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曾经只有我们知道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毕业后,我很幸运地分到了一套小小的旧房子。是那种南北不通透的老式二居室,一到夏天就会特别闷热。只有打开铁门,才能享受到一丝穿堂风。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楼上住户一上厕所,我的卫生间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音箱,传出如雷的轰鸣。楼层也不高,冬天的阳光是按小时计算的,流逝得比青春还快。

但我已很知足,做梦都会笑醒。

一拿到房子,我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添了点家具,挂上窗帘,就搬进去了,虽然那时地板的油漆味道还没散尽。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众人的视线里,小时候是父母兄弟,到大学是寝室里六个生龙活虎的大老爷们。我是如此渴望着离群索居。

我住的这栋楼是开放式的,就这么坦荡荡地建在马路边。本来连围墙也没有,后来有一天建了一个月洞门,依然是装饰的意义大过安全考虑。楼下各色闲杂人等穿梭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每个周末的清晨,我都会在捡垃圾小贩划破长空的拨浪鼓声中猛然惊醒,一时神情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马路并不宽,种着两排上了年纪的法国梧桐,浓荫匝地,树叶茂密,几乎遮去了大半个天空,连路灯也只能勉强漏出一两点晕黄的光。路两边是低矮的违章建筑,有一些简陋的门面。其中一家居然是开水锅炉房,有一个枯瘦的老头子长期值守。拎着两只水瓶去打开水,一瓶水是一分钱,和学校里一样,这倒让我觉得有点惊喜。

再沿着马路往下走,人渐渐少了,车流也稀了。路边有一家干休所,它的大铁门经常是半掩的,里面很宁静,几乎没有什么嘈杂声。偷偷瞄一眼,院子里有一大片桂花树,还有空无一人的篮球场。走到路的尽头,就是菜地了,东一块西一块被割据得很零碎,铁丝网下蔬菜们疯狂生长。传说,附近农学院的学生们喜欢到这里来约会,坐在田埂上谈人生谈理想风花雪月以及诗词歌赋。

顺便,再吃点东西。如果光是谈情说爱,谁都会饿到肌无力。

这条路上多是不起眼的小摊小店。我常去的一个小摊,老板长着一张白净的娃娃脸,笑容特别可掬。他和他的老婆以及他的三个小姨子一起打理这个露水摊。这四个姐妹容貌惊人的一致,就像晴雯说的那样,“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他们没有固定门面,甚至连固定地点都没有。开张时就支起一把太阳伞,打烊时就全身而退,不留一张纸屑。中午做盒饭,晚上是牛肉粉丝和炒饭。味道好还是其次,分量特别足。每次打盒饭,都要拿饭勺压平压实,再浇上一大勺浓汤肉汁。至于牛肉粉丝,连我这样的大肚汉,吃小碗的就已足够。所以,他家常常吃客爆满,早早就卖光收摊了。

有段时间,我特别爱吃他家的炒粉丝。平菇和雪菜组合,加上颗粒分明的肉沫,是极其扛饿的夜宵。要知道,粉丝是不太容易炒的,火候掌握不好,用油量不准,就容易糊锅。可我一次也没吃到过这样的败笔。

有一家专门做肥肠的小馆子,特色菜就是肥肠锅仔。一锅肥美无比肝肠寸断的尤物,配以尖椒、蒜子点缀,好吃得令人发指。这个画面我至今都难以忘记,是那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仿佛偷吃禁果,既充满罪恶感,又觉得特别酣畅淋漓。

路口有一个川味小吃店。老板娘是地道的四川人,长相甜美干活麻利,忙时里里外外穿梭如风,欢声笑语。待到没人时,会给自己点一根烟,靠在柜台上吞云吐雾,面无表情,显得有些落寞。我常去吃她家的鸡丝拌面。以花生碎、黄瓜丝、榨菜丝打底,鸡丝雪白柔嫩,面条筋道,浇上自制的花椒油和辣椒油,香气扑鼻。配着面吃的,是一碗陈皮绿豆沙,甜润绵密,沁人心脾。对了,她家的泡菜是敞开供应的。

还有一家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店了,有一道番茄猪肚汤是我的最爱。西红柿的酸甜,刚好中和了猪肚的膻味,汤的味道立刻变得鲜香迷人,就像是被带有某种魔力的莲花指点化了一样。

这条凝聚我青年时代美食记忆的马路,名叫:官亭路。

十多年后,它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城市最具有标志性的美食一条街。在论坛、微博、微信公众号里,甚至在报纸电视杂志里,在无数本地文青的笔下,被反复提起、津津乐道。

而在那些肆意挥霍青春的日子里,我们徘徊流连在这条默默无闻的小马路上,不知疲倦,精力过剩,不知天高地厚地笑谈人生,指点江山,醉卧桌上呢喃自语,嘴里兀自喊着某一个人的名字。总是在第二天清晨醒来后,头痛欲裂,懊恼不已。

曾以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

如今年已不惑,倒是越过越明白。纵然世俗纷扰,人事纠葛,乃至爱侣之间相互伤害,都变得不再重要,都可以虚化为夜色里喧闹华丽的背景。一把热毛巾就可以擦掉所有的泪痕,一场大雨就能将整个城市颠倒,没有什么缱绻值得久久留恋。

不如就做一个单纯天真的大孩子,围坐在蒸汽袅绕的桌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下一道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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