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收编于《佛的孤独》合集
(一)
在我的老家一直有个习俗,大年初一要去庙里给菩萨上香,去得越早,诚心越重,因此只要我在老家时,长辈们都会拉着我早早起床去庙里祈求家宅平安顺遂。无论刮风下雨,风霜冰雪。
山顶上的菩萨庙是一座相对简陋的房子,约莫半个小操场大的广场里罗列着几个插香火的大炉子,还有用红砖砌成的供人烧纸钱,当地人称作化财炉。
面门迎头的是笑呵呵的弥勒佛,弥勒佛下边摆着功德箱,往里头走两步就是古朴的四水归堂天井,正殿左右十八罗汉各九尊,主神供奉的是观音娘娘。
我母亲和奶奶以及张婶手里握着点着的檀香跟在大部队后边排队,等着前面的人先叩完,而我的父亲已经拿着打火机和鞭炮去了化财炉旁边,用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告诉菩萨们,我们家今年也来看望它们了。
小小的庙堂人声鼎沸,占卜的,解签的部门各司其职。
张婶求菩萨保佑家宅平安,儿女有名望,所以求了家宅签和求学签,我母亲希望一家人身体健康,我能早日结婚,所以求了家宅签和婚姻签。
不论是谁,总要求一张家宅签,盼望全家和和美美,健康幸福。
来祈愿的人一多,整个庙里就非常忙,排队的人就多了,怨气也就生出来了。
“怎么做事的,大年初一让人家这么等,不多请个庙祝解签。”
那家的长辈瞪了牢骚小伙子一眼,小声说道:“大年初一在庙里这么不尊敬。”
那个小伙子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手里拿着两张签东张西望,注意到了不远处打扫鞭炮的老人:他穿着黑色的棉袍,头戴一定灰色针织帽,瘦骨嶙峋的脸上挂着宽边老花镜,弯着腰认认真真地,拿着灰斗每一寸地来来回回扫三遍才换个地方重新扫。
我认得他,我小时候的邻居张有财。
他是庙里这么多人里边最安静的一位,整个打扮和状态在这繁闹的人群里颇有超脱世俗的意境。
我们下山时已经是上午的十点多,在山脚前我特意看了一眼手表显示七点,也就是在说我们在山上足足三个多钟头了。
我妈和我妈拿着心满意足的签解,一路上有说有笑,张婶的嗓门最大,在山间乐呵起来更是渲染了来参拜的信徒,这就是张婶的魅力,爽朗的笑声总能让大家的疲惫也减轻了不少。
“有财叔怎么到庙里工作了。”我问道。
我奶奶这些年在村子里住了几年,大抵是知道些,她答道:“诶哟,有些造孽,有财他老婆前几年去世咯,孤寡老人一个,来庙里干活心里还热闹些。”
“就是说撒,”张婶答道,“不然大家过年张灯结彩,他孤零零冷清清的,多造孽。”
又说道:“菲崽耶,恁要赶紧结婚,恁爷奶父母放心了,恁将来老了也有靠望,不至于逢年过节,家门槛都是新的,没人撺掇。”
我妈将我的那张婚姻签对着阳光看了又看才心满意足放回口袋,她说:“菩萨都说了,今年希望找对象很大。”
三个女人对视一眼,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来,我爸也跟着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对我未来的憧憬。
(二)
对于这位有财叔,我有诸多的记忆,不仅是因为从小两家住得近,更是因为从小我就认为他是能说公道话的。
第一件事,就是小时候有一次,我和玩伴余小红因为贪玩带着她几个月大的弟弟下了河,她弟弟高烧不退,说山被河边上的老槐树精收了魂,要抓去做伴。
在封建顽固的老式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到现在都未见清除,何况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时候,余小红作为一个女孩子连累了老余家的根,余老太太恨不得用刀擢余小红的肉一泄心头之恨,加上老太大婶们添油加醋,认定余小红是克余根的扫把星,思前想后打注意要将余小红送走。
那是一九几年还是两千年初的一个夏天,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一个夏季的晚上,我和张婶一家在吃饭......
夏天的蛾子很多,我坐在屋檐下的矮桌前,叔叔坐在我的对面,酒一口一口地喝着,菜一口一口地吃着,小黄狗趴在桌子下,摇着尾巴听山间的虫鸣鸟叫和田间的细水长流。
张婶端着铝箔过来,锅里装着我们的晚饭,她给我和叔叔盛饭后,将手在围上舔巴几下,也坐了下来。
路上的人影黑黢黢,手电筒却很光亮,小黄狗听到脚步声朝着山路狂吠,提醒我们有人经过。
“有财,恁这时赶什么去呀?”叔叔问。
“余家的小子丢了魂,俄正赶去帮忙找嘞。”有财叔说。
“好端端的怎么会丢了魂呢?”张婶问。
“这谁知道呢,兴许是走了胎吧。”
“恁等等俄,俄也去。”叔叔往嘴里夹了一口菜,起身就跟着有财叔一起去了余小红的家。
我跟着张婶去余小红家看了那场为余根招魂的法事,别的已经混淆不清了,道士的唱词和动作略微记得一二,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后来还扮演起了道士作法,拿着报纸卷着点着有模有样唱道:“观音圣母怜众生,俄有一子失了魂,烦请圣母来引路,俄造天桥迎天神。”
小孩子的睡眠时间是很长的,那场法师还没彻底结束,我便倒在张婶的咯吱窝里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张婶告诉我,再也不能跑到河边去玩耍了,避免老槐树精看上我,抓我当灵童,还告诉我余小红要被家里送走的消息。
那天上午,我盯着磐基大的太阳狂奔到余小红家,一路上我的心都在咚咚跳,一双不合脚的鞋子每跑一一段路脚丫就从鞋尖跑出去,整只鞋蹿到脚踝。
我生怕余小红被送到别的村子里,在寄宿到张婶家的童年里,余小红是我最要好的玩伴。
张婶笑嘻嘻打趣我:”菲菲耶,怎么得了哦,小红被送走,恁以后是一个人耍了,作孽哦。”
在我们的乡土话里,作孽就是可怜的意思,但是我从张婶的神态中,只觉得幸灾乐祸。
张婶的行为深深地刺痛我,使我更不舍得,也更不能失去这个朋友,要是王顺再欺负我,还有谁来帮我呢?
惴惴不安的我老远就听到了余小红的哭声,我站在她家是晒谷场不敢敲门,猫在窗子外边偷看。
“余老太,话不能这么说,恁要是这么说,恁自己也是个女人,恁怎么说得出这个话。”有财叔鞭了一下桌子,另一只手拿着竹根做的烟枪凑到嘴巴砸吧。
“俄家有个大女娃,又不是说两个都送走。”余老太说,“家里就几亩田几块地,又莫得收入,拿撒子养活三个娃娃。”
“余老太恁要是这么算,俄跟恁算算帐。”有财叔说,“大娃娃今年十几岁咯,自己在城里打工养活自己,有点钱也寄回来给恁们用咯,大娃不用恁管是吧,顶多一两年婚一结,恁还操什么心嘞?”
“二娃红红,也是俄看大嘞,又乖巧又聪明,豆子大点娃娃又能做家务又能带余根,也是给恁大人省了不少家务事,算是这帮娃娃崽里头最懂事嘞。”
“懂事,哼!”余老太冷哼一声,瞪了一眼窝在房门角落啜泣的余小红,说道,“懂事还带弟弟下河,书读狗肚子里头。”
余小红被老太太冷嘲热讽一顿凶,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豆大的娃晓得啥。”有财叔一把拉住余小红的胳膊,将人拽过来,用粗糙的手抹掉余小红的眼泪,从兜里掏出一块红糖塞到余小红嘴里。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余大爷嘬了一口烟看了一眼余小红,将烟杆往桌子边敲击,羊屎一样黢黑大小的烟草团从洞里滚出来。
他伸手打开风油膏的小铁盒用手重新粘一小团烟草塞到烟杆里,才若有所思道:“张兄弟,恁说的都对,都是有道理,但是现在已经抓得很紧咯,当初生红崽,家里唯一的一头猪被拖走,红崽也差点没保住,俄们花好大功夫,红崽才平安落到,怎么不心疼咯?”
他划拉火柴重新点燃烟草巴巴唧唧,一股浓烟从从鼻头冲出来,像是野猪的獠牙,又语重心长说道:“余根,那是老余家的香火,恁也知道云仙怀着他到处躲,去城里头远方表叔家呆过,也去过大山里姑嫂屋里藏过,临了要生娃儿,才回到家里。俄是实话实说,红崽她是莫上户头,俄一直留着给带把的。”
“恁张兄弟菩萨心,老哥哥俄也懂,但是莫得办法撒,”余大爷将双手一摊,“先莫说能不能养活几个娃儿,政策就是这个政策撒。”
有财叔听完余大爷的话,也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说出一句:“反正送人是不对,钱不够,大不了俄去炸锅卖铁凑,恁还是要送,俄正好莫得闺女,红崽归俄。”
“那正好撒。”余大爷应声而答。
我听谈话也只听到这儿,尽管大人们的对话我似懂非懂,但是我的心跟着余小红的抽泣跳动着同样的频率,那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压得这么沉重。
“菲菲耶,回家洽饭咯。”
我听着稻田对岸的呐喊,张婶的嗓门洪亮又尖锐,在我的童年印象里,我总认为两家隔着的几块稻田是靠张婶的嗓门传播花粉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有成年人这么维护余小红,有财叔就像是一道微光,守护了我们童年的友谊。
(三)
第二段记忆,那是关于2012年我考上大学请升学宴的时候。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风卷残云后留下一路的泥泞。
爷爷带着我深一脚前浅一脚踩在田埂上,田里原本很干涸,一场大雨后没想到泥巴泡发得这么松软。
爷爷左手用手拨开已经结穗的稻禾,右手稳稳握着一沓红色的请帖,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跟上时脸上的笑容总忍不住,嘴角都是轻快的,他对我说:“菲崽,恁看看那块田,山脚下的,那就是俄种的,稻子沉甸甸,今年是个好收成。”
我朝着爷爷指的方向看,在大山的脚下,那片田闪着金色的光。
我们家一直以来都不是特别富裕的家庭,可以说在七几年八十代的时候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太祖爷爷那会儿是靠着讨米生活的。他原本是其他乡镇过来清水镇生活,经常有上顿没下顿,我爷爷的姐姐就是活活给饿死了,每次爷爷说起来都会老泪纵横。
特别是讲到他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婆发个烧就病死了,她身体冰凉,躺在破破烂烂的筛米糠的盘箕里,小小的一坨,连口瓦棺材都没有,直接用盘萁端着放进土坑,一把土一撒,就是一座坟。
尽管家里一粒多余的米都没有,太祖爷爷却相当勤劳,经常帮村里人干活,村里人或多或少给点吃食活着几分几厘的工钱。
后来太祖爷爷向当地人佘了一块地盖茅草棚,一家人算是有了容身之所,太爷爷那一辈的努力几乎都用来偿还欠下的债钱,剩下不多的,给爷爷交了堪舆的学费,爷爷也有了一门吃饭的手艺
我爸爸出生的时候,我的太祖爷和爷爷已经积累下了夯土小瓦房,虽然不大,但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爸爸一共有五兄弟姐妹,去除夭折的,早逝的,到现在还剩下两个。
可怜家境是贫寒供不起几个孩子,姑母也读过些书,年龄到了就嫁为人妇。
只有我爸爸,在爷爷拼了命地干活读到了初中,爸爸每带回来的奖状能减轻爷爷背上千斤柴火的一半重量,老师的每一次表扬,都是奶奶推车叫卖豆腐的动力。
但是命运专挑苦命人,爸爸考师范的那一年落榜,为了减轻负担去城里干活。
那一年家里成了村里的笑话,村里人对于爸爸的褒奖溢美一夜之间荡然无存,都在嘲笑爷爷吃的苦不值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奶奶每出一次门都是哭着回来的,我不知道那些时日她遭受了怎样的口诛笔伐,但我能明白刻薄的语言从来都是挖人心窝子的利剑,刀刀直插命门,让人看不见光明,只想一了百了。
我能明白爷爷握着我那升学宴请帖的力量有多重,这对他而言好比是三代人在田里勤勤恳恳耕耘出的金黄色。
爷爷常说,人穷不可怕,但不能志短,一家人齐心协力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总有一代人是看得到未来的。
爷爷此刻无比畅快, 他弯下腰细心地用手掌将我鞋子沾到的草屑与泥巴抹去,他说:“菲崽,今天去送请帖,状元得干干净净的才尊重人。”
我不好意思地将脚挪开,自己蹲下来擦拭,我说:“爷爷,已经干净了。”
爷爷很快乐,把手往青草上一抹,手里的泥巴全留在了叶子上。
我们爷孙穿过小路走在水泥大道上,雨后的阳光很好。
我们远远地望见翠莲婶婶家好些人在谈天,爷爷说道:“这下巧了,正好都给她们。”
那些姑婆婶子,叔叔大伯正围在一起嗑瓜子歇凉,老柚子树挂着沉甸甸的果实,为他们遮住了一方阴凉。
“要俄说,苏家也送个百八块钱就够用了,送那么多干甚。”刘家的伯娘啐了一口瓜子壳,说道。
“诶哟够了够了,”余老太说往嘴里丢一粒瓜子,将蒲扇摇得老高,说道:“俄看呐,苏老头就是咽不下一口气,菲崽她爹不就是落榜咯?”
“是这么说撒。”王婆接嘴,“老苏家也是造孽,不折腾菲崽还能折腾谁,家里就一个女娃娃,祖宗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老苏家的根就要断咯。”
余老太一拍大腿,哈哈连天,她用手抹去嘴角残留的瓜子沫,说道:“我红崽都要看亲咯,菲崽还在读书,读那么多什么用,还不如早点结个婚,俄余根,再过个几年,就能为老余家传香火咯,哈哈哈......”
"恁命好。”刘家伯娘拍着余老太的胳膊也笑了起来。
“要俄说,不是菲崽妈不生小的,估计是生不了哟,要不然国家提倡二胎,咋还不生。”余老太说道。
“菲崽小时候不是要送给张琴做闺女,恁都忘了?”余老太说道,“谁不晓得菲崽妈是怀了个小的,把菲崽送到老家生活,要是被查出来偷偷怀,皇粮都断咯,当年谁舍得教书这碗饭?”
“恁说得有板有眼,怎么没看见苏家还有个小的?”刘大伯呵呵一笑插一句。
王婆扫视了众人一眼,低声说道:“听说没保住,流咯。”
几名妇女啧啧啧嘴,又抓起一把瓜子磕起来,咯吱的声音传到我和爷爷的耳朵里,比夏天的炸雷还要刺耳。
爷爷站在篱笆外一言不发。
有财叔将肩膀上的树木用巧劲卸到地上,镰刀斧子也丢开,用穿着的衣裳擦干净脸上的汗一屁股坐到石头上,摘下草帽煽风,他说道:“恁这些妇女就喜欢说长短,菲崽考大学是高兴的事,恁送多少礼都是心意。要是俄命好将来来福也考上学校,恁不送都行,来个人吃饭。”
几个老太太妇女咯咯笑,说道:“恁记得恁自己说的,叫来福多努力。”
“要得撒,俄回去就叫来福多向菲菲姐姐学习学习,金榜题名。”
“菲菲再怎么金榜题名,也不如恁来福带把。”余老太笑道。
“余老太,恁这话不爱听。”有财叔接过刘大伯递过来的瓜子,磕了两粒,说道,“现在提倡男女平等,女娃不也是流着血脉的骨肉?将来招个上门的,不也同样传宗接代,恁不要老思想。”
“招上来别人的崽,哪有自己的崽好。”
爷爷铁青着脸,眼睛铺满怒气,他找出来几张请帖用劲往篱笆上一插,干裂的苦竹子都被折断了,有几丝竹屑挂在爷爷的手上,花开一道蜻蜓点水般的点点红迹。
那是一滴滴的心头血从爷爷的手掌渗出来。
爷爷拉着我,生气道:“俄的好崽,俄们走。”
说完瞪了一眼闲聊的人们,一脚踹在篱笆上。
“苏老伯。”有财叔喊道,“恁是个讲理的,莫跟这些八婆生气呀!”有财叔追了出来,拉住了我爷爷。
“是啊,女人就是爱说长短。”刘大伯也追了出来,说道,“俄给婆娘们代替道歉,都是乡里乡亲的,恁这么有名望,置气不值当。”
“是啊,”有财叔接着说,“菲崽考大学是好事,莫听这些闲话不愉快,这些姑婆妈子,俄也听不得,恭喜老苏家出了状元。”
有财叔又拉住我的手,笑道:“菲崽长得真好,又会读书,苏老伯有福气哟,后代这么优秀。”
我对着有财叔尴尬笑笑,偷偷观察着爷爷上下起伏的胸膛,刘大伯给爷爷后背顺了几口气,爷爷的神色才缓和点,他回头看着同样尴尬站起来的女人们,握成拳头的手丝毫没有松劲儿。
“苏老伯,俄们就是没事谈天,胡诌几句,恁莫放心上。”刘家伯娘说道,又对我说,“菲崽呀,多久不见你,快进来坐,伯娘给你倒茶。”
有财叔将请帖收拾好放到我的手里,拉着我低声说道:“菲崽,恁是读书人,千万不能跟俄们这些没读书的置气,恁书读得多要胸怀宽广,快把帖子送到伯娘婆婆们手里去。”
我看向爷爷,他铁青的脸没有好转,胸膛的起伏却小了些,我在有财树的推托下进了篱笆门,手里捏着请帖。
“快接呀,状元亲自送的帖子。”有财叔说道。
“哦哦哦....”
几人在有财叔的话语中接住了我的请帖,又对着我说唠嗑起来
“诶哟菲崽长这么大了?”
“模样挺俊,雪白雪白的。”
“真是会读书哦,将来不得了,要当大官。”
“......”
(四)
傍晚时,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大年初一的团圆饭,爸爸点燃了一饼大鞭炮,在劈里啪啦的响声中合家欢乐。
我眼尖远远看见了穿着黑色棉袄,带着灰色帽子的有财叔,对奶奶说道:“奶奶你看,是有财叔。”
奶奶放下筷子,站到篱笆外招呼着:“有财,来来来。”
有财叔听到奶奶呼唤,朝我们家走来,奶奶拉着他进屋,说道:“天多冷,快进去暖和。”
有财叔稍显木讷的脸庞绽放了一丝笑意,看着贴满红色的房子,笨拙地将手放在嘴唇前呵气,一双眼睛充满了羡慕的色彩。
我大概也听说了有财叔的儿子来福下河摸鱼溺水的事,也听说了有财婶太想儿子身疲力竭跟着去了,心里对这位热情的大叔充满同情,特别是那双眼睛投射出来想留下吃顿热饭的渴望。
我想要是有财叔回家了,面对的是冷冰冰的房子吧,也不知道家具落灰了没有。
我起身拉着有财叔的胳膊,说道:“叔,客气啥,一起吃。”
有财叔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留下的心思,也在我跟奶奶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进了门。
“有财,来来来。”爷爷早就进门拿了一瓶白酒出来,正好有财叔也进了门,爷爷给有财叔筛了一杯后坐下,给自己和爸爸倒满,说道,“今天咱们几个喝几杯。”
我爸爸端起杯子,说道:“有财哥,我敬你。”
有财叔慌张端起杯子,说道:“哪里话,老弟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在外头做生意,这杯应该俄敬恁。”说完抢先一步将酒灌进喉咙,将杯子晃晃示意自己一口闷了。
“都是屋头人,莫讲些客气话。”爷爷说道,“来,有财,吃点羊肉,新鲜的。”
我妈妈笑呵呵地将碗筷给了有财叔,说道:“有财哥,都是家常便饭,你将就吃点,莫嫌弃我的手艺。”
“妹子说哪里话,”有财叔夹起一块羊肉吃,竖起大拇指说道,“厨艺长进了,当年嫁过来那会儿,炒菜生熟不均的.....”有财叔笑说,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打住,低着头吃羊肉,含糊说,“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越来越好吃了。”
爷爷几人哈哈笑起来,我奶奶更是拍着桌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爸不敢吭声,端起饭碗一边扒饭一边憋笑,两边肩膀死劲抖动着,终于坚持不住将碗筷房子桌上,裹着饭仰天大笑。
我也跟着笑,问爸爸:“怎么了,妈妈以前做饭很难吃吗?”
奶奶赶紧打圆场,说道:“谁说的,我儿媳妇做的饭最好吃。”奶奶将一只蹄膀夹到妈妈碗里,说,“崽,多吃点,家里的比外头有营养。”
妈妈夹起蹄膀得意洋洋,故意凑到爸爸鼻子跟前炫耀。
爸爸咳嗽一声缓过劲,端起汤碗润嗓子,说道:“也不晓得谁,烧火添柴把脑袋都挤灶门口,那火苗一窜,眉毛都燃没了,哈哈哈......”
连着我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有财叔看我们这么欢乐,丝毫没有因为他说了我妈妈手艺不好全家生气,也跟着低声笑。
“苏老伯,我敬你。”有财叔说。
“好好好。”爷爷端起杯子碰杯。
在欢声笑语中,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大红的灯笼闪射着光芒,羊肉汤咕咕冒泡,推杯换盏间,有财叔的笑声也越来越多,但说话的语调依旧显得中气不足。
“苏老伯,喝酒呢?”村里几个晚辈在院子外边喊。
“是啊。”奶奶出门去瞧,说道:“是恁们几个小崽子,快进来坐,菲崽妈,多添五副碗筷。”
“好勒。”我妈应声起身去了厨房。
“苏大爷,苏老板,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几人作揖道。
“坐。”爸爸拿出几个凳子招呼着,我妈也放好了碗筷。
“婶婶真是贤惠啊。”刘大伯的儿子,刘士林说道。
“将就吃哈。”我妈招呼道。
“哟,这不是菲菲,越来越漂亮了,来,这是我爸托我给你的新年红包。”刘士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递到我手上。
我说:“这哪行啊,我都读大二了,不能要。”
“拿着咯。”刘士林说,身后几个我能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从口袋里掏出红包,说着什么菲菲妹妹新年快乐,家里叫带来的。
我爷爷看着我被围着不肯收,他说道:”菲崽,都是叔叔伯伯的心意,你收下。”
我听爷爷都开口了,才勉为其难地将红包收好,转身给到妈妈手里,说:“那就谢谢各位叔叔伯伯哥哥们了。”
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大年初一头一晚,村里年轻小伙子们要结伴到各家去喝酒,寓意着家族兴旺后继有人。
原本家里没有男孩的,大年初一根本就不会有这种待遇,一直到大年初七,都不会有任何年轻人进门,意思是断了香火的人家不能沾边,怕带坏自家的人丁风水。
或许是时代的发展冲散了老一辈的风气,现在也有人到我家串门了。
爷爷对于这帮小伙子们的到来很高兴,给他们每人都斟酒,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哟,有财叔也在。”王家孙子突然惊讶道。
这时几人才发现有些局促的有财叔,他缩着臂膀尽量不抢占地方,有人喊他也支行呵呵笑两声,点点头回应,又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了几口菜。
“庙里的事儿都忙完了?”
有财叔点点头,撅起嘴将剩下的酒嘬尽,对着爷爷说道:“苏老伯,多谢款待,俄还得回家收拾呢,我就先走了,不赔大家了。”
“好好好。”爷爷也跟着起身,说道,“天黑不好走,恁小心路滑,苏明啊,送送恁老兄”
“好勒。”爸爸起身,主动牵着有财叔,说道:“老兄,来。”
“客气了客气了,恁招呼客人。”有财叔将胳膊从我爸的手里抽出来,按着我爸的肩头让他坐下,“俄自己走,恁招呼大家。”
有财叔的背影越来越远,那小小的有些驼背的身影,在无尽红色灯火的路上,显得落寞又微小。
等到那帮年轻小伙吃饱喝足,我爸爸也跟着出门去了,与他们勾肩搭背,依旧是那条挂着大红灯笼的道路,笑语间仿佛与有财叔走的不是同一条。
“我爸干什么去?”我问。
我奶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道:“那些小崽子请你爸去做客,你爸想着顺道给你把红包人情给还了,送他们老娘祖母一些票子,人穷切莫说道理,富时自有取经人,这帮崽子都巴望着你爸爸带他们进厂呢,老话哟,一个字都没有说错。”
我望着夜色下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照得余雪洁白,屋外的风将我的鼻尖吹得通红。
门前的稻谷在秋天就割完了,只剩下个个半寸高的稻杆,月色下的稻田有些荒凉,但是春天来了,田里又会长出新的青草,青蛙也会重新回到摇篮。
(五)
十五元宵那天下午,春节已经结束了,我与家人一起再次上山去庙里祈福,因为明天,我们将返程回广州。
今天来庙里的人不多,我们很快就抽好签,请庙祝师父解释,我问爷爷:“有财叔能说会道的,干嘛不做庙祝呢?”
爷爷说:“或许人家不想做吧,莫问太多,回家收拾好东西,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趁着爷爷他们跟庙祝聊天,我独自在庙里转悠,有财趴着身子擦拭着门框,我喊道:“有财叔!”
有财叔看到我,眼睛一亮,说道:“苏菲崽啊,恁来干嘛来?”
“我明天就要回广州了,来庙里求平安。”我说道。
“哦,那挺好,菩萨保佑你。”有财叔笑着说。
“哟,哑巴张今天还跟人聊起天来。”另一个打扫的人打趣说道,“小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哑巴张,平常我们跟他聊天,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啊?”我有些意外,这怎么会呢,尽管有财叔不像是以前那么开朗,但是初一那天在我家也是有说有笑的呀。
“就是,哪怕骂他娘老子,也懒得搭话。”整理香火的人插嘴道。
在一声声的戏谑里,我看着身着黑色棉袄的有财叔有些费解,他是什么时候转变了性格呢?
有财叔对着我哈哈笑,叫我自己到处转转,自己换了一桶水进了门,给弥勒佛拂去灰尘。
有财叔的动作很轻盈,生怕将菩萨身上的金箔刮出一道痕迹,他的笑声与大年初一时谈天一般爽朗,在这常年晨钟暮鼓渲染的山间,竟然有些回音。
回家收拾行李时,我与奶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问:“有财叔那么爱说话,怎么会有哑巴张的绰号呢?”
奶奶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嗐,他现在呀确是不怎么爱说话。”
我深追缘由,奶奶被我纠缠到烦了,便将有财叔的事告诉我。
来福走后,有财婶也跟着去了,有财叔消弭了一段时间,或许是内心的苦闷无处发泄,干活也更起劲,也更爱到别人家聊天。
有财叔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嫉恶如仇,直爽仗义,往往看见偏颇的事情总要说上两句,起初大家也很同情有财叔的遭遇,被他说几句心里有气也不会发出来,后背发发牢骚嫌有财叔管得宽。
有一回王婆的孙女莲花相亲,双方父母乃至莲花和她对象都对彼此满意,已经到了商量婚期的阶段,不知道怎么的,王婆突然发难,说是彩礼要加两万。
亲家那边拗不过孩子,还是出了钱,结果商量布置家具时,王婆将钱全扣了下来说是要给莲花弟弟以后娶老婆,一分都不愿意出,亲家也是很生气,带着儿子摔门而去,并扬言要打官司退钱。
莲花心里一百个中意小伙子,不肯退婚,求着父母奶奶拿出一部分钱财,可是没什么作用,心灰意冷打算跳河,被有财叔拦了下来,带着莲花回家,跟王婆讲道理。
王婆非但不听,把有财叔也骂了个遍,说他儿子死得早不要担心老婆本,又骂祖宗造孽家里才全死光了孤家寡人没地方活,成天到晚去管别人的家务事。
有财叔被王婆戳了心窝子面红耳赤,一铲子打在王婆的头上,王婆一家子将有财叔打了一顿,缠着有财叔赔钱,莲花的事情没解决,把自己的棺材本也赔进去了。
我大概听奶奶讲完,我说:“怎么能这样,王婆婆本来就不对呀。”
奶奶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佯装生气,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可别学有财叔去管别人的家务事,把自己也搭进去。”
“那怎么去了庙里呢?有财叔还很年轻,还可以再娶老婆组建家庭呀。”
“一分钱都没有,谁还愿意跟五六十来岁的老男人,房子都是以前的小平房。”奶奶说,“这还是政府给他谋条路,去庙里赚些轻快的生活费。”
我深思了片刻,说道:“怎么会是政府呢,有财叔这么多年帮助了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帮他吗?”
奶奶白了我一眼,说道:“你呀,真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年,乡亲早就嫌弃有财了,谁会喜欢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呢!”
“可是他都是为了做好事。”我争辩说。
“这世上啊,没有什么好事与坏事,各人的福各人享,各人的苦各人尝,菲崽呀,”奶奶摸着我的头,轻声细语说道,“你还小,都没出社会呢,还没长大咯,但是,你要记得奶奶说的话,不管你看得透多少的事情,读的书再多,明白的道理再深,你都只能自己明白,千万不要企图用自己的观点说服别人。”
我盯着奶奶无比认真的眼睛,她怜爱地望着我,将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庙里的菩萨法力无边,听说过多少人的祈愿,不也只能当个木头么,你看它为谁指点过迷津,世上的人该明白的道理自己会明白,不明白的你再这怎么讲也是个屁。”
奶奶将我手里的衣物拿过去叠好,说道:“你有财叔就是不明白,以为自己厉害,谁人蠢得死,谁又不爱面子,只是你还强盛时人家不好当面发作,但凡稍微弱一些都恨不得拆骨头吃肉。”
“要不然自从王婆媳臭骂有财那一次,他败下阵来,别人家怎么也跟着不怕他,只要他开口回回开怼,句句切肉,哪怕他不说话,人家说他几句呢?”
“长久下来,哪怕是个猪也要被人挤兑成木头咯!”
我叹了叹气,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奶奶已经将我的衣物都收拾好,拉着我到大厅里点燃焚香,说道:“崽,你再拜拜家神,多多保佑你。”
我依着奶奶的话叩拜家里供奉的菩萨,青烟袅袅,奶奶敲了一声钵盂告诉神明接收祷告。
抬头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帮打扫灰尘的有财叔,黑色的棉袄紧紧贴着菩萨,灰色的帽子罩着一颗狭长的脑袋。
我想,有财叔估计是明白了吧,哑巴张......
国庆的时候,我到庙里烧香见过有财叔,他还是和大年初一时一样的神情,见到我时眼睛发亮,问我毕业了没有,在哪里工作,我说我还在读大二,还要两年呐,有财叔但点头,手里拿着扫把,慈爱地看着我:“好崽,会过得好的。”
最后一次听到有财叔的消息,是第二年腊月十几号,刘士林敲着锣一路喊:“出事咯,出事咯,下雪天路滑,有财叔的三轮车掉沟里咯......”
我爷爷是第一个出来的,他披着大衣拉住刘士林问:“人怎么样?”
刘士林摇摇头说:“怕要没咯,后脑勺出血,至亲都在医院等着咽气,村委叫我先送信,大家帮忙把后事安排。”
我在二楼的窗口听着交谈,心里不是滋味儿,看着漫天的雪花叹气。
爷爷进屋将自己包裹得严实,我奶跟着出了门,在门口说道:“恁这是去哪里?”
“去医院送送。”爷爷说。
“这么大的雪,出事怎么办,俄不准去。”
“恁放心,莫得事,恁先回屋,有财俄是要去送送的,他人挺好,咱以前落魄时从来莫闲话过咱。”
爷爷的脚印从家门口一直蔓延到篱笆外,穿着黑色的大棉袄缓缓走在那条挂满红灯笼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