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新放映员,我爸干的最多的就是“跑片儿”。
要说跑片儿,就得先讲讲那个年代的电影片子。
上世纪70年代,电影队最常用的是35毫米胶片。胶片很长,扯出来对光一照就能看到一张接一张的连拍照片。当中的每一张就是一帧,一秒钟不多不少走上24帧,荧幕上的人物才活了起来。脚下迈开了步,脸上也有了表情。走太快,画面上的人就开始飞跑,声音也鸟叫一样;走太慢,便成了机器人,一举一动都是慢动作。然而电影中的一秒反映到片子上就将近半米。这样算下来,一部两个钟头的电影胶片铺展开能延伸到六里之外。
这么长的片子,一个片轴可是卷不下。盘子大小的一卷片子就只能播放十来分钟。于是一场电影就需要十多卷,五六卷一组装在铁皮胶片桶里,份量足有四五十斤。
片子没手没脚,却把我爸耍的团团转。
那时候军里只有一个文化站,抢手的片子一般只有一两个拷贝,却要覆盖方圆二百多里大大小小的部队。片子从文化站出来,在各师之间接力式传递。没有门对门的快递,更没有数字化的秒传。接片送片都得靠人力。
我爸就是那个接送片的,片子在哪他就去哪。这就叫跑片儿。
我爸当兵的那个山沟叫洗马林。洗马林有条河,往南接着大洋河,往北通到小蒜沟。洗马林这个名字虽然不洋气,却是沾着皇家的仙气。传说明朝时,这片是军事要塞。明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一个夏天前来视察,龙驹经过此地时有点中暑,又热又累眼瞅着要歇菜。忽见眼前一条河,河水凉爽清澈,下泉洗饮后马顿时像喝了脉动,精神抖擞,仰天长啸。皇帝大喜,赐名洗马林。
虽然是皇帝亲口起名,也改变不了洗马林地处偏远的事实。以此为中心的跑片儿,最近的去处就是相隔三十里的郭磊庄与五十里开外的孔家庄。这两个地方是另外两个师部的驻地。我爸所在的是个守备师,第一不在铁道沿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第二不是嫡系部队,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所以每次的电影接力,他们不但需要从A师取片,还得负责往B师送片。循环往复,几年来在这个区间跑的路程,也堪比两万五千里长征了。
往返颠簸虽然辛苦,但这活儿我爸还是很乐意干。对于地处深山的部队来说,五十里以内的地方全算近处。到近处跑片儿是用不着汽车的,往往是用通讯连的挎斗摩托。即便只是带着风镜坐在斗里,他也觉得无比威风。碰见个熟人,老远就打招呼。可这样的威风也只有夏天抖得起来,冬天?冻死个人。
不坐挎斗摩托的时候,我爸坐得最多的就是大屁股车。
大屁股车由政治部秘书科调配。秘书科管着食堂,于是大屁股车更多的用处就是给食堂拉菜。冬天囤个白菜,夏天载个西瓜,过年的时候再给首长家拉拉年货。 这样看来大屁股车的用途很广泛,它既比军用吉普(俗称212)空间大,又比卡车灵活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不适合拉人。
之所以叫大屁股车,是因为与212吉普相比,它的屁股后面多出一个罩着布篷的车斗,有点像现在的皮卡。在这个车斗里翻滚过的,除了食堂的白菜土豆外,还有我爸。 在我爸的跑片儿生涯中,大屁股车绝对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但与挎斗摩托不同,他与大屁股车的关系可谓是相爱相杀。
所谓相爱,多亏有它,我爸能以最快的速度往返于洗马林和百里之外的军文化站之间,把大家想看的电影取回来。
要说相杀,还是那句话,大屁股车不适合拉人。
大屁股车虽然不算敞篷,但与敞篷车差不了多少。布篷与车体之间全是缝,四处漏风,八面灌土,毫无密封性可言。从洗马林到军文化站一百多里地,一多半都是颠簸的土路。坝上的土干的像油炒面,路上不见车,只见一团移动的土。飞土加扬沙争先恐后从布篷的大缝隙里翻滚而入。车内的能见度基本与车外无差。我爸坐在里面只能屏气凝神,不是被沙子眯了眼就是被土呛得咳嗽不止。每次回来他都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土猴儿。脸上能擦下二两土,头发里能抖出八两沙,连鼻孔里都能擤出两条黑色的大鼻涕。
对于我爸来说,大屁股车就不是人坐的车,这也是因为他没坐对地方。
其实大屁股车还有个副驾驶座,但能坐上副驾驶的绝对不是一般人。起码在我爸三年的跑片儿生涯中,这个位置他几乎没坐过。
师里女兵不下百,其中很多都不是一般人:这个师参谋长的闺女,那个团政委的侄女,或是哪个政治部主任的外甥女…每次跑片儿,都少不了大院女兵搭车。对她们来说,搭车回家当然是最方便的选择,可以省去马车倒汽车,汽车倒火车的长途颠簸。不过如此一来,唯一的副驾驶座位自然要让给女兵坐。
于是隔着驾驶舱的玻璃窗,前座的女兵和司机有说有笑地吃着苹果,我爸和片子在车斗里连吃土带翻腾。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唯有一次没人搭车,我爸破天荒的坐上了副驾驶的宝座。经过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他也学着女兵给司机带了个苹果。
司机:闹甚呢?苹果有甚吃头,也不懂得带根儿烟!
下期预告:
早春三月,本来是带着新影片下连队送温暖,却连人带车送进了冰河里。
春寒料峭,冰河里湿身有多酸爽?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搬救兵?
敬请期待下期《冰河历险》。
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