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脱身

楔子

凌晨一点,我被清脆的警笛叫醒。然后,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把我带走。我被带到曼音,一个我离开半年,就再未踏足过的乡镇。
他们说我涉嫌谋杀。因为我是死者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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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她是在三年前。那时,我在一个名叫曼音镇的街上经营一家手机店。
那是一个赶集的下午,我的店里没有客人,就对着电脑无聊地翻看新闻。这时,她悠悠地走进来,穿一件白色寸衫,一条牛仔短裤。我看见她,是一双幽怨又勾人的双眼,那眼睛仿佛要深入到你的骨髓里。
她没有说话,就安静地看着柜台上的手机。
我说,需要手机?
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淡漠一笑。哪款手机好用啊?
我说都还好,然后递给她一台新款的HW手机。
她又看了我一眼,说那就它。然后从钱夹里拿出一沓现金,带上手机就离开了。
在那一刻,我凌乱在风中,看见她高挑的背影,消失在街口。

她叫覃蓉,二十五岁,两个孩子的母亲。
这是我第二天知道的。是的,她第二天又来了,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多的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
她说帅哥,我想换个号。
我轻笑,你昨天为啥那么着急?我还没给你调试程序呢!
她说,娃在屋没人带。然后掏出身份证。
我接过身份证放在读卡器上,神秘一笑,我说看你不像二十五的样子。
像四十是吧?
哪有,我说看起来二十不到。
她说,你算了,我两女儿还在这,你撩我。
忽而,我感觉脸一热,似乎话说得有些不妥,只好埋头敲击键盘。
我想,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内心柔弱,原本该留在城市,于某一家运营商做运维的工作。可是,心有不甘,终归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便在朋友的介绍下经营起这家手机店。
在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眼里,我似乎有些轻浮,于是我说,我可是老实人。
她随即一阵大笑,你不会还没女朋友吧!
其实,我是有女朋友的,她叫莫诗洁,高三时我们是的同学。我们认识五年,大学时在同一个城市。而此时,我们分隔两地,偶尔通话,她也是诸多埋怨。是的,她希望我在城市,至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想到这,我的内心难过起来。
我想,我真是一个老实人,至少在周围商铺店主的眼里是。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一个独身的男人总会遭人非议。所以我需要一个好人设。于是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和周围的大姐、大妈打成一片,秘诀是教他们网购和刷视频。
所以我成了一个好人,一个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还有一个教师女友的好人。



此事以后,覃蓉来我店里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原来她是钱姨的儿媳。
钱姨是隔壁茶楼的常客,几乎每天都在麻将桌上。赢钱后,她会来我店里找我帮她挑选衣服。这小镇消费水平偏弱,服装店档次低,所以在网上买衣服似乎成为小镇上层女人的标配。钱姨自是不会使用网络支付,便每次请教我,倒也熟络。
钱姨偶尔也拉家常,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江苏的食品厂做管理,二儿子在城里开美容院。这是她向我表述的,我看见她说话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自豪感。
她身高一米六以上,在这小镇的女人中算是极高的;她老公闻叔便身材矮小,一米五的样子。所以这种自豪感也贯穿在她的生活中,她是一个强势的女人。
其实钱姨一家不是镇上的,她家离街上约莫一公里。那是一片香樟林笼罩的河边,我每次钓鱼时会经过。

曼音镇的经济支柱是樟油,几乎每家每户都种香樟。一年忙活两季,数万元的收入就有了。除了出油的季节,这里的农民多半是闲的。闲下来的他们一是打麻将,二是摆龙门阵。
这样,小镇的风言风语总是铺天盖地。我是不怕的,因为我有好人设,还因为有像钱姨那样的朋友。
有次隔壁茶楼老板伍姐开玩笑,小隋,一个人寂寞不,今晚姐帮你找个女人。
我说,爬,别人我不要,要找就找你。
来啊,姐就稀罕你。晚上谁不开门,谁孙子?
我当时就吓到了,这女人真生猛,实在惹不起。尴尬的我,脸一下就红了。这时,钱姨说,你个贱货,人家能看上你,别人是大学生,女朋友还在城头当老师。
我记得我只是朝他们笑笑。

此事暂且不表,我继续说覃蓉。知道覃蓉是钱姨的儿媳,我和她的话题自然多了起来。
起初,多半是聊孩子。也聊男人和女人。最少聊的是手机,虽然她跟婆婆说,找我是为了手机。
覃蓉的老公叫闻华,钱姨的大儿子,就是在江苏那个。她也是刚从江苏回来。她跟我聊起的时候,心情轻松。我想那时她应该很爱那个叫闻华的男人。
她说,我在那边带两个孩子不方便,回来他妈还可以帮着看下。
我心想,让钱姨看孩子怕是想多了,在麻将桌上看还差不多。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

我说,你这么年轻,咋都生二胎了。她说,老大是闺女,他家想早点要个孙儿,急火火的又要了,妈的,还是闺女,以后怕是还得生。
女儿好,女儿长大以后暖宝宝。钱姨思想还这么老旧?
你不知道,我婆婆不是生了两儿,那样式,走路眼睛都是朝天的。我们家谁都听她的,你看我公爹大气都不敢出。我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那你还回来,在外面陪你老公多好。你不怕你老公在外面又有人了。
他不会。
我见她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摆弄起手机。

时间清淡如水,已经是九月,天气转凉。
她几乎每天都到我的店里,小女儿也可以走路了,在隔壁茶楼和我店里来回走。
我们有时候说笑,有时候翻翻VIP上的服饰。
她身材很好,穿什么都好看。她似乎有选择困难症,每次都要我帮她决定买哪件。到货以后,一试穿,是真的好看。她就笑,从心里开出花来。
我说,那儿大的人,穿啥都好看。
哪儿大?她挺起胸问我。
我说,你的大。没见过的大。
她笑,然后用那勾人的眼睛望着我。她说,我经常来你这,你老婆会不会有意见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其实,我和莫诗洁的感情似乎快要走到终点,她已经很久没有给我电话了,我打过去也只是淡淡的,说上课累了,改天聊。这一改天就是一个月。
覃蓉又对我的女朋友感兴趣起来。聊我们怎么认识的。聊她喜欢什么。
聊完以后,她似乎有些伤感。说很羡慕我们的爱情。说读书时候的爱情最纯真。说读大学真美好。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里有异样的光。
我承认,我喜欢她勾人的眼睛。
我问她念过大学没。她说没有,高中一毕业就被介绍嫁给了现在的老公。
我说你们现在也过得很幸福,挺好的。
她眼神中的光,渐渐散去,淡淡地说,其他都很好,就是爱喝酒,喝完就发疯。
那你该劝劝,喝酒伤肝,我父亲就是因为喝酒肝硬化去世的。
劝不听的,有次喝完酒回家就十二点了,我说了他几句,然后一耳光就过来了。说真的,他喝完酒的时候特吓人。
听完,我沉默了。我想,每个看似幸福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些难以提起的伤痛吧!
就像我和莫诗洁,在覃蓉眼中,我们是一对登对的情侣,有相同的文化背景,有美好的过去,还有看似美好的未来。实际上,莫诗洁的父母并不支持我们在一起;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他们不喜欢;我没有稳定的工作这是最重要的根本。她家是个传统的公职家庭,父亲是教育局副局,母亲在银行。他们总不希望女儿和一个小个体户在一起。



转眼已是年底。我的店忙了起来。年底的生意总是好的。
我和莫诗洁的爱情,便停留在那一个月一次的电话里。我感受到她的冷淡,心如死灰。
而忙碌最容易让人忘记这些伤悲,我每日要录入数十个宽带新装的工单,还要调试数部手机的程序。这时候总是开心的,这毕竟是一大笔进项。
覃蓉来得少了,偶尔来我也没办法照顾到,只是招呼一句。
后来她便不来了。因为闻华回来了。我没有见过闻华,听覃蓉说他长得很高,像他妈。我是没有闲心来注意这件事的,我要赚钱,然后带着自由的梦想去流浪。

直至农历正月初八,我突然接到莫诗洁电话,她说过来看看我。我听到电话,一下就开心起来。
她是个如水般温柔的女子。记得高三那年,我因故转班,她就坐在我的前面,当她回头的一瞬,我突然就爱上了她,是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当她的汽车徐徐停在我店门口的时候,我的心终于被填得满满的。我想,她还是爱我的。我们经历种种,虽然有过相离的矛盾,但更多是割舍不下的情感。
她大包小包从车上卸东西,又絮絮叨叨,这个是给你买的冬装,天冷了,你都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这个是护肤霜,你看你的脸都裂了;这个是好吃的,从云南买的腊肉和香肠;这个,这个是······
我一一接过来,握着她的手,感到柔软的温暖。她拥抱着我,说想我了,还好吗?
我想说,我不好,有你的日子才会好。我没有说出口,这种矫情的话,我总是说不出口。我只是说,你来就好。
甜蜜的七天。我带她走过曼音的大街小巷,走过那蜿蜒的河流,走过繁茂的香樟林。有星星的夜里,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河堤堆积的鹅卵石上,倾述过去的往事,静听流动的水声。
她走在曼音的街道上总惹人注目,隔壁伍姐拉着她的手说,我看小隋配不上你,你这漂亮得也太不像话了,我一个女人都喜欢。
莫诗洁只是笑。
这时覃蓉从茶楼下来,看见莫诗洁,双眼放光。
哎,这是枫哥老婆,可以,可以。走,我们去楼上聊。
她拉着莫诗洁的手,消失在店门口。
我至今不知道她们聊了些什么。我想,女人之间的亲昵,或许我永远不懂。

到了晚上,莫诗洁的情绪有些低。
她说她过得不开心,是工作上的事。她带的班级,杂事繁多,接连不断的小麻烦让她应付不过来。
她说,我想给你打电话,可你太忙,班级管理你也不懂。
对不起。是我对你的关心太少。
你和我一起回城好吗?我只想你能在我难受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我说,我,我这店刚做起来,好吧,我想想,对不起,是我的错。
明天我要回去了,这几天很开心,谢谢你陪我。以后的日子,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有一丝寒意。

正月十五,莫诗洁走了,她要赶回去上课。
走之前,我给她换了一款新手机,然后注册云账户,打开云同步,打开“查找手机”。
这些她几乎不懂,虽然常掉手机,却总不肯去学。或许在她心里,有我就好,她不必懂。
她走了,把我的心也一起带走了。我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我的店兑出去,和她一起走。



开年以后,我店铺的生意更加好了。
一条连接两个省会的高铁正好经过曼音,听说还要在曼音设站。对于小镇来说,这是一件大好事。对我来说也是。
自此,一大批外地的工程队开始进驻曼音。原本落寞的小镇一下子繁荣起来。
我渐渐就忙不过来了,我想起,我应该雇个人。这时候我想到了覃蓉。不过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她了。
这是件麻烦事。
毕竟这小镇流言太过猛烈。举个例子,如果你被看见和那个女人单独见过两次以上,那么不出半月,你就会从某堆人群听到,你和她睡了。
之前覃蓉每天来我店里,就已经听到过关于我和她的流言。不过莫诗洁及时赶到,此事就再也没人提起。
我现在如果邀请覃蓉,毕竟是有些麻烦的。所以我不能直接找她,我得找钱姨。
我问钱姨,你儿子、儿媳回江苏了吗?好久没见他们了。
她说,闻华过去了,覃蓉不去。昨天两个不晓得为啥干仗了。闻华一气之下就走了。我喊覃蓉跟着去,她偏不去,现在还在赌气。不晓得是个啥女子,干啥啥不行。菜,菜炒不好;娃,娃带不好。生他妈一堆闺女,还天天这不行,那不好。
我尴尬一笑,心中突然有点难受。然后只是淡漠点点头。我说,两口子好好沟通,他俩感情好,不存在问题。我说,我这准备招个人,你有合适介绍的没有。
钱姨点头,答应帮我问问就离开了。
我心想覃蓉是没戏了。原本说覃蓉长相姣好,能帮忙招揽下生意;我们趣味还算相投,算是聊得来,这样两人搭档总还是愉快的。

第二天,我碰巧看到了覃蓉,她推着小孩从我门口走过没有进来。
我叫她。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还是走了进来。我见她左脸有块淤青,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就那么沉下去,仿佛一只受伤的猫。
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我们沉默了好久,我听见有风撕裂她的脸庞。
我说,他打你了?
他真的有人了。我翻他手机,看了聊天记录。
我想安慰她,可是胸中的词汇匮乏,每每到了嘴边的话却硬生生说不出来。只那么静静地聆听她游丝般诉说。她说,要不是为了两孩子,真想一走了之。
我劝她,还是去江苏。她看着我,仿佛感受到一丝真诚,然后沉默了一会,就离开了。

后来的两个月,我没再见过覃蓉。听人说,她去江苏了。我感到一丝欣慰,我想他们应该很快能和好。
事实上,我却听到了一些关于闻华的传闻。
有人说,闻华跟女老板好上了。说孩子都有了。还说他在外面买了大别墅,开了工厂了。
后来又有人说,那些话都是钱姨编的,说有人是不假,不过那人只是他手下一个拉长。还说钱姨一心想要那女人肚里的娃,那管是哪个女人。覃蓉怕是只有回来了。
还有人说,覃蓉这孩子可惜了,嫁过来几年不是生娃就是带娃,却落下这么个下场。
更有人说,覃蓉也不是什么好货,你看她那个眼睛,狐妖转世,不勾人谁信。
我听着这些传言的时候,努力克制,总不表露半点表情。可我心里是难过的,为覃蓉难过。好多时候,我觉得她只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子,生活或有不堪,内心却依旧向往美好。我希望,传言只是传言。我希望,他们能好,至少覃蓉不再挨打。
后来,我的希望终是落空了。因为,覃蓉真的回来了。
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车站接她。我骑着街车赶到车站的时候,我看见她蓬乱的头发,眼圈很黑,颧骨突出来有些吓人。她瘦了,仿佛要被风吹倒的样子。
一路无话,我们彼此沉默。我害怕问她,我怕她哭出声来。
她让我送她到同学家,那是曼音最北边的一条街。
我不敢回家,我害怕。她的声音有一丝沙哑,如同一粒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轻易就被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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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以后,我逐渐对钱姨失去好感。
她有一日来找我,让我帮她劝覃蓉回家。毕竟她每日繁忙,天刚亮牌友的电话就到了,哪有心思管孩子。
我随口推辞,说我和她算不上朋友,可能说上不上话。
钱姨忽又想起我招人的事,便说,让覃蓉过来帮你好了,这样还可以带娃。她不回乡下也行,就让她把娃带镇上来。
我随口说,反正我要招人,她来也行,但你们一家一定要商量好。
钱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边打电话,边朝茶楼走去。

时间来到五月,我的店铺营业一年,终于有了第一个员工。
此时的覃蓉,情绪逐渐好转,偶尔也有了笑容。
从她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的手机屏裂了,前后呈雪花状。我送了她一台崭新的同款手机以作她的入职礼。她笑着说,枫哥人太好了,跟着你不吃亏。
我教会她一些系统录入的工作,她学得很快,约莫一个星期,就基本能独立操作了。
她起得很早,天微亮就做好早餐,等大女儿吃完,便带着老二送老大去幼儿园。然后再带老二来店里。
通常她会在包里带一份早餐给我。这让我温暖。我想起我已经一年没有吃过早餐了。
她偶尔打听我和莫诗洁的感情。那一刻,我才想起我们已经半月没有联系过了。我们彼此都太忙,她忙于教书育人,我忙于业务金钱。
覃蓉让我去城里看她,她说,你们可一定不要分开。我看见她眼里面有异样的东西,是被那炙热的渴望所灼烧。
每当深夜,我总想起和莫诗洁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打开手机,“查找手机”地图上晃动的光点,提醒着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想,这样长久的分隔终是不利于我们的感情的。这让我犹豫,犹豫要不要丢掉现在去往城里。

这样的情绪却往往容易被第二天繁忙的工作驱散。
我和覃蓉的分工日趋明细,她驻店,我常要到周边各个项目部谈业务,还要落实装维的同事到工地安装宽带和监控。
日子持续到七月。
覃蓉常和周边的店员笑逐颜开。她面色很好,有一些红晕挂在她的脸上。是的,她又恢复了她那勾人的眼神。
我店铺対街是一家旅店。这旅店住着好多工程队包工头。这眼神也勾起了这群寂寞男人的兴趣。
这其中有个叫高强的男人,他来得最勤。
好几次,我骑车从工地回来都看见他。通常他坐在柜台前,和覃蓉开着或荤或素的玩笑。他一见我,便起身离开。
覃蓉说,真是个贱男人。家里又不是没有。
我问她,你怎么惹上这人了。
他带工人在我这儿办了一批卡,后来就熟悉了。有天他跟我说,我长得像他初恋。还说他在这很孤单,要我陪他。我去他妈的。
我说,都怪你的眼睛和你的胸。
这还怪我了,那没见你撩我。
我说,我不是见你第一眼就撩你了吗!
她笑笑。

关于高强这件事情,我起初并没有太在意。直到我多次听到覃蓉和高强搞破鞋的流言,我才发觉这事可能有些严重。
覃蓉的日子本就是如履薄冰。若是流言再传到钱姨的耳朵,麻烦就大了。我准备第二天跟覃蓉好好谈谈,可被一场意外打断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时候就接到覃蓉的电话。
她带着哭腔说,二妹发高烧抽动得厉害,打她爷爷奶奶电话,说太远没办法来,让我自己想办法。枫哥,求你帮帮我。
我猛然从床上起身,然后说,我马上到,你别着急。
我载着她们母女三人火速赶往镇卫生院。此时值班医生已经睡了,我喊叫了好一会才有人。医生开了药水,刚输上,然后他把我叫出去。
他说,这孩子太危险,还是得马上转到城里做个详细检查。
原本我想问问覃蓉,可看到她在墙角哭泣的样子,我坚定地说了一声好。
当救护车载着我们赶到城里最好的三甲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大妹已经睡着了。医生做完一系列的检查,就把二妹转到普通病房。
这时,我已经困倦得不行。我看覃蓉还在流泪,就安慰几句,可她却哭出声来。我靠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说,没事的,二妹就是感冒而已。
她拥抱过我,说,谢谢你枫哥,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的眼神模糊了,困意彻底打败了我的双眼,我昏昏沉沉睡去。朦胧中,我听见她细微的声线。
她说,要是早点遇见你,该有多好啊!

下午,逐项报告已经出来,二妹情况很好。主治医生说,就是普通感冒,应该是短时间重复服用退烧药,导致脱水、虚脱,药效丧失后持续高热引起的惊厥。住几天院就没事了。
我问覃蓉,你给二妹喂退烧药了。她摇摇头。我才想起昨天二妹一直和钱姨在一起。
小孩的疾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刻,二妹已经在病床上蹦蹦跳跳了。
覃蓉总算舒展了愁容,她说,枫哥你带大妹回去吧,店里需要人,我这一个人能行。
我点头说好。
其实我心中另有打算。我要去找莫诗洁。
出了医院的大门,我牵着大妹的手,我问她想不想吃零食。
她说她不吃零食,因为奶奶不准买。我说,奶奶不在,想吃什么叔叔都可以给你买。
她说她想吃一个冰激凌,因为从来没吃过。
她说,谢谢你叔叔,谢谢你救了妹妹。
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我笑着说,你个屁小孩,懂什么喜欢,你这么说小心奶奶揍你。
要是你喜欢妈妈就好了。
可是叔叔有女朋友了,叔叔现在带你去见她,她可是老师哦,你怕不怕?
我看见她有些失落,那双眼睛清澈而单纯,有覃蓉的影子。
我最终没能见到莫诗洁。我打她电话,她说她在开会,不能和我见面。她说,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再说。
我有些难受,却也只好和大妹赶回曼音。
在车上我问她,爸爸和妈妈不好吗?
她带着哭腔说,爸爸很坏,总打妈妈,还有我。真想快点长大,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妈妈和妹妹了。
我看着她,两侧的短发覆盖过她的脸,显得脸小小的,一张樱桃似的嘴巴,笔挺的鼻梁,眼睛里洒落出单纯美好的光。
我的鼻尖突然就酸了,在那一刻,没有人能理解,我多想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儿。
我把她靠在我胸前,阳光洒落在我们身上,我感觉温暖,从未经历过的温暖。



三天后,覃蓉带着二妹回来了。
这几日,我心中总被一些莫名的东西冲撞着。
那天在医院门口,我听出莫诗洁语气的异样。我心里感到不安,却找不出不安的理由。这种情绪让我很难受。
这样的状态使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当我想起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
我发现覃蓉从医院回来以后,好像真和高强好上了。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们在江边散步,两人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有些难以接受,也有一丝欣慰。我只是希望她过得好。

转眼到了暑假,我一心想莫诗洁早点来曼音。我打电话给她,隔了很久没人接,直到我听到一个异样的声音电话就断了。
我慌乱打开“查找手机”,是的,那定位的光标停留在一个酒店上。
再点开同步的短信,是的,那些肉麻情话对白的手机号码不是我的。
手机从手心滑落,我呆在那里,喉头哽咽,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这时,莫诗洁的电话过来。我收拾一下情绪按下接听键。
我说,亲爱的,刚才打你电话没接,还以为你又在开会呢。暑假过来玩吗?
对不起,隋枫,我想说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吧,我累了,不想这样两地跑。
是分开的意思吗?
是的。
好吧,愿你以后好好的。
说完我就摁掉了电话。我害怕我的声线转折成悲伤。
此刻,我和她的感情是真的结束了。或者时间更早,在半年前。那怕这半年我有无数次想回去。

晚上,我一个人骑行在曼音的街道、河边,穿过樟树林,穿过夜色沉重的黑。热烈的风,灼烧着我的衣襟,我的脸湿润了,是一种咸涩的味道。
就那么一直,一直骑行下去,我希望能走到生命的尽头。
可现实没能让我走得更远。
我接到来自钱姨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朝我嘶吼,怪我没看好覃蓉,放纵她和野男人厮混。她说有人看到覃蓉和那个野男人进了KTV。她说都怪帮我看店才招了野男人。
最终的最终,她让我把覃蓉抓回去。
我打通覃蓉电话,问她在哪?
她小声说了地址,还说,枫哥快点来。
我内心隐约觉察到不妙。

当我赶到KTV,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扑面而来,伴随着酸涩的呕吐物气息。我强忍住不吐。
我推开包房,嘈杂的重金属音乐,闪烁的旋转灯,让我的头脑接近炸裂。
我看到覃蓉被挤在包房的角落里,四个男人光着上身跃跃欲试。高强的手放在覃蓉胸前,覃蓉往后退撞到了茶几上的酒瓶。
我心中的怒火在那一刻终于到达顶点。今日的种种悲伤,种种不堪,都在那一刻爆发。
一拳放倒高强,我抄起酒瓶,把覃蓉护在身后。
我的眼神充满杀气,用几近撕裂的声音怒吼到,老子今天让你们走不出曼音。
整个包房安静下来。高强想要还手,被同伴拉住了。
我听见他说,哥们,误会了,我们不知道她是你的女人。
拉着覃蓉走出KTV,我感觉我的脸还在抽搐。
这世上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心在这一天有多痛。

载着覃蓉,骑行在小河旁蜿蜒曲折的道路上。
我骑得很慢,任凭晚风吹拂我的发丝。头顶的香樟在夜风的作用下,嗦嗦作响,夹杂着河流的水声和偶尔惊起的蝉鸣。
我感觉到覃蓉抱着我的腰,脸靠在我的后背上。
我们没有说话,就那么一直走。
快到钱姨家的时候。我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让自己,不要爱上你。
我感觉到她吻了我的耳根,然后在我耳边说,如果有来生,我要早点遇见你。
我说,快到了。
她说,能不能再陪我十分钟。
我说,太不值得了,以后你该怎么办?
她说,她什么都没说。然后毅然朝家走去。
我听见钱姨嘶吼。
我听见重物碎裂。
我听见激烈厮打
我听见我的心,碎裂的声音。

三天后的下午,警笛长鸣,有警车和救护车经过我的门前。半小时后,我看到覃蓉躺在救护车上,呼吸微弱。
是的,闻华回来了。好多人传言,闻华把覃蓉活活打死了。
事实上没有,我记得我是去看过覃蓉的。有一天夜里,医院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在门框的玻璃里看见了她。她伤得很重,腿上打着绷带,一身淤青。
我没有进去,我怕她伤心。
后来我再去的时候,她已经被闻华带走了。
她去了江苏,我们从此断了联系。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曼音。
身上怀揣着转店换来的近三十万元。我骑着我的街车,走在G318崎岖的道路上。
后来又去过丽江,走过大理。
直到半年前,我终于回到我的故乡,一个距离曼音两百公里的城市。
莫诗洁结婚了,请柬是高中同学转给我的。他说,她老公说他们学校的副校长。
我没去,封了个红包让他代转。
偶尔看到伍姐朋友圈,曼音还是那样。宁静又喧嚣。
也看到过覃蓉的消息。她和闻华终于离婚,原因是闻华喜得贵子。
再后来,也有人说,闻华得病了,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病。说他外面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流水线拉长,就是从洗头房带回来塞进厂的。

这些往事已经随风消逝了,就如同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告别过去的时候,我又一次遇见了覃蓉。
三天前。
在长江浩浩荡荡的流水边,她叫我的名字,我回头就看见她。
她烫了卷发,脸上有一些疤痕,面色发黄,身体瘦弱。她的眼睛已经凹陷,再也没有过去的神采。
她说,她这半年一直在找我。
我来就是想跟你告个别。顺便还你这个手机。
我靠近她,她往后退。
我听见她说,别靠近我,我的身体很脏。
我摇摇头,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我问她,他感染给你了?
她点点头。
这手机还给你吧,以后也用不着了。谢谢你。这是我的过去,除了你,我的生命毫无温暖。你有空能去看看大妹和二妹吗?她们喜欢你!
我点点头,说,我抱抱你吧!
还是不了。
我看到覃蓉的背影消逝在夜风中,突然泪流满面,像一个丢失玩具的孩子。



此刻,我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回忆这些过往。然后口述与覃蓉认识的过程和细节。
警官在键盘上不停敲击。最后一一核实。
旁边一个警察说,那边派出所已经证实,这半年他从未离开,更未到过曼音。
审讯的警官最终打开了我手上的铐子。他说,你脱身了,与此案无关。


——全文完

2021年5月于宜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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