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有落叶,石缝里长小草,送我到小屋。
本该打马走高秋,这小雨淅沥却留我于山中。叶落更入眼,草小更抓心,它们都举着晶亮的露珠,默默等故人。
快两年没来了。门是用枯枝别着的,一推就开。床上自然灰尘大厚,上面有小虫爬过,印迹很明显。蜘蛛在墙角张网,捕虫是它的事业。
八仙桌上,留下的一本武侠书掀开着,上面好像湿过,有水浸又干的褶皱。展开,是神雕教杨过的部分,物比人高,反更通灵,杨过对这老师该永世不忘的。随便又翻,是独孤求败的练剑三境界,就他的名字都要气死多少争名求胜者。金庸功厚,远超他笔下那些高手的武功,笔胜于剑。这江湖人生的境界,让我又一次温习。
我拿起门后面的笤帚,轻轻扫起灰尘和干叶。动了一下,灰土飞扬,赶紧拿来一个破碗,舀来泉水,洒了一层,屋里弥漫着一种土尘味。尘土我不知来历,不敢问它们年岁,这叶子我有印象,它们是从后窗飘进来,坡上那几棵桐树和洋槐是它们的故土。它前年深秋进来,被我囚禁,不见天日。两季春草满山,两度夏雨奔腾,两年雁横高空,两番雪落长野,它们只能隔窗眺望,等着我的释放。我是不是太心狠了点?
墙角有老鼠倒的土,虚虚大大的一堆。我拿锨填平,铲来山根的土垫上,用煤渣拍碎撒在上面,又洒水踩实,有新鲜的气息冲击这屋里的老旧。不远,放着一个小板凳,板凳下有瓜子皮和方便面碎粒。我想起来了,是卢氏的一个朋友翻山来看我,顺带了她五六岁的女儿。小姑娘雪白的裙子在山间飘动,她喝罢泉水吃花生,玩了芝麻扒红薯,最后累了渴了就摘柿子吃。那天,我儿子周末归来,带回了瓜子逗她,让她吃一个瓜子做一个鬼脸。他们俩煮方便面的时候,我和她的父亲正从这个山头翻到那个山头,峰回路转处有野兔“嗖”地跃过……
这小屋是我三弟给我的建造。柱子,檩,椽子,瓦,垒墙的砖,抹墙的灰,都是他一人的操持,我周末回来给他当小工。有时天气不对,他也不慌张,只在拉檩条的时候让放羊的乡亲帮着推过车。我不允许他复杂,他执行着我的简单。我告诉他这不是书屋,他就按看庄稼窑的要求给我安排,相当于一个高级一点的瓜庵。大部分墙用坯垒,挤门窗的地方才垒砖。外墙用麦秸泥抹过,内墙用白石灰磨光,为了争取光线。他知道我回来不想住家里,想住山中,他没有说我不可理喻。他给我刮了一根扁担,箍了一对木桶,在门前给我辟了一块菜地,放了两个石墩;在屋后给我栽了两棵国槐,搭建一个小棚堆放农具。他等于给我安了半个家。
我很受用。那些年我归来,干完活来这里,我躺在床上抽烟,屋顶上飞机飞过。我什么也不想,又好像什么都不在话下。山顶的油菜花占尽风光,我的小屋成了分明的对照,明暗相衬,主次两宜。雨季,草们总是袭击我的小屋,我没有拒绝它们的入侵,那蛮横的爬根草便顺着我的床腿爬到床上,要做我的褥子了。玉米吐樱,谷穗低头的时候,多少个夜晚山溪潺潺,瀑布哗哗,感到枕头都是湿气氤氲了。最喜秋尽冬将至的日子,我的小屋凸显,你一定在对山的沟谷里都能看见它。你若在夜晚进山,月华无声,如铺薄霜,我的小屋挂在半山腰,一看就会让你依依满怀。那时,我多半在屋里睡下了,梦雨飘瓦,壁风吹灯,枕上三更江湖远。睡得早,夜半总醒,醒来睁眼,竟直接看到一颗寒星,正幽幽对我。是三弟盖房时故意留空隙让我见天,还是风吹雨淋瓦缝变宽,反正我是一点不埋怨,甚至小窃喜,直对苍天,胸怀无碍。看着看着,竟然有棉花毛那样的东西往屋里飞落,看了好久才意识到下雪了。更高兴,打亮手灯,见那雪花看好落在我放书的小桌的一角,一片一片,一层一层,慢慢厚着,渐渐大着。不影响我休息,雪舞窗前我又酣然入睡,天明的一统江山不用看都知道了。
这小屋离我的糊口之地只有十一公里,但在那里想它真如天涯。今夜我睡在这屋里想我的讲台,竟也觉如前尘隔海。我是怎样的我呢,在故乡想烽火烟尘的四方,在异乡想寒梅著花的老窗,什么时候能人定心止,只安脚下,扛镢头上山只为刨药,拿粉笔登讲台只为度日,一线的思维,单边的日月呢?
我,是怎样的我呢?
正要睡着,忽然门响。放心,不是山鬼。十点了,谁来做甚?我开门,大惊,是二十年前冬天在京华的老友,刚刚从洛阳站下车,披月翻山,分草踏泥来看我了。当然有三弟的指引。
他就在眼前。今夜,山中不灭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