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以前,常听老辈人感慨说当年社会上流行的未来幸福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当时觉得非常遥远的事情如今却早就“梦想成真”了。虽然这其中有着某种戏谑的成分,然而对于什么才是“幸福生活”,人们还是习惯用一些所谓“标准”来定义,比如享誉世界的美国中产生活。而这也正是美国华裔作家女作家伍绮诗在新作《小小小小的火》中开篇为读者描述的:“总的来说,西克尔高地的人基本上和美国其他地方的人差不多,他们可能拥有三到四辆汽车……”,而美国中产生活的住房、教育、消费等也早已通过各种影视作品传播到整个世界,单独的双层小楼,底楼有客厅、厨房和餐厅,楼上有3-4个卧房,孩子有3到4个,可能养着宠物,每年都要外出度假……在很多人眼中和心中,美式的中产生活恰似一个童话,是人生奋斗的目标,是国家进取的样板,总之,是“幸福的指标”。
而这正是伍绮诗在《小小小小的火》中着意探讨的主题,在中产童话的背后人们的真实精神状态是怎样的,特别是在那样“标准化”的童话环境中,人作为拥有独立思索能力的生命体,他们是否真的如西克尔乡村俱乐部的一位女士所表示的那样:“我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小小小小的火》的开篇却是一场大火,作为西克尔高地中产阶级代表家庭之一的理查德森家的房子被烧得什么都不剩,而纵火者竟然是家中的小女儿14岁的伊奇,小说由此开篇,倒叙一切的由来。伍绮诗的笔力是让读者放心的,这位近年风靡欧美文坛的作家擅长这种抽丝剥茧般的叙事,在其2014年获得亚马逊年度图书桂冠的《无声告白》中就能让人略窥一二(在那本小说中开篇是少女莉迪亚之死)。而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显然走得更远,她花费相当笔力构建了一个美国中产童话的“场”——西克尔高地,这其中含带着伍绮诗更大的文学期许和更深的社会思考。
西克尔高地这个故事发生地的构建有着更复杂的文本功能,它不仅让整个故事在后续发展的逻辑上顺畅,更揭示了中产童话的“月之暗面”。1951年,著名社会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查•密尔斯写出了美国第一本关于中产阶级的重要专著《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在其中不但界定了中产童话的社会学和经济学概念,更阐述了中产阶级不仅是一种收入象征,更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在清教徒开辟国家第一块土地的美国,这种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带着很大程度的虔诚,就像美国人经常自我描述的那样:“(中产阶级)敬畏上帝,早睡早起,勤奋工作,留意他人评价,规规矩矩,一心赚钱,受人尊敬。”然而,伍绮诗《小小小小的火》中的西克尔高地则为人们揭开了中产童话的另一面,甚至有些让人感觉到一丝电影《逃出绝命镇》的味道,这个小城就像是一个按照中产童话精心制作的工艺品:“这座城市的座右铭就是‘经过规划的才是最好的’,背后的潜台词:任何事物都可以—也应该—被规划,从而避免出现不恰当、不愉快甚至灾难性的后果”。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一丝不苟、温文尔雅、永远面带微笑的“场”,生活在其中的中产阶级们不断维护和固化这个“场”的规则。作为小说情节构架的内生地,理查德森一家正是标准的“场中人”,理查德森先生是律师所的合伙人,理查德森太太是当地报社《阳光日报》的撰稿人,他们在大学相遇,然后恋爱,结婚生子,他们育有两子两女——莱克西、崔普、穆迪和伊奇。故事发生时,正是理查德森一家中产童话的巅峰,经过二十年,理查德森夫妇的职业生涯和家庭生活已经稳定,他们是两座房子、四辆车、一艘小船的主人,每年冬夏两季会雇人铲雪和修建草坪,男主人给自己的宝马车加最好的汽油、擦拭高尔夫球杆、在孩子们的滑雪度假许可上签名,女主人每周称体重,每周三次有氧操课保持身材,晚餐只允许自己喝一杯红酒……这与西克尔高地将本地建筑风格一定规定为三种、每条街道都要颜色搭配一致、每座房屋、每盏门灯、每个信箱、街边的每棵树都有详细的规定真的是相得益彰。
从伍绮诗这一系列对中产童话的耐心布景中,我们深深感受到这很可能是为接下来的文本故事和人物设定做好了冲击式的准备,仿佛为一场关于中产童话的战役做的充分的战前准备。这就像继乔伊斯、塞林格、纳博科夫、托尼•莫里森和厄普代克之后第六位登上《时代》封面的作家乔纳森•弗兰岑,弗兰岑2010年的《自由》也是一种类似的文本状况,那些貌似的“岁月静好、温和从容”其实是相当脆弱的,只需一个小小的外力就将带来多米诺骨牌般的崩盘。《小小小小的火》中的这种外力来自单亲母亲米娅和女儿珀尔,这完全是一对儿与理查德森一家相反的母女。米娅是一位创意摄影师,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她们过着一种类似“吉普赛大篷车”般的生活,她们开着自己的小破车到处迁徙。在米娅母女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规划好的”,米娅随性而行,灵感来了就在一个地方租房居住,她的作品寄到纽约经纪人那里换钱,只要够生活就行,她从未想过要通过作品发财。当她们来到西克尔高地,当米娅为理查德森家兼职打扫家务,当米娅的女儿珀尔进入理查德森家孩子的圈子,一种强烈的冲击让整部小说充满了张力,那是中产童话面临的一次深深的质疑和反抗。
上世纪60年代美国最著名的荒诞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曾经创作过一部《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这部作品大获成功,其核心就是通过两对儿中产阶级夫妇的故事,掀开了中产童话的荒诞。中产生活及其价值体系确实有值得肯定的地方,然而当一个社会由于体制、机制、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等各方面的因素变得僵化,中产生活及价值体系渐渐变成一种洗脑的童话,那么其荒诞性就将暴露无遗。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作为中产童话乌托邦的西克尔高地貌似充满“秩序”的外表下,是思想和灵魂的僵化,人作为生命个体的灵性在渐渐消逝,甚至有些行尸走肉的感觉。比如,前面提到的理查德森太太一直过着的循规蹈矩的生活,她甚至“每天早晨都只吃二分之一杯谷物片,不多不少,量杯是她从希格比百货店买的”,她每天“晚餐时只允许自己喝一杯红酒——因为新闻上说红酒对心脏有益——还在酒杯上做了记号,标出合适的量”。
而这种荒诞更深层的指向还是人们的灵魂,伍绮诗将这方面的着力点放在了下一代的身上。当中产童话中长大的孩子们进入青春期,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在那个人类思想最为激荡的年龄段,一方面生命内部的张力推动着他们想要去怀疑、去尝试,而另一方面长久以来中产生活的循规蹈矩让他们左右为难。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被整个中产世界寄予厚望的“接班人”最终给出了一份份充满矛盾的答卷:虽然像所有有着优良教育传统的中产家庭一样,理查德森家的大女儿莱克西在高中毕业前搞定了耶鲁大学,然而却不得不先去堕胎,而且为了保密,竟然用的是米娅女儿珀尔的名字办理就诊手续,这直接导致了后来理查德森太太以“行为不端”为名赶走了租户米娅母女;理查德森家的两个儿子都是中产家庭优秀孩子的代表,崔普帅气迷人,穆迪温文尔雅,他们一直接受着精英的价值观灌注,却同时喜欢上了流浪母女中的珀尔,最终两兄弟大打出手,在面对珀尔被赶走的关键时刻,骑士的勇敢和绅士的涵养全都荡然无存;更需要注意的是小女儿伊奇,这是原本被理查德森家寄予厚望的孩子,却从小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叛逆,10岁的时候就敢去放走所有收容站里的猫,原因是觉得那些猫像是被关在了监狱里,而且越长大越“古怪”,最终成为整个小城的“小怪人”。
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现实结果与教育初衷相悖更让人感到荒诞和反讽的了,然而从文本设计角度讲,更让人叹服的是伍绮诗并未偏激地将中产童话完全否定,她有着更大的文学野心,她更想表达的是一种中产童话背后人们“围城式”的困境。人们一方面在批判中产童话的循规蹈矩和虚伪僵化,另一方面却无法拒绝中产生活的舒适安逸和稳定从容,围城内的中产阶级感觉自己仍然想要追求灵魂的自由,围城外的劳苦大众期待能够早日跨入中产行列。这方面,《小小小小的火》中最明显的比对,就是伍绮诗对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奇和米娅女儿珀尔的处理。因为租住理查德森家房子的缘故,珀尔进入了理查德森家的生活,并很快成为“家中一员”,她和莱克西成为类似的闺蜜,暗恋着帅气的崔普,经常和温和的穆迪交流,她越来越适应和向往理查德森家的生活。有意思的是,理查德森家的“小怪人”伊奇也认识了珀尔的母亲米娅,米娅的艺术才华和生活哲学深深打动了伊奇,让她崇拜不已。最终,中产童话中走出的小女儿效仿流浪艺术家米娅,选择逃离家乡追随米娅,而随性生活氛围内长大的珀尔真心地表达了对理查德森太太的崇拜,她也要成为理查德森太太那样的记者。
毫无疑问,这种对比实在是充满着荒诞性,甚至用我们中国的那句“有心种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伍绮诗小说创作中的功力,也正显示在这样一个“荒诞性围城”的时刻,这是一种对主题的掌控力,因为如果听凭文本按照这样的惯性流转,那么《小小小小的火》必然成为一本“各打五十大板”的常规之作。在这个时刻,伍绮诗在小说中埋下了“救赎”的主题,她并未模糊自己的价值观,即虽然有着“围城”的存在,然而总体上来看,中产童话发展到当下仍然是批判大于憧憬的,是需要某种“救赎”的。中产童话中要救赎的东西其实带有很大的普世性,这方面《小小小小的火》没有更大的突破,早在上世纪60年代,被誉为“美国的巴尔扎克”的约翰・厄普代克在《马人》中就已经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一半是人、一半是马的马人象征着人的双重性,人更多地偏向现实,走向世俗与平庸,但对灵性的向往却永远伴随着他们。
因此,中产童话背后的救赎正是要解决这样的矛盾,这种救赎针对的是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来源于中产童话背后的某种人性的完全世俗化,这其中带着某种深深的虚伪和自私。比如,理查德森太太貌似和善的背后,隐藏着随时需要满足的虚荣,她可以和蔼地告诉珀尔她已经是“家中一员”,可亲地对珀尔说不要叫她“理查德森太太”——“哦,别傻了,还是叫我埃琳娜吧”,然而她所期待的却是珀尔继续叫她“理查德森太太”,因为这才是她想要的,之前的客套只是要显示她的雍容大方。更为致命的是,她为了自己职业和心理上的目的,暗地里调查米娅的过去,最终查出了珀尔的身世,原来,米娅上大学的时候为了钱曾选择为别人代孕,但当珀尔要出生的时候她实在不舍女儿,所以选择了逃亡之路。第二个层面则涉及到更为深刻的精神层面,小说尾声部分,理查德森太太要赶走米娅母女,并嘲讽米娅让女儿过的像个流浪汉,于是中产童话的“灵魂之殇”经由米娅之口被揭示了出来:
“你看不惯我们对不对?”米娅突然说,“我觉得你实在缺乏想象力,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和你不一样的生活,为什么大家不都去住大房子,拥有大草坪、漂亮的汽车和办公室的工作,为什么别人会选择和你不一样的东西……这让你感到恐惧,让你觉得难以把握,因为你放弃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米娅的唇角一挑,露出一抹锐利、怜悯的微笑,“你究竟放弃了什么呢?喜欢的男孩儿?出远门的机会?还是整个人生?”
当米娅说出了所有中产童话中的人们的心头之痛,当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奇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家,从此流浪……读者将明白中产童话背后的救赎,不仅是承认和改正假面下虚伪自私等劣习,更重要的是要醒悟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人有权让自己的肉体得到很好的享受,但更需要对自己的心灵保持基本的忠诚,学会对自己的灵魂负责。
“晋升中产阶层是不少中国人的梦想。按照瑞信研究报告,拥有5万至50万美元(约32.75万-327.53万人民币)财富的成年人属于中产阶层。其中,5万美元相当于美国两年的中位数收入,50万美元相当于美国一个即将退休的人为自己准备的中位数工资养老金。根据瑞信标准,中国的中产阶层达1.09亿人,占全国成年人口的11%,位居世界第一。西南财经大学的甘犁教授也用同一标准测算,得出中国中产阶级成年人口数量是2.04亿人,约占全国成年人口的22%。无论哪一计算结果,中国的中产阶层人数可观。但现实中,我们通常用‘土豪’代指富裕人群而以‘屌丝’自称,极少提到中间阶层,中产者往往也不自称‘中产’。这是为什么?网易财经发现,单看收入有不少人可以达到中产或准中产标准,但在计入住房、教育、医疗、养老支出后,普通人晋升至中产的机会显著降低。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过上体面的中产生活一个家庭需准备900万以上。”
——2017年5月19日,《凤凰财经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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