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以前有“民国范儿”，今天只有撕逼大战？
这是“读围城，品职场”系列一周年的纪念篇：怎么说话才能给人留面子，给自己留余地？
1
如果你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最近被另一个男人紧追，今天刚好被你撞上了，你会怎么跟他说话，会不会是这样的话风：“我X，就你这怂样，还想泡我的女人，少BB，滚一边儿去……”
对方想必毫不相让：“我X，什么‘你的女人’，老子看上的女人，就是老子的。”
听上去挺威风，其实就仨字儿：没文化。
今天这篇文章，我们来看看同样的情景，钱钟书老先生是怎么安排《围城》里的人物说出既达到效果、又非常得体的有“民国范儿”的话来的。
书里的赵辛楣连续两天都在心上人家里碰到情敌方鸿渐，第二天方还来得特别早。赵心里不痛快，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毕竟是客人，还要留点面子。他是这么说的：
“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这话猛一听好像是在夸人，但之前方鸿渐自称暂时在一家小银行上班，赵辛楣就说他“大材小用，可惜可惜”，这是前后呼应，讽刺之意，不言而喻。但从礼数上，依然是在赞赏他人，非常得体。
方鸿渐是如何回答的呢？本来他想说：“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但想想，又把话咽下去了，一是没必要，他不想成为赵辛楣的情敌，二是因为这句话虽然对得工整，却不如上一句那么得体。
这就是“民国范儿”，是一种体面，就算视对方如仇人，也要尽量保全对方的体面——其实是自己的体面。
可今天我们只会撕逼。
2
如果你的朋友做了一件很糗的事，你如何化解对方的尴尬呢？
你会不会说：“哈哈哈哈，这个做表情包刚好合适。”
其实说完了你还是有点儿内疚：自己快乐的时候怎么能够不想想朋友呢？于是转手就分享到朋友圈。
嗯，这么没素质的事，你大概是不会干的，但你顶多说一句“没事没事，多大的事儿啊”。其实这还是一句死不了人也安慰不了人的话。
还是来看看钱老为我们展示的“民国范儿”吧。
方鸿渐为了化解苏小姐的“已婚”和“学位”的误会，只好把自己“受假丈人资助，买假文凭毕业”的糗事说了出来。
我们来看看，这位民国的女博士苏文纨是怎么接话茬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在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瞧瞧，把“买假文凭”用轻轻一句“玩世不恭”一笔带过，重点放在对方事后的“认真”上，比起今天只会大闹机场的女博士，这才叫“民国范儿”。
3
再来一个例子。你第一次请女朋友吃饭，菜自然会多点一点，对方当然客气一下：菜太多了，太浪费了。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表现一下自己呢？
A：不多不多，我觉得你挺能吃的。
B：老子有钱，就是放着不吃，我也看着高兴。
C：不多不多，越贵的菜，越不禁吃，我有经验。
方鸿渐第一次请唐小姐吃饭，是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
“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答得好，答得妙，答得呱呱叫。可真正考验还在后头。唐小姐可不是省油的灯，她接着抛出了一个貌似挑衅，实则意味深长的回应：“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以下三个答案，请拿着手机的你选择：
A：我不是这样的人，
B：这不是浪费，这是浪漫
C：这叫什么浪费，上回我一出手就是一条金链子
恭喜你，浪费了对方送给你的这次宝贵的机会。
我们来看看方鸿渐是如何把握的：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请自行脑补陈道明气定神闲、一字一顿的神情）
4
光举例子，不讲方法，不是我的风格。
前面说了，“民国范儿”是一种“给人面子，给自己余地”的说话办事方式，借用Brown和Levinson这两位英国学者提出的“面子保全论”（Face-saving theory）来说，在正常的沟通中，我们要准确的传达信息。但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会不得不表达一个扭曲了的信息：
一种是我们说话的内容会伤害对方——可能是被迫的，也可能是故意的；另一种是接下来我们要赞扬自己，也可能会让对方不愉快。此时就要使用“礼貌原则”，去减少这种伤害。Brown和Levinson把“礼貌原则”分成六类三组：
第一组是“得体——慷慨准则”，就是对别人的行为，尽量用善意去解释，对自己的善意行为，尽量保持低调。
比如前面说的苏小姐把方鸿渐的“买假文凭”说成“玩世不恭”，就是“得体准则”。再比如，方鸿渐把多点菜说成自己不会点菜，就是“低调善意”的“慷慨准则”。
第二组是“赞誉——谦逊准则”，就是多夸别人，少夸自己。
比如前面说的，方鸿渐和赵辛楣把挖苦对方的意义表达成赞美别人，虽然这是明显的讽刺，但总比泼妇骂街要好吧。
第三组是“一致——同情准则”，就是尽量寻找双方的共同点，尽量站在理解体谅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例子后面会讲到。
讲完了方法，咱们继续看《围城》里的对话，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5
如果你资助了老朋友的儿子一笔留学费用，学成归来之后，你又把他安排进自己的公司，想给他增加点工作经验，可谓视若已出。可这个人却丝毫不领情，万般无奈之下，你只好辞退了他。出于老朋友的情面，你还是给他准备了一笔辞退补偿金。这时，你该如何开这个口呢？
“什么？这还是什么好说的，一把钞票甩他脸上，让他滚球。”这么说，痛快是痛快了，可是不得体啊。
所以，当方鸿渐的“挂名老丈人”银行家周先生遇到这件事时，人家可是当成一件棘手的大事儿亲自去办，特意“经营了一篇谈话腹稿”，连配合的动作表情都想到了。
逐客令是这么下的：“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这就是“得体——慷慨”原则，把一笔钱（辞退补偿金）说成另一笔钱（正常的工资），把一件事（辞退）说成另一件事（不必每天上班），顾全了双方的面子。
你看，“民国范儿”并不是文人范儿，周先生是典型的小商人，说明这就是当时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观。
当然，周先生的苦心并没有得到回应，如果有人不要脸，你就算给他十张面子也没用，具体原因，可以看看我之前写的《聊天聊出内伤，谈话谈成吵架，有话好好说，为什么就这么难？》。
6
如果你和朋友吵架了，你既不愿意承认对方的观点，又想委婉地表示歉意，该怎么说呢？
这回轮到“最佳损友”赵辛楣同学给大家出主意了，之前两人在饭店里为了各自的暗恋对象吵了起来，方鸿渐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没跑太远，赵辛楣的电话来了：
“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
辛楣的话，除了“谦逊准则”——夸大自己的窘境给足对方面子，还用了“一致准则”。
明明是为了双方的爱人争吵，却被他开玩笑地说成“请客赖账”，这就是“一致准则”——搁置双方的争论议题，主义为轻，友情为重。
当然，“一致准则”还要对方的配合，方鸿渐一听就心领神会，换到今天，对方说不定脖子一梗：“麻痹，这是大事大非的问题……”，“宁可XX不长草，也要解放XXX”。人家要大义灭亲，你再得体也没用，对付这种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有多远躲多远。
7
辛苦看到这儿的朋友，如果还是单身狗，下面的彩蛋就是为你准备的：
在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妹子，想加她的微信，怎么说呢？你家方鸿渐叔叔教你一招：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昧，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想要知道该配合什么表情、语气，电视剧版的《围城》里还有道明叔叔的“影帝级指导”。
8
最后一个例子。方鸿渐在旅途中结婚，囊中羞涩，赵辛楣以贺仪的名义“借”给了他一笔钱。
放在今天，我们能够想到的漂亮话，无非是“咱哥俩这么多年的交情还提什么还不还的”，或者“你要提‘还’一个字，咱俩多年的交情到此为止”。
其实这种事情吧，说话的人越不在乎，听话的人反而越不是滋味。所以赵辛楣是这么说的：
赵辛楣是怎么说的呢：“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没错，这是用自嘲化解对方尴尬的“谦逊原则”。
给钱不能明说，帮助别人时，首先要想到照顾别人的面子，照顾面子还要先自嘲一番——你也许觉得这是虚伪空架子，也许觉得做人做这么累干嘛，但这种优雅到低效、体面到迂回，不正是“民国范儿”的灵魂所在吗？
（本文为“读《围城》，品职场”系列第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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