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旁边这家游戏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一样的：都是门口扯着一块帘子，旁边立一个曲形的柜台，台上摆着一些零食饮料。上学的学生，下午放了学，每每花一块钱，买四个币——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涨到了一块钱三个币了——随便找台游戏机，便能玩上30分钟再回家。倘若肯多花5块钱，老板会免费赠送一包卫龙辣条或者小米锅巴。如果花了十块钱，除了零食还会附赠一瓶一块钱的汽水。

来这里打游戏的多半是小学生和一些初中生，他们没钱去网吧，就只能来游戏厅看别人玩游戏。游戏厅最火的街机是拳皇2002，每当有人来投币，他的身后势必会有一群人来围观，如果玩得菜的话，人们会“嘘”的一声，然后就会冒出一个不知名的高手来帮忙打通关，那是小学生所能看到的非常华丽的的视觉享受了。

上初中以后，只要放一个月以上的假期，我便在这家游戏厅做兼职。这里的顾客大多素质比较差，劝他们不要大声喧哗或者抽烟，便会遭喷。老板说我个子矮，不能镇住场面。幸得荐头的面子大，不敢轻易辞退我，老板便让我呆在柜台里了。

从此我便坐在柜台里，专管卖游戏币零食的业务。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也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吝啬鬼的样子，顾客也天天说脏话，叫人活泼不得。只有猪小明到游戏厅打游戏的时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他。

猪小明是唯一每次必消费十块钱以上的人。他身材矮胖，红润的脸色，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虽然穿校服，可是总背着一个印着耐克logo的书包，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他对人说话总是什么升龙，必杀，bc连，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我们看到他校徽上显示姓名叫朱晓明，于是我们给他取名谐音“猪”，名猪小明。

猪小明一到游戏厅，一群小学生都会看着他笑，有的人叫道：“猪小明，你要来找虐了”

猪小明不说话，掏出十块钱放在柜台说：“先买五块钱，记得送小米锅巴。”

这时候他们要故意叫嚷：“你昨天一定被人虐了！”

朱小明瞪着他们说。：“你凭什么这么污蔑我？”

“污蔑？昨天我看到你玩拳皇2002，选的草稚京八神庵和卢卡尔，结果被人家用雅典娜给一穿三，还说你不菜？”

猪小明脸涨红了，争辩道：“我那时没来得及暴气，我要是来得及暴气，他不早就死了。”

接着又是替自己辩解的废话，什么“bc连”，什么“葵花三式八稚女百合折接八酒杯”之类的让人听不懂的话，顿时惹得大家哄笑起来，游戏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其他小学生谈论，猪小明曾经也拜过同校某个拳皇大师做师傅，为了拜师每天都请他吃小米锅巴。但终究因为意识手法太差，连八神庵的超必杀都不会放，最终他师傅只教会了他八神庵的地波和卢卡尔的地波，其他必杀技全凭乱按乱摇，能放出就算运气好。幸而猪小明能用八神庵和卢卡尔这些强势角色打赢人机对手，所以一直在一些没有见过世面的的小学生面前装逼。当然遇上技术稍微好一些的玩家，他还是败得一踏涂地。

然而在我们游戏厅，他的品行一般比其他人还要好。一般玩家被花式操作连死后都会开口骂人，他都是发牢骚，要是看到对方面色不善，就立马闭嘴投币接着玩。

朱晓明刚刚输了，准备投币玩下一把。

有小学生问他道：“猪小明，你会用卢卡尔吗？”

这时候朱小明望着他们，脸上浮现不屑置顾的神气。小学生又问：“那你为什么连卢卡尔的凯撒波都不会放。”

猪小明立刻浮现出颓唐不安的神情，脸上笼罩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一些话，都是怪街机摇杆和按键不灵敏之类的。

这时候大家又哄笑起来了，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绝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他，也每每这样和他说，引人发笑。猪小明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早更菜的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玩拳皇？”

见我微微一点头，他说：“那我考你一考，你知道八神的地波怎么放吗？”

我心想，你这大菜逼，凭什么教我？朱晓明等了一会儿，便装模作样的说道：“不会放？我来教你，要是碰见那些没有远程攻击的角色，你可以用地波来耗死他们。”

我暗想，谁他妈要和你一样猥琐，玩这种耍赖的打法，而且八神庵的地波速度慢，别人一个弹跳就能躲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洋洋的回答他说：“谁要你教，不就是摇杆下前+A/C吗？”

猪小明显出极为高兴的样子，左手摇着摇杆，右手按着按键，点点头，说：“对呀对呀！可是具体的实战用法，比如放完地波后接鬼燃烧或者升龙，你知道怎么操作么？”

我愈发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了。朱晓明刚刚选了八神庵，想操作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为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他带着一群同学来，也没钱，便看着猪小明打拳皇。他熟练地选好了八神庵卢卡尔和草薙京，准备开局打人机。同学要求玩两局，可是玩完两局，同学没有停手的意思。猪小明慌了，急忙夺下摇杆，挤开同学说道：“别打了，再打我好不容易打到现在的战绩就没了。”坐下操作了一会，自己摇头说：“死了，现在到最后一个卢卡尔了。”于是同学们又在骂声中推他的头，说：“你丫就是个卢卡尔的凯撒波都不会放的彩笔。”

猪小明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照样玩拳皇。

有一天，大约开学前一周，老板正在慢慢算账，看下账单，忽然说：“猪小明好久没来了，他还欠我三块钱呢！”

我这才发觉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一个小学生说道，“怎么会来？……丫的被他家人发现他偷偷来游戏厅打游戏了。”

老板说：“哦！”

“他原先成绩挺好的，在班级上能排个前五名，现在一落千丈，期末考试出现不及格了，结果有一次偷偷跑来游戏厅被他表哥发现了，就被抓回去了。”

“后来呢？”

“后来？被父母罚写了2000的检讨，然后报了一堆辅导班。”

“报了之后呢？”

“之后，谁晓得？也许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写作业吧？”

老板也不多问，慢慢的看账单。

周六周日，来游戏厅打游戏的小学生越来越多，我有些忙不过来。

一天很早，我正在检查机器，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来三个币。”

这声音极低，却极为耳熟。可是却一下子认不得，仔细一看，那猪小明站在我身后。他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顶着鸭舌帽，背着一个书包，用外套罩住了校服，显得有些臃肿，见我转身，又说道：“来三个币。”

这时老板走了过来，见猪小明便说：“猪小明，你还欠我三块钱呢？”

猪小明很尴尬的回答：“这个，下回一定补上，这回是现钱，先让我玩两把，等一下我就得去补习班了。”

老板仍像往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猪小明，你是不是期末考试不及格啊？别担心，你不是要做拳皇大师嘛？为了梦想总要牺牲一些东西的。”

这回他并不辩解，单说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你要是考试不及格，你父母怎么会给你报辅导班？”

猪小明低头说道：“这回能几个，能，能……”

他的眼神似乎在祈求老板不要再提这件事。

此时来了几个小学生，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开了一台拳皇2002的街机，给了他三颗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手里一摞书，写着《小学奥数冲刺》《小学生语文写作》之类，原来他真报辅导班了。

不一会儿，他玩完游戏，便在人们的说笑声中，抱着书离开了游戏厅。

从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老板看着帐单说，“猪小明还欠我三块钱呢！”到了寒假，又说，“猪小明还欠我三块钱呢！”到了春季没有说，到了年关也还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到猪小明——因为有人告诉学校，学校联合警察局把游戏厅查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