮鞋可能就要擦成黑皮鞋了。我欣然听着。那一天,我一共所得七元钱,人生第一次把游离在外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虽然这钱并未给我带来安全感和一丝的欣慰。

日子滑向熟悉的轨道,一周的时间让我渐渐了然这新的勾当。居住在宋阿姨家,可往来人员并不多见,唯有一位刘叔时常路过宋阿姨家门口,可是总是因为一些不得而知的原因,过门口而不入,以免他人的闲言碎语。第一个周末,刘叔同宋阿姨带着我和张宣去到图书城,让我帮着张宣挑选一些复习资料。来到书城,让我大开眼界,在县城时,我看见书摊,以为那美妙的世界,需要花费我一生的经历,而如今,我徜徉在书的海洋中。在这无边的海洋中,我突然感觉有一丝悲伤起来,这浩瀚的书海中能否继续接纳我这渺小的身躯?莫非我的读书生涯已早早结束了吗?我看不见书海的彼岸,我当初为了条比现实,逃进书海中,遨游一段时间后,却被巨浪推向了一个无人的孤岛上。

从书城买书回来,宋阿姨携着张宣去到婆家,为张宣奶奶庆贺,而我被交代给了刘叔照顾。刘叔是常德人,中午时分,带我去到一家常德钵子菜馆,加上两个钵子和一瓶白酒,钵子中盛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家常菜,刘叔打开酒瓶盖,想让我也喝上两口,可我厌恶被酒精冲昏头脑,刘叔就一个人伴着热菜小酌起来。一杯下肚,两杯下肚,半瓶喝完,已开始言语多起来。

“你宋阿姨是个好人呢!”

“嗯啊!”我附和着。

“当初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就觉得你宋阿姨是个好人。你不知道啊!那时我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在啤酒厂找了份工,而你宋阿姨在厂门口开了一家小店,我没有多少钱,也不知道怎么去风流快活,就常常逗留在那个店子里,偶尔买些烟酒花生之类的,而你宋阿姨总是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慢慢地,后来,可能就,…,哎!”。

“刘叔,你来这里多久了呢?”我努力去寻找对话。

“大概有七、八年了吧!”刘叔又已斟满另一杯,“那时老张还在,三年前,老张得了肺病,过世了,茶花就一个人撑着那个店,我想去帮忙,可是又担心他人说闲话,一个女人,这么辛辛苦苦,我看着真是心里不舒服啊!”

“那后来呢?宋阿姨怎么就没有开店了呢?”

“一个女人,打理不过来,而且赊账的人多了,就收益不好,后来就把店面也关了。”

“张叔叔走了这么久,宋阿姨生活倒是也挺艰难了呢?”

“可不是,你不知我多么想帮帮你宋阿姨,可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也帮不了什么。”

“刘叔,你是爱着宋阿姨吧!”

“哈哈,小屁孩,你懂什么爱不爱的,你以为电视里面那些演着得就是爱呀!”刘叔说着在我后脑勺敲了一下,继续说道,“以前吧!我有个脑瘫的弟弟,因为要照顾他,再加上家里也没多少积蓄,也就没什么人看得上我,等到后来,我那满仔二十多岁就去了,我也便就离开了村里,来到这片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期望可以闯出一片天地,可是过了这么些年,依旧是一事无成,你宋阿姨是我的恩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啊!”

“我看得出宋阿姨还是依靠着你的。”我想起宋阿姨家没有男人,于是打趣地说,“现在不是刚好宋阿姨家缺少男子汉嘛!刘叔你就可以照顾宋阿姨一家了哈!”

“兔崽子,你不是男子汉啊?”刘叔说着,已酒意越浓,开始乐呵起来。

“我只是来宋阿姨家住几天,也许过两天我就回去了呢!”

“那你回去哪?”

“反正我知道我自己要去哪。”事实上,我茫然无知,可是说出的话,我们早已只能酒后才能吐真言。

“你走了,怕是你宋阿姨家也不要我照顾啊!”几倍下肚,愁苦涌上心头,“以前,你张叔叔还健在的时候,宋阿姨是我嫂子,我时绝对不敢有非分之想的,现在,虽然说,老张不在了,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和嫂子好上了呀!况且你张叔叔他们老人家不喜欢我,我也是没办法,哎!”

“张宣和宋阿姨喜欢你就行了,反正你又不和他们老人家一起过活。”

“怎么能这么说呢?老人家还能活多久呢?我们总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吧?”

“那你们就一直要这样着?”

“老人家反对,我们也就只能这样将就着了,哎!都怪我自己太没本事了,如果我干出了一个什么名堂,也许老人家就同意我们的事了。”

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刘叔,我们被生活束缚着,而后自己还把自己推向了死胡同。刘叔和我不再言语地吃完了这餐饭,饭后刘叔摇摇摆摆地把我送回宋阿姨居所,之后说头晕需要回去睡一觉再来带我出去玩耍。我知趣地送别这惆怅而孤独的背影。

我独自一人了,这狭窄的屋子给了我思考的空间。我想起我还健在的家人,还有忙忙碌碌的同学和退到教室后排背对着不敢笑出声的苏老师,还有穆子娟,还有和王祖贤的约定,往事一幕幕,如浮云闪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想了很多,而这里,我毕竟是个外人,我不属于此地,我打搅了他人平静的生活,我闯入了一片不属于我地地盘。

家的念头一经萌芽,然后在心底茁壮。我出来不知所以地呆了几天,是否还可以寻找到回家的路?我拿出这几天挣来的钱,清数了一下,不足百元。金钱于我,除了数字上的意义,再无其他任何用途,我不期望金钱能带来我幸福的享乐,也无乐趣守着金币,可是在很多时候,我却被金钱束缚着手脚。

我想去寻找另外的一种可能,可是我又不想就如此匆匆告别此地。

依旧照着宋阿姨的吩咐去擦着皮鞋,第十天之后,我已挣足一百元有余,如此或许是离别的时候了。

晚饭过后,我向宋阿姨建议,

“宋阿姨,我来这里这么久了,都还没有晚上出去过呢?不如今天就让张宣带我出去玩下吧?”

“也好,可是不要走得太远了,记得早点回来就行。”

“好的。”

于是,我便把张宣拉出门,沿着繁华路漫不经心地走着。

“张宣,我有个事想和你说下。”

“什么事呢?鑫哥哥。”

“你觉得你——刘叔怎么样?”我故意拉长“你”,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哦!你要和我说这是啊!我早就知道了,他喜欢我妈妈嘛!”张宣笑着应答,可是又忧虑地说,“可是,我奶奶和叔叔他们不同意,觉得刘叔太没什么本事了,反正这个事吧!我也不知怎么说。”

“那你觉得刘叔呢?”

“我倒是觉得刘叔还好,虽然没什么成就,可是对我们也好。”

“我觉得吧!如果你都没什么意见,你妈妈可能也就会同意了得。”

“可是,我总得有些别扭,而且我也不能直接跟我妈说,”嘿,妈,其实我是同意你和刘叔在一起的”,这样的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也不用说出口,只要你平时多粘着刘叔,这样你妈妈大概也就能明白了得啊!而且你希望你妈妈一直这么辛辛苦苦地照顾你啊?”

“我尽量,我也希望我妈妈不要每天都出去给人擦皮鞋,要么就去啤酒厂洗啤酒瓶,有时,缺少个人抬东西时,都找不到人。”

“所以,你可以把你刘叔拉来哈!”

“嗯啊!鑫哥哥,你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我知道了。”说着,张宣狡黠得笑了,而后眯着眼睛转过来问我,“鑫哥哥,你就是为这事叫我出门的?”

“其实吧!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说吧!”

“我并不是你乡下来的亲戚。”

“我就知道,我就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那你——?”

“我是流浪这里的,然后多亏了宋阿姨帮忙。”我本打算继续编着父母亡故的谎言,可如此大概我只能钻个洞把自己深埋。

“哈哈,原来是流浪大哥啊!失敬失敬!”说着,张宣双手合拢,比划着向我行礼。

“我是说真的,不过我明天就打算离开了。”

“怎么呢?我们这里不好吗?”

“不是不好,可是我还有些事情想去做。”我想家,可是大概对于流浪之人来说,又显得矫情了。

“哦!流浪之人应该就是处处为家的。”张宣若有所思地应答着,仿佛这小小年纪的心灵中已明白些了人情。

“可是,我还没有告诉宋阿姨,我想明天了再亲自向她告别。”

“我妈可能会留你的。”

…...然后,我们天马行空地说着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八卦佚事,生活渐渐淹没在身后的黑暗中。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收拾衣物,留下一封写好了得信以及那挣来的一百元钱。信中我原打算自认宋阿姨为“干妈”,可是想起小时候拜叫花子为干娘,期望用她人得硬命保我平安,也罢作罢。

就这样,我离开了这里,陌生的街道,还未曾熟悉,来到又离去。人生匆匆忙忙,总是难以找到归宿,带来的钱,没舍得花出去,买了张火车票,搭上缓缓前行的火车。回去的路,近了;远方的山,近了,又远了;前方的铁轨,远了,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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