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儿开,溪水漫过脚踝

水清手迹

文|水清心宁

我来信阳的那年秋天,母亲去世了。我第一时间往家赶,还是错过了见上母亲最后一眼。我们把母亲埋葬在村子西边的庄稼地里,那片坟茔里,多了一个新土堆。

别的坟都长着高高的各种野草,母亲的坟堆,怎么看都刺眼,新挖的黄泥土,触目惊心。

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到了春节再回去,母亲的坟还是一堆黄土。到了夏天,我再回去看时,母亲的坟上终于长出些野草,却没能盖住黄土,打眼一看,仍然是一座新坟,阳光下的黄土发白发亮,醒目地昭示着母亲离去的悲伤。

时间真的是一剂能够治疗所有悲伤的良药。现在不管什么时候再看母亲的坟,都已经和旁边的其他坟一样了。夏天隐在麦子棵里,冬天被枯黄的野草覆盖。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墙上的两张照片,就剩这个荒草萋萋的土堆了。对母亲离去的悲伤和怀念,我慢慢的也和所有人一样——过节时,去烧纸钱,清明时,去添几锨黄土。

是长久没有步行这么远的路了?出了农历正月,总以为还是冬天,没想到走到母亲的坟地已经微微出汗了。在红的花绿的叶的映照下,头顶的太阳也暖烘烘了。麦田里已经看不到泥土,油菜也抽了苔子,顶着一簇簇金黄的花。远望去,路边的柳树也拢起鹅黄的烟雾了。

母亲的坟地里,荠菜已经开出了细碎得小小的白花。蒲公英的花也金黄地开放在草丛里,有一朵举了好长的杆儿,像是担心别人看不到,怕被忽视的样子。

母亲的坟地前年就长了几棵灌木丛,椭圆的叶子,狭长的叶子,毛茸茸的叶子,还有一棵夏天里结出圆圆的鸡蛋黄大小的红色浆果,引得鸟雀飞来啄食。我只认识一种叫作野枸杞的,一根一根的枝条立在草丛里,开紫色的花儿,秋天挑起一串串的比花生米小很多的红黄色果子,直到第二年春天还红通通地挂着。还有一丛野蔷薇,夏天里开出单瓣的水红的花朵。正午的阳光烘烤得花瓣成了白色,花香这一刻却浓得站在地头就能闻到。

母亲喜爱花,她只能喜欢这田野里的花,哪有机会见得到玫瑰牡丹呢?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母亲惊叹:“那花咋那么大那么艳呢?”第二天再到田里劳作,路过野蔷薇花丛时,她仍然提醒我:“你闻,真香呀!”

春天来了,一年里各季节的花草开始依次生长开花。爱花的母亲,一辈子也没见过玫瑰和牡丹的母亲,现在连开在坟地里的金黄的蒲公英花也看不到了,还有那成片的碎米粒的荠菜花,秋天成串的红黄色的枸杞果,她一样也看不到了。哪怕是夏天的太阳再烈,野蔷薇的花瓣晒得纸一样白,母亲也闻不到一丝它的香气了。

母亲去世后,埋她的这块地就转给外来的菜农种了蔬菜。方便浇灌,菜农把不远处池塘的水引过来,地头形成了一条小溪。溪水清亮得让我怀疑家里桶装饮用水的质量,我不由得弯下腰去掬一捧,一种凉意就像夏天里雪糕顺着喉咙滑进肠胃的感觉。母亲总是提醒我少喝冷饮,“你的胃不好,啥时候能自己管得住自己呢?”母亲见我越大越不听话,只好由着我,只是不放心。我是任性惯了吧,这会儿我又禁不住溪水清凉的诱惑,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浅浅的水里,那青白发亮的溪水刚漫过我的脚踝,打我脚面上缓缓地流过。

小时候我就喜欢玩水,总希望自己也像那鱼儿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有一次贪玩母亲打了我,我躲在村东头池塘中间的臭蒲丛里,连蚊子都没有。天黑了母亲仍没能找到我,吓得母亲发疯地叫喊我的名字,我看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喊都在找,才从水里爬上来,逗母亲笑。

母亲躺在床上对我说,天黑了再不回家,鬼就会把你捉走,你想回家也回不成了。我说哪有鬼?她就告诉我,人死了都会变成鬼,前院刚下葬的大婶也一样。前院的大婶,脸黑,一双眼成天凶巴巴,我见着她都躲着走。我还是半信半疑,问她鬼在哪里呢?母亲说在黑夜里藏着。我说那白天怎么见不到鬼呢?母亲说,藏在水里呀,以后再往池塘里跳,大白天也能把你捉了去。

母亲那天找不到我,又急又怕就没顾得上脚下,慌乱中一跟头栽进村前的渠道里,母亲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回到家就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起风了,太阳也凉了。草丛里的花儿看不见了,麦田也变成墨绿了,远处的房屋和树林一点点一点点地隐入黄昏里,母亲的坟也快要隐进暮色里了,我还是想多待一会儿。天黑了,死去的人都会出现吗?我是不是就能够见到我的母亲?要是能见到,我就可以搀扶着她,陪她一起,看这春花遍地开放,看这溪水清浅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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