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馆旁边的一栋漂亮的花园洋房,有人说最里面住了一位贵小姐,美可赛西施貂蝉,有人不屑地笑笑,什么小姐,已经快三十的人了,夫人也做得了。也有人说她是被富商养着的情妇,说她最得意的时候,半铜床都嫌蹩脚,挑来选去,床都是钱堆出来的。那时候她的洋房里夜夜笙歌,灯火永远是暖的,大的橘红,从窗头透出来都带了三分得意。而她似乎落魄了,只好重操旧业,又抛头露面行走在上海的大小公私宴会上,滟滟地,少了些欢溢的脸色,像一朵雨后的石榴花。
更多人嘴里的,二十多岁的尹小姐的名声却很坏。上海的珠光宝气似的车来人往,载来一个人,光影一转又送走一个人。来来往往之间,莫名的情愫流动着,大把的金钱铺成尹小姐和各位先生之间光耀的路,他们登上舞台演一出戏,通红的脸打底是昆曲的柔媚,一行清泪,宛若天上星子,在黑夜里,倏地点亮了一片天空。
尹小姐的病越来越拖沓了。从过完新年出门踩了第一场雪,她就嗽个不止,慢慢的竟耽搁起来,缠绵病榻,她红润的脸瘦削了,胭脂变得淡淡的,遮不住没有血色的脸。她的小山眉也浅了,画眉盒子扣得紧紧的束在匣子里。房里半年不曾开过窗了,怕风,风起来咳嗽便铺天盖地,像冬日里莹莹的雪,只有玄窗投进微明的天色和暮霭的光,照耀得房间里角落的灰尘透亮。哪里都笼罩着灰尘的凉腥气,又像是空气在漫长的发酵中腐烂了,她就在这种动辄清晰起来的味道里,想念起三月的梅香。
那些日子,她就倚在花梨木芯子砌成的床上,花雕有些陈旧了,不那么尖锐地硌她的背,湿漉漉的六月,床头冒着一股冷香。她瘦弱地做不成表情,眼窝深陷,时间从眉缝里逃走了,骨头凸出来,一副方方正正的模样,木木地,定格成一张相片。绯红色纱帐换成了竹青色,她说这样好像夏天的风就会穿过树梢一样溜进帐底。
娘家的大哥二哥四妹进来的时候,她脸上照样是呆呆的表情,不觉得吃惊,也没有失望。那三个人竟然觉得窘迫了。佣人进来没有言语,送上三杯梅片茶。
大哥脱了草帽便大口啜着茶,嗓子里嗡嗡地跑出来远山的腔调,在这里,上海是不时兴的。他说的无非是家里的几亩田地,两个孩子又长高了多少,学费又贵了,打油都得省着了……语气里含着几十里山路走来的尖酸气,大嫂凄厉的骂声似乎在耳边浮现:从你妹妹那弄不到钱,你也别回家了!她心里无奈地凄怆地感慨,心想着梳妆匣子里的日渐单薄的票子,自己越来越不济的身子,一阵猛的咳嗽……尹大吃了一惊,不再絮絮叨叨,灌了口茶便闭了口。她知道尹大挑来的是山里的吃食,秋天瓜果收了,打点下人最是好的。小山似的堆了一堆,往年都是这样的,没什么稀奇。
二哥似乎变得更加不羁了。心里也许有几分关慰,到了嘴上却成了轻佻的:那个糟老头子不管你了么,怎么病成这样?他吐着烟圈悠悠得道。她心里一阵绞痛,像心上坠了一个鬼,立马就可以拿着剑跳出来刺向他的喉咙。余光看过去,他一身派头俨然已换成上海最摩登的模样,头发也梳得很高很亮,再也不是那双灰旧的满是尘土的皮鞋,神色也很气派了,是一夜里发了家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租来的行头在午夜就不在挂在他身上了,尽管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合适,那么顺利地骗过了所有人。是借故做生意周转资金还是逛窑子上赌场,她心里隐隐的有些分明。只是已无力辩驳,无力劝阻,十年了,他终究还是混成了一个繁华场上下流的人,粗俗虚伪,只能靠那一身皮囊来谋得廉价的自尊。
她觉得很累,闭着眼,泪已经从那半边脸上流下来了,压抑着哽咽的喉咙,几句话打发尹大尹二出去了。四妹还端坐在椅子上,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扭扭捏捏的憨态,她的眼泪簌簌的流下来。
四妹十七岁,还是挂着七岁时候天真的笑容。似乎这么些年,她没有高也没有胖,两个毛毛的小辫子歪歪地窝在头上,乱哄哄得让她心疼。她穿的还是前年的冬衣,自从知道姐姐叮嘱她下雨天要穿厚衣服,她便当作诰命一般,每次都穿上最厚的棉青袍子,既让她觉得好笑又难过。
她似乎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歪着头奶声奶气的说话,只言片语,不着边际。可只有她懂得,她把她们童年做过的每个游戏都深深印在脑海里,似乎那时她的脑海就已经填满了,盛不下更多的欢乐,也放不进去忧伤。她问,阿妹吃的饱饭么?小妹便笑着说大嫂每次都给她盛满满两海碗,可以吃一天了。她试探地问,阿妹还挨打么?小妹便低头愧疚得说再不敢抢大哥娃娃的糖了,想也不想,大嫂就少打。
她哆哆嗦嗦挽起小妹青棉袍的袖子,一道道积年的淤痕长成了皮肉,黑色的,像是一个老妇皮肤上刻下的岁月和风霜。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一片一片地划下去,像夜里滚烫的烛泪,烫的小妹擦泪的手惊慌失措。
又是雨天。接连下了好几天雨,院子里的芭蕉叶不分黑白地弹着雨声,嘈嘈地如乱珠转玉盘,丁丁地让她想起去年生日前,也是一个雨天,林老头为她准备的礼物。她那个时候心里还是安稳妥帖的,脸上也有欢喜的神色。
又是一年,他没有来。
一封信也没有了。
她不知道是他另谋了新欢,还是战乱让信也迷乱了,总之她很慌,听着雨声,整夜咳嗽,整夜的失眠。梦里又回到远山的家里,操着一口乡音和那个她喜欢的男子说笑,绯红色的晕在脸上停留很久,像天边的霞。醒来枕头旁泪已弥漫,像一片湖。
她多久没看过天空了,没闻过干净的空气,整日在药罐子里熏陶,她要努力保住自己的命,为了小妹,为了那一大家子没有人情味的家人。
药液的苦,最开始是任性地被打翻在地,下人劝了,三遍五遍,是旁边放着话梅糖来解。后来她仰脸就一饮而尽,带着二十多年来的肃穆和决绝,像是砍进去的,劈头盖脸砸进去,她就能再活。
病去如抽丝般缠绵,她又挨了两个月,身上瘦的一点肉也没有了。她披着衣服,像一根芦柴梗,枯瘦,干涩,僵硬地立在冷风里,像被过堂风扑灭的蜡烛头,灰推推的支楞着半截灯芯子,一个非常的难堪。
就在这时候,林老头的信来了。
信是晚上送进来的,照着昏昏的灯,她瘦长的手指像一个鬼扒拉坟墓一样扯开那封信。
不是他写的。是他的儿子。那个倨傲的男人,生平里最是尖酸,此时语气里也灰暗了。林老头往西边逃的时候,遇上流寇被打死了。家里的产业也保不住,不是他没本事,那些股东素日里就心怀鬼胎,早把老头架空了……
她再读不进去一个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猛得咳嗽嗽出一片血,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她想去看梅花,梅花开了又落,等不了她。倏忽春日夏日不复,她的年华,远去了,成了久远的一个美梦。终于,那个夜晚,秋日的风透过隔扇,映出一个淡丽的影子。梅花开在了绢花帕子上。一朵朵,鲜红细密,开在那里,还有温度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