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各的苦难,有的重,有的轻,但最重的永远是自己正在忍受着的。双腿残废的人以为不能走路是最大的苦难,如果可以,他也许宁愿双目失明;同样,在双目失明的人看来,不能视物才是最大的苦难,如果可以,他也许更愿意双腿残废。最好是大家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痛,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可惜我们的世界还不是这样的。我也有自己的苦难,甚至也曾觉得不可忍受,可是人总要找到一种合适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命运。我并不信奉宗教,但总觉得上天为我做这样的安排,自有他的深意,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正确地领会他的这种深意。就我对人生所持的态度看,我自觉还不至于误解了上天的意思。
人生在世,与一位优秀的作家相遇,与一个高尚的灵魂相识,我以为是种莫大的福缘。遇到史铁生,对我而言,并不是遇到一个精神导师,而更像是遇到一个忘年老友,和他在一起,不用以仰望做姿态,更适合的是面对面随心而谈,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自有会心的地方。纵有不解处,我也知道,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我终会找到他的感悟,并不用现在就急着去弄明白。比如生死,我并没有像先生与死亡那样接近过,所以也并不奢求完全通达先生关于生死的感悟。我想,有朝一日,当我也与死神照面,定会生出跟他同样深刻却又并不相同的感悟吧。
相遇而相知,我的生命便与“史铁生”这个生命联系在了一起。当我觉得又要陷入“顾影自怜”的境地时,便去找他交谈,心情总会复归平静。承受着苦难的人,常能生出博爱的情怀,这种悲天悯人的情绪常常能让我忘记自己,站在更高的层次去看待生命。我试着跳出人世,从造物者的角度看世界,我发现世界的秩序有着它自己的组合规律,苦难和幸福永远要处在守恒的状态中,某样的苦难,总要有某一个人来承受,不是我,便定要有另外一个人来,既然现在落在我身上了,那是不是应该庆幸与此同时有一个人免于苦难呢?于是我开始坚信,受苦即是行善。再往里看,我还可以看到,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仍然存在着这样的秩序,造物者在你身上种下多少苦难,也必然在你身上种下了相应的幸福,终有一天会呈现在你面前。我与史铁生走着同向的路,但他是先行者,走得比我远很多很多,总能把我带到更高的地方去,让我告别狭隘,冲破局限,走向完满。
转眼间,先生辞世已有五年余,这五年里,我已经很少去读先生的文字了,许是我已找到自己的心路,许是他的精神已与我相融。
死是永恒的存在,永恒的安宁。“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走去,走向永恒的宁静,真正脱离喧嚣,超越悲喜。对于先生的离开,正该抱着不悲不喜的态度。但我却总在暗地里为他高兴,许是上帝看他太苦了,终于招他回去了吧,他曾经这样写他的母亲,我以为他也是这样,被上帝招回去了。
书本里看到的史铁生,常常是一个理性的思考者,总把他坚强豁达的一面展示给我们。可是我总是想着,当他回到自己的空间,不再面对着大众,不再面对着他千千万万的读者,只面对一身的病痛和深远的寂寥时,他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我常自坚信,精神的痛苦容易超越,肉体的痛苦却难以忍受,至少对于通达的人来说是这样。通达的人,总会把精神上的痛苦化解,却不可能超脱肉体上的痛苦。当然,相对的,对于不通达、爱钻牛角尖的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往往更是致命的。我想史铁生很早就想通了精神上的痛苦,他认识了苦难,认识了宿命,学会了坚强,找到了平常心。但肉体的病痛,却始终摆脱不了。所以我为他高兴,终于可以摆脱病痛,就这样安静地睡去,永远回归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