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对于农家人来说,重要程度还在秋收之上,因为春天播种的不仅是粮食的种子,还有对生活的美好期盼。
铁匠早早的就把小麦种子准备好了,今年的种子还是他特意用自家的当归种子换来的优质品种,为此他特意把柳河边上的两亩地耕了又耙了,小麦可金贵着呢。到了播种的时候,铁匠把背篓里的一袋小麦种子拿出来,然后有规律的撒在地里,再给牛架上犁,顺着地边耕作起来,翻起来的土能把小麦种子盖下去,遇上几场好雨水,就能生根发芽了。
秀兰已经坐完了月子,背着小承志在地里用锄头松土,冬天雪水把地里的土灌的生硬,犁铧翻起来也只是一块一块的土疙瘩,这项活动被称为“打地”倒也十分贴切。
热火朝天地忙完了整个二月,铁匠家里能种的地已经种完了。虽然地里和铺子里的各项工作铁匠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但他还是不放心,因为他马上就要跟着老大和老二去山西下煤窑了,说起下煤窑,铁匠已经是个老手了,实际上,秀兰就是靠着他在山西给煤老板卖命才娶回来的。按理说,他应该没啥不放心的,但现在自己终于有了个宝贝儿子,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所以他几乎是天天给慧慧叮嘱,让慧慧一定要听秀兰的话,而且她已经五岁了,要照顾好弟弟之类的话,说的慧慧现在看见他就跑。
秀兰其实也有着隐喻的担忧,但她的担忧却不是因为小承志,她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也是一个自信的母亲,她知道那怕铁匠不在家里她也能照顾好两个孩子,她5是担心铁匠,山西近几年出的事儿让她放心不下。去年春天,村里的小红男人在山西煤窑里出了事,连个尸体都没能运回来。小红拿了钱就要带着两个孩子走,她公公婆婆好说歹说才留了个香火在家里,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
铁匠看得出来秀兰的担忧,他自己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忧,但他还是安慰着年轻的妻子:“你放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去了,心里有哈数,再说了,大哥二哥也一起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秀兰白了铁匠一眼:“就是因为有你二哥我才担心嘞,你二哥是个什么式样你还不清楚,那要是个好人的话,你铁匠也不至于到这个茅屋里受罪来。”
铁匠安静地听着,末了只是叹了口气,有些事秀兰能说,他却不想提,一直以为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男人,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恋爱和尊严,他希望自己能像个形象鲜明的人,可是生活的重压却让他活得还不如普通人。也许是铁匠的情绪感染了秀兰,她也就适当地停了牢骚,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小承志依然安静的睡着。铁匠点燃了一根烟,烟圈吐出来慢悠悠的飘到他眼前,一下子让他觉得自己都虚幻起来。
铁匠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像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老铁匠无力约束他,也不想在这些方面给他约束,所以铁匠的烟瘾很大,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老烟民,可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向不在乎自己的心理活动。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村子里还没通上电,铁匠一家也就早早上了炕,整个村子里都很安静,除了偶尔听到几声犬吠。路上偶尔有一两个醉汉经过,醉里嘟囔几句,无非是对生活的不满,1986年里的不满多到让人懒得理会,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每个人都很累,自然没有能力关心别人。
三月初的时候,铁匠和大哥二哥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从甘肃陇南到山西大同,票价7十七块五毛钱,临行前,秀兰赶着来铁匠纳了几双鞋垫,铁匠脚汗重,平常在家里都很废鞋垫,秀兰怕准备少了不够,连着两三宿十二点前没睡觉,家里的煤油废了好多。
火车行进的很慢,像是在没有尽头的平行线上蠕动,在局促的鸣笛里,火车不时穿过各种隧道,引起车厢里的孩子一串惊喜的笑声。
在平缓无聊的行进里,车厢里每个人的表情趋于波澜不惊的平稳,人们的感官变得迟钝,失去了感知周围事物的兴趣和能力,不管是孩子爆炸式的哭声,还是泡开方便面散发出的气味,这些外界的刺激靠近人身时,你可以清楚的看见人身周围那层屏障,这种屏障让人们在枯燥的旅途里变得适应和安逸。
车窗外的景色不停的变换着,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显示出不同层次的颜色,精彩纷呈。一个个村庄和站台倒退着离开人们的视野,只有两边的山峰和河流坚持着出现,实际上它们不需要坚持,因为随处可见的只有山峰和河流。
一辆列车上,有共同目的地的人不多,所以听到各地有趣的方言自然也就不奇怪了,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但是从他们的表情里你可以看出来很多东西,你可以轻易判断出他们过去一年里的生活悲喜,唯一遗憾的是,不论悲喜,你都无能为力。
铁匠已经不止一次出发去往山西了,对这种无聊有一定的适应能力,哪怕坐在生硬的座位上,他也能安然睡过去,铁匠的大哥却在夜里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村里给了移民玉门的指标,出发前他已经申请了,年底才能出结果,他想着家里的一切,又幻想着在新的地方有新的生活,各种思绪让他有点烦躁,他又转过头看了眼年轻的弟弟,终于只是叹了口气,站起来推开火车走廊里堆满的行李,去厕所门口站着吸烟。
一路上还算顺利,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路程,兄弟三人终于到了大同。刚下火车站,就有人举着写了铁匠名字的牌子来接他们。来的人是铁匠以前来这儿的老板,叫铜霜,是个地道的山西人,这两年跟了国家的政策,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铁匠在他手下出了两年煤,交情还算不错。他很欣赏这个肯下力气的年轻人,实际上,三兄弟这次也是收了他的信,才来的山西。路上又借了乘务员的电话,因此也就没有错过。
到了矿上,铜霜并没有急着先给他们几个安排工作,先是给分了宿舍,然后再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他也是经常出门的人,他也知道,兄弟三人到现在肯定没好好吃过饭呢。
吃过了晚饭,铜霜就因为有事儿先走了,铁匠对这儿已经很熟悉了,就带着两个哥哥回了宿舍。说是宿舍,其实也就是几个简易的窝棚,用青砖垒了四面墙,盖着石棉瓦,有些地方还透着风,好在兄弟几个都是贫苦出身,对这样的环境也就挺满意了,起码有个歇脚的地方了不是。
一夜无梦,第二天铁匠几个早早就起了床,到煤矿上领了工作服,头上顶着个矿灯,跟着矿友们下了矿。
这个矿场已经挖了好几年了,已经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人进去了根本就看不见太阳,铁匠已经下过很多次了,可每次进来都觉得灵魂还在矿外面飘着,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可命运又让他不得不一次次面对这种感觉,矿里面基本上没人怎么说话,一个个都沉默着劳动,仿佛说多了话会费了力气一样。
领头的班长也不知道叫个啥名字,铁匠只知道他是本地人,大家都叫他老王。老王的活相比其他人倒是轻松一下,他负责在矿底下放炮,炸开一个好方位,其他人再挖煤然后运出去。
铁匠干的活是运煤,推着煤车回来和老大填满,然后再往矿口推过去,这活儿费力气,而且效率还和工钱有联系,你推出去的越多,给的工钱也就越多。铁匠从来不再矿里省着自己的力气,他的煤车装的总是比别人多而且快,每次他跑出去玩时候,总觉得他运出去的不是煤,而且小承志和的慧慧的新衣服,小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