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虎子不用下田忙农活了。
他和其他年轻男子那样,在村舞狮队里敲锣打鼓,跳跃翻滚,舞弄狮头。女人们忙织毛衣,纳棉鞋,做糍粑,为过年做各种准备。
村里热热闹闹的,随着锣鼓的敲打声,走进村祠堂,可见三十多个中轻壮男子在各忙各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是虎子。他高高的个子,虎背熊腰,黝黑的皮肤。说话像有阳光照在俊朗的脸上,眼睛亮晶晶,一笑就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虎子生长在张村,村里老人看着他长大,都说他一夜之间懂事了,说话做事像模像样,成了老人们眼里的乖孩子。
小时候的虎子是捣蛋鬼。村里人常对自己的孩子说:“不要跟虎子玩,整天没个正形。”
他们只说对了一半。每年秋后,虎子就正形了。
秋后的虎子不再带着小伙伴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进林子抓野鸡。也不用给家里水缸装水,或到后山割猪草。他只坐在村祠堂看村舞狮队练功。本村的看完了,就领着伙伴跑到邻村接着看。
邻村的孩子也会跑过来。你来我往的开始熟络起来。他们有时一块玩,有时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打得一蹋糊涂,不分胜负。
刘晓梅就是跟着哥哥来张村看练功,才认识了虎子,成为虎子嘴里天天喊着的丫头。
丫头喜欢看虎子练功。她哥刘明伟找不到她时,准能在张村找到。
兴新乡十里八村全是客家人。几千年前,他们为躲战乱或饥荒,从中原逃到了这里。他们每村百多户人家,都姓一个姓。村与村之间离得并不远,能远远望见彼此袅袅升起的炊烟,听到敲锣打鼓的迎亲,知道哪家是哪村的亲戚,以及各村舞狮队的高低水平等。
舞狮队练功一般由村里的老人亲自指导。那些搔痒、舔毛的表情,难度较大的吐球,高台跳跃,辗转腾挪等,全套工具与技艺都代代相传。狮队除了乡里有喜庆事,需要出来表演几场。主要在过年时,给邻村各家各户拜年。在各村民面前讨吉利,显身手。这是老乡村的重头节目,也是最喜庆的年味。
舞狮队练功时,常有成群的孩子站在旁边围观助兴。他们眼睛、手脚不闲地比划着学。逗得坐在台阶上打毛衣的女人笑弯了腰。女人们一边笑,一边手指不停地上下跳跃,偶尔抬头看看舞弄得满头大汗的孩子他爹,用胳膊捅捅闺女:“去,给你爹倒杯水。”
女孩听话地站起来,小跑着拿起大碗,倒上茶递过去。不用虎子娘吩咐,晓梅也给虎子爹递茶。虎子爹接过碗,眼睛笑成一条线。虎子裂着嘴笑,眼里满是柔情。
旁边的几个女人见了,互相挤挤眼,扬扬下巴,看着晓梅说:“唷!虎子娘,这是你儿媳妇呀?长得可真够俊的。”
哓梅听了,羞红了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着笑成一团的人说:“就你们嘴多。”
虎子娘一手拉过晓梅,指着女人们笑着骂:“小心我用针线缝你们的嘴,孩子还小呢,不兴开这样的玩笑!”
在练跳台的虎子听了,乐呵呵笑着。结实的两腿蹲下,使劲一蹬,如大雁一般轻轻落在对面的高台上。引起台下观众的阵阵掌声。旁边的明伟,狠狠地瞪了虎子一眼,拉起妹妹的手,气呼呼地往自己村的方向跑。
那年虎子十三,晓梅十岁。
与同乡的孩子一样,虎子与晓梅都在几里外的同一所乡村学校上学。学校不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三四十人。
虎子爹对虎子很严厉。要他每天打完猪草才回学校。虎子常常在上课铃响起才冲进校门口。他气喘吁吁冲进学校,习惯性地向三年级的课室看。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前,总有一张秀丽的小脸,美美地朝他笑。
这个笑一直落在虎子心里。每当老年的虎子想起,还觉得甜滋滋的。
晓梅哥哥比她大两岁。他读书笨。父母让他留级,与晓梅在同一个班。本想让他们互相学习,可没过几天,晓梅就常常哭着回家了。她说哥哥在路上揪她的辩子,把她的布鞋扔到水田里。
她爹黑着脸,揪着明伟的耳朵问怎么回事。明伟半天不说话。直到他爹拿起长柳条,要脱他的裤子。他才嘀咕:“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答不出来。老师就问她。她不给我面子,答得头头是道,让同学们笑话我。老师说我做哥哥的连妹妹都不如。”
晓梅爹气得拿起柳条又放下,不知说什么好。虎子知道这事,第二天就把明伟打得鼻青脸肿。类似的事常有发生,老师说这是屡教不改。
老师把屡教不改的三人叫到办公室,黑着脸问:“你们怎么回事?”
三人咬着嘴唇,死活不说。直到太阳快落山,老师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都不知你们哪个是哥哥,哪个是邻村男孩,一个打,一个护。你们再这样下去,叫你们的父母来。”
几年后,村里人发现成天在刘村和张村之间来回跑的丫头成了大姑娘。他们不知道她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长得那么好看。看看她,脸上五官长开了,成了上宽下窄的瓜子脸。再过一阵,小胸脯也起来了。一根粗大的马尾,甩来甩去的,妖媚得很。
虎子也变了。从他爹因砍树砸断腰,瘫在了床那天起,虎子就懂事了。
他知道母亲照顾爹,伺候田地的庄稼,没有空管他打架的事了。
虎子也再不打了,他在想办法讨好晓梅哥哥,希望成为他的妹夫。没来及让晓梅带回家见她父母,他们自己先来到张村,找到正在田里割水稻的虎子。对虎子说:“我们知道你与晓梅从小要好。你们俩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现在你家这个情况……如果你真爱晓梅,就放过她。她过不了你家的苦日子。”
虎子低下头,想了想,抬起头直直地问:“晓梅知道你们来找我吗?我几天见不到她。她怎么了?”
晓梅的父母没有回答虎子提出的问题,硬着心,双手背在身后,沿着田埂,深一步浅一步步地走了。四周是成熟的水稻,它们正低垂着头,在微风的吹拂下,波浪似的起伏。几把飞舞的镰刀停了下来,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回到田里的虎子,捡起田埂上的镰刀,默不作声地割着水稻,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滴落下来。母亲走过来,递给虎子一条毛巾说:“孩子,不要怪他们。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
“我相信自己可以把日子过好。娘,你和我爹不也是从无到有地过来的吗?你们可以,为什么我不行?”虎子咬着牙,倔强地看着娘。
回家午饭时,虎子写了张纸条,塞给村里的小伙伴。让他送到刘村,亲自交给晓梅。
整个下午,在田里干活的虎子,心事重重,手指被镰刀割破,血流不止。晚饭时,虎子随便地扒了几口饭,不知嘴里是啥滋味,跑到伙伴家问情况去了。
原来晓梅被她爹锁起来了,在房间里又哭又闹。看了虎子写在纸条的话,转哭为笑。她给虎子带来口信,说一定等他的好消息,不再哭闹了。
稻谷晒干入仓后,村里的舞狮队又像往年那样集中训练。同样有许多孩子围观,女人们在看热闹,织毛衣,纳鞋底。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不再像从前。虎子爹不能上场了。顶替他爹的虎子,舞得比他爹还好。晓梅被父母与哥哥轮流盯着,没有再来看舞狮队练功。
从年初一开始,各村舞狮队就敲锣打鼓,穿戴整齐,一人站着舞狮头,一人弯腰舞狮身和狮尾,踩着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出村拜年去了。
第一天都去同姓的几个村庄,全村的孩子浩浩荡荡地跟着去助威,及时地把看到和听到的情况,跑回村告诉大人们。
大年初一是孩子们最高兴,最自由的一天。即使惹了平时不敢惹的人,做了往日不能做的事,大人们看在大年初一的份上,不计较,不打骂。
从年初二开始,小孩们就要跟长辈走亲戚了。去到哪,吃到那。一天吃五六餐是少的,似乎要把平时的亏欠吃回来。
初四那天,舞狮队要到刘村拜年了。虎子起了个大早,把脸上的胡子刮得铁青,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他娘新做的红灯笼裤和棉鞋,兴致勃勃地出门了。同行的伙伴都踏着刚健的步子,准备配合虎子来一场别开生面的拜年“采青”。
舞狮队还没到刘村村头,刘村的祠堂大门就挂起了长长的鞭炮。能走动的村民都站在祠堂门前迎接。他们早早地点响鞭炮,以表热情。等舞狮队走近,再点燃鞭炮,扔到舞狮人的脚下,考验两位舞狮人的默契与灵活。
虎子今天舞狮头,他像平时那样围着祠堂前厅的柱子转圈。闯过村民们扔过来的鞭炮,在锣鼓喧天中进入祠堂。拜过神位,再发帖通知各家各户。
接到帖子的村民,兴奋地准备好迎接的鞭炮,讨吉利的红包。还把可提供的食材端到负责舞狮队吃饭的人家。负责人当然是村长。
到各家各户拜年时,舞的是“文狮”,用狮子打滚、舔毛、眨眼等动作,体现狮子的温顺可爱,寓意祥和如意。每隔几分钟,换一户人家。刘村上百户人家,要换几个人才可舞拜下来。快到晓梅家时,大家把狮头让给了虎子。
虎子感激地看了大家一眼,接过狮头,钻了进去。他低声地对后面的狮尾说:“兄弟,拜托了。”
做狮身的少华弓着身子,应声道:“好叻!走起!“
两人一前一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默契。他们根据锣鼓奏乐,踩准乐点,节奏分明。在两个的努力下,一头雄狮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晓梅一家四口站在门前,看到这么威猛的舞狮,乐开了花。晓梅父母与哥哥发现是虎子舞狮头,马上阴沉着脸回屋了。晓梅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时好,场面很尴尬。
跟在虎子身后的少华小声说:“兄弟,撤了吧?他们不懂规矩。”
“不能撤,得把我们的规矩走完。他们是晓梅的家人。”
不一会,晓梅父亲拿着红包,恶狠狠地塞到晓梅手中,示意她把红包交给狮队。晓梅接过红包,高兴地来到狮头前,羞答答地把红包塞入狮子口中,转身跑回了屋。
虎子愣在原地,似乎忘了世界的存在。
这时,明伟把点燃的鞭炮狠狠地扔过去,一串啪啪声响,火星窜起,落到虎子的新棉鞋上。火点像夜里的莹火虫,一闪一闪地亮着。等虎子反应过来,跳起来扑灭火点时,鞋面留下了一个黑洞。
舞狮队给各家各户拜过年,吃过午饭,已是太阳落山时。最精彩的“采青”即将开始。
村民们来到村祠堂门前,抬头望着从在祠堂房梁上伸出来的竹杆。竹杆的顶部挂着和生菜捆在一起的大红包,寓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身体健健康康,生生猛猛。
把高高在上的吉利拿到手,把“青”采下来,得搭高台。高台可以是蹲在下面的人梯,也可以是一张张垒起的桌子或椅子。如果说给各家各户拜年,舞的是“文狮“,那“采青”则是“武狮”。它有一定的难度与风险。恰恰是这些难度与风险更大地挑战着舞狮人的斗志与勇气。让舞狮更具观赏性。
狮子在鼓乐声中抬头仰望,摆头弄尾,似乎犹豫不决,又似乎在观察地形。突然,它鼓足勇气,一跃而上,站到高台。又摆头弄尾,再一鼓作气跳到最高处。这一跃可不简单,需前面的虎子,后面的少华同时,同力跳。只要有一点配合不到,都会导致失败。
他们做到了,台下掌声一片。
即使站到高台,离那高悬在空的“青”还有一定的距离,这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鼓声低低地敲着,如雨点轻落,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随着"咔喇"的清脆一声,鼓声如雷大响,大家还没看清怎么回事,狮子立了起来——舞狮头的虎子站到了舞狮尾的少华肩头,稳如泰山。
突然,明伟在台下高喊:“喂,接住!”
他点燃鞭炮,向少华这边扔了过来。台下村民的惊叫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啪啪声中。
高台上的虎子和少华虽感意外,但双手没停下舞动,腿纹丝不动,稳稳地扎在台上。明伟露出狡黠的笑,举起鞭炮想继续扔。
晓梅见了,跑过去大声喊:“哥,你疯了?”
明伟举着鞭炮,说:“疯什么。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
围观的人冲明伟喊:“别扔了,这太危险了!”
突然,明伟爹冲了上去,用力拍掉他手上的鞭炮,喝斥道:“臭小子,你要闹出人命呀?滚回家去!”
明伟被骂后,翻了翻白眼,极不情愿地走开了。
鼓声再次响起。狮子矗立在高台。它用各种逗乐的表情向四面八方展现雄威。虎子举起狮头,滴水不漏地从狮口伸手成功地把“青“采到了。采的过程看起来像狮子张口咬下的,很巧妙。
下高台时,狮子还玩了些小把戏,把人群诈得阵阵惊呼。好在都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
虎子精彩的表演引起观众如雷般的掌声。晓梅为他感到自豪。
离开刘村前,虎子跑到晓梅跟前,伸出手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等我。”
晓梅用力点了点头,跑开几步,停下转身看着虎子:一张秀丽的脸,笑得很甜……
岁月更迭,纵无情,却有意。青丝成白头,已过四十年。
四十年的今天,乡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但不用交公粮了,种田还有补助;全村人搬到离老村一里外的新村;许多年轻人到城里打工;虎子夫妇和两个孙子像其他老人与孩子一样,成了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
舍不得家里田地的虎子,还是种粮种菜。老伴带孙子上学,放学,日子过得平淡祥和。
有机农业深受人们的喜爱,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有了回老家种田搞养殖的想法。他们陆续回来了,把家乡的农业和旅游业搞得红红火火。
如今,政府为丰富村民的业余生活,出资建了文化室,还请虎子出面重组村舞狮队。听到这个消息的虎子,笑得合不拢嘴,他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活力,有了发挥余热的地方。
训练从秋收后,农闲时开始。虎子的老伴从箱底拿出虎子当年舞狮穿的行头,摸着那双被鞭炮炸开洞的棉鞋,心里暖暖的,往事浮现在脑海。
虎子穿着棉鞋,站在新村祠堂内,眉开眼笑地站在一排年轻人面前,两腿分开,慢慢蹲下,使劲一蹬,如老鹰轻轻落在对面的高台。年轻人惊叹不已,掌声响起。
虎子抿嘴憨憨地笑着,回头望台下的老伴。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老脸,依然甜甜地对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