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摘要:银河新十年的破旧立新;CEPA和鲜浪潮;银河创作兵团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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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银河映像成立的第20个年头,中国人对逢五逢十的年景总有着特殊的纪念情怀,所以笔者也不能免俗,想要写点什么来作为纪念,纪念银河的第二个十年。
一切就从今年的[树大招风]说起吧。
2016年银河映像一共产出了两部作品,当我们为[三人行]的质素优劣而争论不休时,早先于4月上映的[树大招风]却早已被遗忘在风中。[树大招风]圆了杜琪峰的一个梦。老杜的第一次梦碎应该是05年左右那次野心勃勃却最终胎死腹中的[龙城歼霸]拍摄计划。当时杜琪峰梦想着拍摄东方的[教父]三部曲,而这个梦在两部[黑社会]已然赚到不错口碑的背景下,更让人们好奇老杜究竟能将香港的黑帮史诗拍至何种境界?不过猜想只是猜想,野望最终被现实碾为齑粉,这个系列由于过分的政治敏感性,甚至很多大咖都害怕被牵连而谢绝了出演的邀约,计划最终无疾而终。而老杜的第二个梦,是在以[复仇]完结了放逐三部曲([枪火]、[放·逐]、[复仇])后萌生的拍摄香港贼王传奇的念头。好在暌违多年,这个梦想终究得以实现,那就是这部[树大招风]。不走合拍的路,题材自然也无法过审,这部纯粹的港片在CEPA后合拍蔚然成风,港影人纷纷北上,即便是银河自己也北上并产出多部作品的今天,简直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异数。它是老杜作者精神的投射,也印证了老杜与银河北上这些年来无数变化中唯一不变的理想和坚持。[树大招风]拍摄历时三年,由三组人马分别从三个贼王的角度讲述,后期拼接剪辑成一个完整的有纪录片味道的故事。影片的英文名叫Trivisa,指佛教中的贪嗔痴三念。故事循迹回到97那个敏感的年代,而从贼王们由纵横捭阖到落寞迷惘的命轨中,我们不难感受到那种身份迷失游走人间的执念+怨念。影片的导演都是新人,来自于鲜浪潮计划,这是香港扶持本土年轻导演的一个计划。
时间闪回到2009年,文章名为记述银河的第二个十年,但我却想以09年作为开端,或者应该称之为二期更为准确吧。命运是场巧合与轮回。我先说说当时港片所面临的时代背景。03年内地与香港签订了CEPA,全称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而这个协议对港片的影响,在于衍生出的合拍片制度。纵然上个世纪80年代的港片全盛时期一年能有300-400部的产量,导演有时拿着粗糙的剧本但只要有吸引人的卡司,很容易就能忽悠到投资人的钱,但进入90年代后港片日渐式微,银河也正是在港片的这段时间成立(1996)并缔造出一个字头的传奇。而97回归后,内地的巨大市场让弹丸之地的香港看到了更多的可能与希望。但世界讲究的是等价交换的法则,合拍片提供给港片的是一个绕开与好莱坞大片惨烈竞争引进配额的绿色通道,而作为代价,合拍片在形制和政治上都必须是正确的。这对于原本就擅拍情感题材无涉政治的陈可辛彭浩翔们或许只是一个磨合的过程,但对于银河来说简直就是自废武功。另一个值得提及的名词就是鲜浪潮,这个新人扶持计划正是由时任香港艺术发展局电影组主席的杜琪峰力推,而十年后老杜和银河也从中获益良多。
所以先让我们从09年的[复仇]来一窥当时银河的抉择。当时银河对北上还是抗拒的,老杜憋着一口气,想凭借戛纳积攒的人气和口碑打开法国市场。[复仇]是放逐三部曲的完结篇,故事背景选在与香港类似的充满文化冲突和面临时代冲击的澳门。这是一部探讨“如果没有了记忆,复仇是否还有意义”的黑帮枪战片,骨子里还是歌颂江湖兄弟义气,枪火满天飞雄性荷尔蒙四处飞溅的影像电影。可是老杜意像中扮演失忆杀手的阿兰·德龙放了鸽子,一个叫琼尼·哈里戴的法国过气歌星成为了男主。不难想象影片的票房遭遇了滑铁卢。法国观众并不买老杜的账,笑场频发;华语圈观众也诟病这部片的形式远远大于内容,坊间戏谑称[复仇]表明杜琪峰已经到了不需要故事也能拍出一部电影的境界。澳门的暗花未能二度绽放。老实说,[复仇]中老杜对场景布局的控制已臻化境——我们往往沉醉于[枪火]中荃湾商场杀手和保镖们充满艺术美感的天人站位,却选择性忘却了拍摄时经费的捉襟见肘,影片短短五个月即告杀青,片中老港片惯有的粗糙并不少见。而[放·逐]和[复仇]才真正把情怀抒发得精致而又极致。但失败就是失败,我们可以将其视为银河一期的完结。
借着鲜浪潮的契机,银河于同年下半年推出了PTU2系列,我们可以将其视作银河二期破旧立新的开端。这是一个借用了[PTU]IP的系列命题作文,最终交出的答卷是四部电视电影+一部影院上映的正统[PTU2]。四部电视电影中反响最好的是罗永昌的[警例],吴耀权的[绝路]太绝而[人性]太谐,刘国昌的[伙伴]则败在野心太大无力执行。关于这几部片的看法此处不细表,主要来说说在影院上映的[PTU2:同袍]。这部片体现出接下来几年银河作品的一大趋势,那就是对银河第一个十年里既已成名的影像风格的破除——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刘德华通过毁容证明自己不是偶像派而是实力派。之所以这么比喻,因为事实证明这种不破不立的自我风格否定使得第二个十年里的大多数银河作品失去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影像美学和魅力。说回[同袍],罗永昌和银河在创作上刻意将这部2和1做了镜像对立,例如1的场景是夜晚2则多为白天,例如1的选景选在都市2就选在荒郊。这种刻意的对立固然有其匠心,但脱离了夜色掩映和光影渲染的银河,以革命为名革了自己的命。警匪片也被拍成了悬疑片。最后观众们在影片中疯子“天下太平”的板书下和PTU们和乐融融的口水歌声里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接下来点2010年是银河映像20年来唯一的产出空白年,全年没有一部作品上映。
2011年银河推出了两部作者电影:杜琪峰的[夺命金]和罗永昌的[迷途追凶](内地引进名[报应])。这两部片在影像风格上进一步体现出银河对自我风格的破除和颠覆。[夺命金],片名致敬杜琪峰自己的第一部导演作品[碧水寒山夺命金],这是一部社会经济题材的影片。片中老杜完全摒弃了精致酷炫的场景构图和光影,取而代之的是逼仄的室内空间和平实的对白。过往的银河作品多带有武侠的飘逸情怀,而这部[夺命金]则是荒诞的现代都市寓言。影片选择三个人物作为POV,三人各表一枝,又在影片高潮处交织。故事结构上则采用解构主义(不知是否老杜受到昆汀的影响?),时间正倒序穿插,更加深了经济泡沫中小人物命运的风雨飘摇和心境的迷离。影片的配乐也是一大亮点,[水漫金山]以幽怨舒缓的慢板与影片混乱喧嚣的场景形成对比,“谁吹起/第一個泡沫/卷起了漩渦/如此诱惑/美像曼陀罗/越吹越多“,歌词完美点题。直到5年后,老杜再次在[三人行]中使出这一招,但效果却差强人意。
从[夺命金]引申开来,我们可以发现银河在第二个十年里的创作题材的转变。2009-2016,银河7年间推出13部作品,其中仅有[车手]、[盲探]、[毒战]和[三人行]四部警匪题材([毒战]我们姑且将其归为公安片)。这一方面是银河在拍摄题材上求新求变的体现(联想到老杜曾经想拍而未果的[鬼吹灯]和今年的[黄帝大战蚩尤]),另一方面也是银河为了北上而不得已做出的转型和牺牲。
而同年上映的[迷途追凶],我以两个巧合一个证明简单概括。巧合一,[迷途追凶]和[夺命金]都摒弃了银河赖以成名的影像风格,企图以内涵和思考来打动观众;巧合二,两部片在形式上都做了解构,即先呈现出一个果,然后再追溯导致这个果的因,然后再跳到下一个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最终的命运往往最开始就注定了,然后我们再随着剧中人物视角一步步走向这个命运的终局。或许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银河作品中的宿命主题吧。而[迷途追凶]亦证明了一件事,即银河并不擅长拍摄家庭伦理题材——银河的创作长于创意却失之细腻。[迷途追凶]在题材和表现手法上是有企图心的,但此类题材创作经验的缺乏导致拍摄上的无力把控,最终呈现效果也就差强人意了。
由罗永昌说到银河在第二个十年的传承。银河第一个十年的创作核心是韦家辉+杜琪峰的编导组合。虽然有人加上游达志称其为银河铁三角,也虽然游达志有[两个只能活一个]、[暗花]及[非常突然]这样出色的银河代表作,但论辈份他只是韦杜二人的徒弟,执行中并无多少话语权,地位上也无法与而为前辈等量齐观。杜琪峰也曾在访谈中暗示其实游多数时间里只是一个拍摄的执行者。2000年游达志据称不堪银河拍片强度,回去做了老本行拍电视剧。而银河第二个十年想要钦定的创作接班人,则是游乃海+郑保瑞。游乃海是银河嫡系,参与多部影片的编剧,也曾经和游达志并称银河双游,但要说到导演作品,只可找到07年的[跟踪]这一部;郑保瑞是外来和尚,09年带艺投身银河,迄今产出[意外](2009)和[车手](2012)两部作品。但理想中的银河接班人未能走到一起,根源还是一山不容二虎。游和郑在拍摄中都有很强的主导意识和控制欲,谁也不肯甘作绿叶。郑保瑞近几年跳出银河拍了两部[大闹天宫],这种好莱坞式超级英雄风格电影注定了其作者基因的缺失,也为郑保瑞招致搬砖和骂名。未来郑保瑞很大可能会跳出银河单干,而银河创作兵团的未来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
我们可以把二人的作品做一对比。以09年的[复仇]为界,07年游乃海的[跟踪]和12年郑保瑞的[车手]正可形成有趣的对应。两部片同为小众题材(狗仔队罪案和赛车罪案),同样传达出新老交替的主题(任达华+徐子珊vs黄秋生+余文乐),并且节奏感都很好,前者还于2013年被翻拍([监视者们],任达华还在影片尾声露了个脸)。
而笔者要着重提出的是郑保瑞的[意外],这部片是笔者看来银河二期作品中最有银河经典影像风格和宿命主题的作品。考虑到郑保瑞的外来者身份,这种作品气质上的契合就更加不可思议。影片中有我们熟悉的人物群像,有高对比度的布光,也有对人物与他人隔绝的闭抑内心的深入刻画。制造戏剧性的人往往不愿承认生活乃至生命本来就是充满戏剧性的——又一次对宿命的完美演绎和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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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预告:从[单身男女]看银河二期的爱情电影;韦杜的自我致敬;[树大招风]的情怀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