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银杏叶像是小黄鸭身上的绒毛,淡淡的,暖暖的。韩懿刚赶到学校,就接到了杨羽的电话,他一再询问朋友的近况;得知上次的计策成功后,两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确定要这么做?”
“是。”
“学生接受得了?”
“难道接受不了就不会发生吗?”
“准备怎么给学生说?”
“直接说,告诉他们真相。”
“一个月前,你给了学生海市蜃楼,他们相信了;一个月后,你告诉学生还在沙漠里,要他们自己去寻找绿洲。你这混蛋也太残忍了吧。”
“很全面的总结,除了最后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电话的另一头,杨羽长吁短叹着,他非常清楚其中的道理和苦衷,“如果学生没有发自内心去追逐,他们永远也跑不起来。”
“那么,”韩懿提高音量,“你和毛毛还好吗?”毛毛是准备和杨羽结婚的女友。
“还好。”
“空姐。”韩懿略带浮夸地称赞道,“外在和内在兼备的女生,家境优渥,通情达理,还有相同的兴趣爱好,你和她呀——”
“分手了。我们分手了。”
“噢。呃……这真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不会是我打电话找你的那段时间吧。”
“就是那天。”
“对不起,”韩懿道歉说,“我不知道,我只是……”
“没关系的,我谁也没告诉。”
“她提出来的?”
“是。”
“为什么啊?”
“她说,没有肩膀可以倚靠,还不如普通朋友,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韩懿调侃道,“她在几千米的高空当然会没有安全感。”
“哈哈哈,”杨羽苦笑说,“但是,我真的没法提供安全感啊。”
“你相信她说的?”
“我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不喜欢我的理由。”
“不喜欢,既是一个理由,也是一个结论。”
“你总是喜欢用真相打击别人,是吗?”
“嘿。”韩懿把手机靠近脸颊,诚恳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能提供安全感的人,那些孩子相信你,再苦再累也愿意留在学校,你给了希望;最重要的是,你让他们相信希望是可以被实现的。”
“孩子们也相信你。”
“但我离开了,”韩懿阴郁地讲道,“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你那边上课了吗?我听到铃声了”
四下张望,各个班级的学生正在楼道奔跑。告别杨羽,韩懿心事重重地走进十一班。稍作停顿,韩懿才把班级日记搁在讲台上,略有所思地扫视整间教室。学生不是没有准备,自从知道成绩拿到试卷的那一天,他们就在等待,准备等待在精神上被注入能量。这种精神力量大家储存的太少了,以至于一次考试就能消耗殆尽,连同人的气息都要抽干。就算政治老师说自己是天生丽质,考砸了只是粗心大意也不是没有理由相信的啊。不然呢,过去没有重现,并非就此消失。学生把视线投向前方,并竭力不吸引韩懿的关注。
他突然开始说话,好像他一直在开口说话,只是喋喋不休的话语现在才被听到。韩懿正说着呢。
“假如上帝和撒旦下注,打赌至到明年高考大家谁坚持得更久,哪一位会押更长的时间?”
微弱声音逐渐增强,迅速统一成唯一回答——上帝!
“上帝?”
韩懿问,很快便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上帝!”
“就因为上帝是一个好人?”韩懿说,“也许上帝是一个好人,但魔鬼会押更长的时间。”
大家的错愕令教室变得怪异而安静,仿佛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要有人打破四面墙,就会置身于一个疯狂的游乐园。学生面面相觑,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因为他喜欢看你痛苦。”韩懿悲戚地说,“我不怕痛苦,我怕……”
声音越来越小,宛如一阵叹息,到最后也没有任何人听见。于是学生更加绝望了,胆怯和懦弱犹如他们的本性,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是的,”韩懿提高了音量,“因为撒旦喜欢看我们痛苦,这是他的乐趣。”
教室渗透着死寂,从冷漠如霜的瞳孔里,从僵硬如冰的躯壳里。仿佛破败的公墓,枯萎的灌木缓慢地将自己埋葬,成为大地尘埃的一部分。湮灭的,是每一个学生灵魂深处的光亮;破碎的,是镜子般的不堪一击;坍塌的,是他们离地脚再也没有办法接触属于自己的现实。
“他正注视着大家呢。你们要怎么办,嗯?你们要怎么办?”仿佛撒旦的使徒在蛊惑人心,他的脸和他的眼,哪一个才是表演哪一个才是体现。“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成为恶龙,凝视深渊。如果你们感觉痛苦,那就痛苦吧,把这痛苦牢牢抓住,紧紧地不要松手。
这痛苦,是撒旦造成的吗,不是;这痛苦,是上帝可以治愈的吗,也不是。那么,你们在犹豫什么呢?撒旦会在乎你们吗,不会;上帝会在乎你们吗,也不会。那大家要在乎他们吗,不,就像大家不用在乎我。是的,不用。
我在乎的,是那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那么,你们是吗?这一次的月考,这一次成绩,是你们努力的结果。是的,我们的收获不在分数上,因为我们的付出还不足以体现在分数上。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时间,还有纠正错误的时间,当最后那一次到来时,所有的一切都会体现在分数上。
所以,大家应该接受也应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倘若大家不能认识改变所带来的切肤之痛,那么我们的过去就会像附骨之疽那样,一点一滴的将未来吞噬,让我们感受不到希望所带来的美好。当时间和生命画上等号的那天,我们只会剩下无能为力的悔恨。
各位,请成为考上西南联大的那一个人吧,请让考上西南联大成为改变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视线变的模糊了。像是玻璃窗上蜿蜒的雨水,流动着停顿着,在枝桠摇曳的绿叶宛如水中游梭的小鱼。吴蓶娜不敢眨眼,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短促的呼吸令身体发抖,她感觉冷。透过那泡沫似的画面,当泪水就要溢出的瞬间,她以为韩懿也眼红了。也许吧,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呢,吴蓶娜想。
下午放学后,吴蓶娜失神落魄地离开学校,有气无力地把空书包跨在肩膀上。站在街边,进退维艰;无论是教室的晚自习,还是卧室的直播间,都像是两块相斥的磁铁把她推向无处可去的未知。为什么感到害怕了?内心的不安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一脚踏下去就可以得到一个决定,那就不用纠结于做出怎样的选择了。是头也不回地扮演另一个形象,还是转身进入另一个角色——她看见了他,在抬眼的刹那。
“今晚上,”陈世哲犹豫不决地说,走到吴蓶娜身旁,“邓泽华要梳理下个阶段的复习计划,每个科目,每个星期……大概就是这个十一月的内容。”
“所以?”
“所以什么?”
“我可没答应要成为那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干嘛这么说。”
“不高兴啊,”吴蓶娜轻佻的语气进一步激怒了陈世哲,“是你要去考西南联大,不是我。”
“我答应韩懿了,作为不被开除的条件。”
“呵,知恩图报啊。”
“我要考上大学,然后离开这里。”
“那加油咯。”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说话?”
“我一直都这样说话。”
“是吗,直播的时候可不是啊。”
身材娇小的吴蓶娜猛地将陈志哲推开,怒不可遏地瞪住对方,她紧咬嘴唇眼睛开始泛红。他们约定过的,决不再学校提及直播的事。陈世哲无比后悔,可他只是站在原地,想着该如何降低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不是每个都和你一样,”他说,“在家里想干嘛就干嘛。”
“你什么都不懂。”
吴蓶娜咬牙切齿地昂起下颌,眼里满是怨愤。这一刻,体型壮硕的陈世哲才发觉自己的渺小,他无法再从言语上博得女友的原谅,再也不能了。目送吴蓶娜地走进校园,陈世哲才迈开脚步。或许只要能成为考上西南联大的那个人,他想,自己也变成了女友所期许的那个人。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这正是刚放学的时候,挤在人潮中的吴蓶娜并没有大声发泄心中的愤怒,仿佛是肌肉养成的记忆,疾行的腿脚把自己带回了十一班的教室。推开后门,本该空荡荡的座位里,却还有一个学生。
两人都诧异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料到这时候还有学生在教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移,假装谁也没有注意到彼此的出现。臧承吾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方程,他需要不断翻查辅导教材才能理清正确的解题思路,可金蔚婧却说尽量不要翻书,因为考场上唯一能用的只有自己的大脑。合闭眼睛,那些长长短短的公式就像坍塌的脚手架,把自己砸得迷迷糊糊的。
看样子晚自习结束前是交不了差了,臧承吾唉声叹气地用双手盖住脸,仰靠在椅背上,暗自盘算今天的学习进度。有好几道题即便老师已经讲过了也不明白,是数学和地理的,他有问过何叶,可依然没听懂。仿佛是脑袋在抗拒,又或者——是饿了。
从抽屉拿出一袋面包,奶香味,六个装,还有一盒酸奶,十五分钟解决继续奋战。臧承吾转身靠墙,那女生正好也看向自己,这还有一个人呐——他忘了。女生埋下头,眉眼低垂。明明是臧承吾先到的,却感觉是自己打扰了对方的清静,他考虑是否要离开教室。移动椅子,男生小小心心地站了起来。
空空荡荡的教室,整整齐齐的座位,两点一线的距离是这么远那么近。倘若在平时,大家都在这里追逐打闹的平时,他们大概谁也不会留意到彼此的存在。可这时的安静,把双方的一举一动都衬托得缓慢而细致,连眼神都变得敏锐。
“你不吃东西吗?”
一手面包,一手牛奶,臧承吾心慌意乱地立在桌边,预备随时逃走。吴蓶娜掩饰惊讶,摆弄脸颊生硬的表情。
“不饿。”
“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什么面包?”
“我这有六个。”
“好吃吗?”
“奶香味。”
“酸奶呢?”
“你三个,我三个。”
“把你的水杯拿来。”
吴蓶娜用吸管戳破盒子的封口,然后把酸奶分别倒进自己和臧承吾的杯子,一人一半。他们相视一笑,不好意思地端起水杯,各自喝了一小口酸奶,都没先去拿面包。最后,臧承吾撕开塑料包装袋,放在吴蓶娜桌前,她这才害羞地从里面取出一个。面包是蛋黄色的,口感松软,浓而不腻的奶香令她食欲大振。两人在沉默中享受简餐,仿佛整个学校都只有他们,这一刻,内心安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