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一

我现在连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都害怕了。只要玻璃上产生密集的撞击声,我就会觉得有无数根针正穿入我的胸口,我真的无法想象下雨这再正常不过的事会让我变得撕心裂肺起来。就算雨突然停下来也不行,因为那会让摇晃的房间顿时镇定下来,角落里就会传出奇怪的异响,黑暗处似乎即将冲出些什么,因为这件事,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寂静与恐惧让我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一旦把它们闭上,那个画面就会像过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坐在波涛翻滚的观众席上,随着那个画面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一不注意,就会被拽进地底之下。

但是我必须要说,我并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我也并不是在为自己过多辩解什么,因为当时实在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走廊里欢快的笑声以及凌乱的脚步声使黑夜变得更黑,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我只能这么想。

一个多月之前,那天是十八号星期三,日期我记得特别清楚,最后一节是难熬的数学课,晚自习还要进行数学考试,这令很多人感到头疼,我也不例外。而比这更头疼的是外面正刮着满是沙尘的大风,天空已经被沙尘完全染成了黄色,像极了我们看的小说当中的世界末日。北方的春天或多或少总要有这么一两场,尽管已经司空见惯,可谁也不想让自己的脸上沾满沙土,尤其是班上那些爱化妆的女同学。

风号叫着吹向窗户,缝隙所发出的声音如同婴儿的哭声,刚开始只有一个,后来哭声混杂在一起,就完全数不过来了。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爽了,他说。我感到诧异,以前他面对这样天气的时候,他永远都是班上最喋喋不休的那一个,哪怕是下一场雨,他也要骂上一阵儿。我可不想让我的晚饭上铺满沙子,他去年就这么说过,而从他的表情看,我确认他说的话并不是反语,这更让我十分不理解。那几天,他说自己总是做同一个梦,连续几个夜里都不变样子。在梦里,他总是要穿过一片树林,走到半路,天上下起连绵的细雨,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树林的终点,地上放着一块光滑的木板,尽管显得十分突兀,可每次他都要躺上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已经能预知梦里什么时刻要下雨了,甚至有几滴雨要亲吻他的脸颊。除了重复的梦,那几日他还总说班上有一股血腥的味道,可我们却从来都没有闻到过。现在回想起那时的种种,似乎都变成了一种预兆,更让我震惊的是这预兆里最直接的原因竟然是我。

大风在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之前停了下来,沙子安静地躺在地面上,那种极其沉静的感觉仿佛是刚经过一场短兵相接的较量。教室和走廊里的窗户被完全打开,枯燥的数学课没有凉爽的风是绝对不行的。现在想想,那凉爽的风里竟夹杂着死亡的气息,还有走廊的窗户,我第一次因窗户开得太大而恐慌,清澈空洞,马上就要吞掉教室里的一切,我现在尤其觉得那扇死亡之窗早就给他的死亡做足了准备。

卷子发下来之后,大概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教室里的灯便开始闪烁起来,那时我才做到第三道选择题,还没来得及写答案,灯就一下子灭了,如同宣告着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结束。我意识到,学校停电了,我冒着黑把第三题的选项D写了上去。开着手电筒的班主任在不久之后走回了教室,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矮小的班主任如此伟岸,他站在讲台上告诉我们,今天提前放学,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听到这个振奋的消息,全班三十八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整个教学楼也变得一片喧哗。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难得的停电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走廊里被巨大的回声包围,零星的亮光毫无规律地晃动着,尽管看不清同学的脸,可从偶尔被亮光照到的鞋上可以看出,每个人都沉浸在停电的狂欢当中。我和几个同学收拾好书包冲出教室,欢快地闯入了那场夜。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黑的走廊里打闹,我并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我只能用天注定来搪塞自己。

刹那间,我的右胳膊突然疼痛难忍起来,似乎是撞到了谁的身体,可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我撞到了谁,窗户外就想起了声嘶力竭地叫喊,声音特别洪亮,几乎穿透黑夜,随之而来的就是扑通一声,厚重有力。我意识到了是我的胳膊造成的,我闯下大祸了。

我觉得自己左边的心脏一瞬间掉到了胃里,从嗓子眼儿里反上一股难闻的苦水。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在不断地缩小,两条腿也在那一刻开始变软,嘴里一瞬间就干涸了。我有些站不稳,可我根本不敢停下我的脚步,我不能让周围的同学发现是我把那个人撞下去的,我只能装得特别自然的样子,迈着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步伐,继续向前走着。那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人受了惊吓之后走路的困难,以前我从来不相信这样的事,那个停电夜晚的每一步都是强挺着走出去的。我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把脑袋探出窗外低头俯视,除了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二、三、四、五,我数了好几遍,我极其确定我所在的位置是教学楼的五楼,躺着的那个人就是从五楼掉下去的,我不停地咽着唾沫,五楼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的脑袋也因为五楼的高度似乎变得更小了。

我从窗户旁退了回去,似乎没人发现是我把这个人撞出去的,因为从很多同学的口中发出他是怎么掉下去的疑问,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是这样的疑问让我的身体轻松了不少,更何况今天停电,监控也拍不到什么了。那时我只能以这样的理由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或者说我必须逼迫自己的大脑相信这件事与我无关。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竟然闪过我父母的画面,他们就站在我面前,如此慈祥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即将哭出声来。

尽管我已经十分害怕了,可我最终还是得走出教学楼的。我肯定是要回家去,更要让我紧绷的心看清那个躺着的人究竟是谁,我那时只知道他是男的。我只得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走着,五层楼我好像走了很久,而且很累,等我到一楼大厅的时候秋裤已经粘在大腿上了。在教学楼的门口我还停顿了一会儿,往肚子里咽了好几口唾沫,一直到嘴里变得口干舌燥以后我才走了出去。我和地上躺着那个人的距离不断缩短,我离得越近,我的脚踩在地上就越有力,脚掌就越来越湿。还没等我走到跟前,我就在人缝中发现了一只熟悉的红色篮球鞋,在黑夜里,那红色显得格外刺眼,我似乎知道被我撞下去的这个人是谁了,那一刻我变得更加绝望。

我和他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我看到另一只红色的篮球鞋还穿在他的脚上,白色的袜子依然停留在鞋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的左小腿已经完全拧了过去,在他的膝盖处露出森森白骨,他的两条胳膊也折了,是到了那种已然无法修复的程度。他的脑袋躺在一大滩血迹中间,半边脸浸在血里,那一侧的头发也被血染成了红色,他的嘴大张着,沙子和嘴里的血混合在一起粘在他的嘴唇上,我还在那摊血迹里看见了几个白色的东西,应该是他的牙齿。

我就这么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任凭身上的汗液肆意流淌。黑暗中我觉得他的嘴一直在抖动,直到过了几秒钟似乎才彻底停下来。最瘆人的还是他的那双明亮硕大的眼睛,睁得那么老大,圆鼓鼓的,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如果现在他还能说话,他一定会说是我把他撞下去的,想到这儿我的嘴唇变得更白了。我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着,试图逃离他即将飞奔向我的眼球,可我发现无论我走到哪个位置,他都在朝我的方向看。尽管他已经死了,可我还是觉得他似乎马上就要从地上站起来,那时他一定会跑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我为什么把他撞下去,然后再把我的身体搞得七扭八歪,直到我死在他的手里。时至今日我都不敢相信那个停电的晚上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回家的,那真是一个奇迹,我甚至对那段回家的路程完全丧失了记忆。

这几天,他的父母经常来学校的大门口嚎啕大哭,我坐在教室都能听得到,哭得声音越大,我就越是觉得他们知道是我把他们的儿子撞下去的,我的脸就越是会不自觉地被哭声震得一颤一颤的。他们的儿子最后被认定为是意外死亡的,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别人把他推下去的,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有时候远远地看着他的父母,我就会心生怜悯,我真的想把他们从地上扶起来,可是我又真的不敢,我怕他们打死我这个不敢承担责任的畜生。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这可是中年丧子之痛,谁愿意失去养育了接近二十年的宝贝儿子呢?如果没有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一个多月以来,强烈地叫喊声时常在我的脑袋里回荡,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着,哪怕是现在他已经被认定为是意外死亡了,可我依然无法让自己彻底忘记这件事。现在,如果有人睁大眼睛跟我打招呼,我的心脏都会突突直跳,我就禁不住会想起那天晚上圆鼓鼓的眼睛,即使是有人大声发笑,我都会打上好几个寒颤。我的右胳膊经常有种无力感,有时候写着字,就会觉得胳膊上即将长出他的脑袋来,如果我特别用力地攥紧手中的笔,那罪恶且熟悉的疼痛感就会再次出现。

有一次,我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警察局的门口,我很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可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我也有我的父母,如果我真的进去了,那我的父母该怎么办,难道再一次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我这可是杀人,尽管是无意的,可毕竟是致人死亡了。等我的父母老了,有谁能来照顾他们呢?我的父母也将会因为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的同学怎么看我,他们将会把我想成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等我出来我还能有什么朋友。父母养育了我二十年,我难道真的要让这二十年的辛苦付之一炬吗,我真的不敢想。还有我的前途,如果我真的走进了警察局,说出了当天晚上的实情,那我就永远走不进大学的课堂了,我也不会碰到一个心爱的女孩,甚至我将永远得不到我渴望的爱情,至于结婚和家庭将更是天方夜谭。总而言之,如果我迈出了那一步,我的人生将毁于一旦。我只能选择隐藏这个秘密,时间久了,这件事一定会被所有人慢慢淡忘。           

                            二

五年过去了,我隐藏这个秘密也已经五年了,五年里没有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它似乎真的被时间冲刷走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正在慢慢从我的心里抽离出去。可世间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预测的,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这个噩梦,这个极小概率的事件,在我的身上将会再一次发生,我再一次把别人从楼上弄下去了。

记得事发那天的太阳不是很大,天上有很多云彩,时不时地就会把太阳遮住,偶尔还会有风吹过。部门里那天是搞大扫除的日子,包含我在内的十几个新人奔走在这层楼的各个角落,领导说是锻炼我们的能力,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美其名曰而已。我们也早就习惯了公司里各种各样的说辞,作为新人,你根本没有任何反驳的权利,更何况领导本就凶巴巴的。

志强和我负责擦南面的窗户,窗户很大,志强站在窗框上擦外面的玻璃,我站在下面给他递抹布,坠楼事故也就这么发生了。我拿着拧干了的抹布挑逗他,我用力地朝他扔过去,其实我并没有想扔,而他错以为我会把手里的抹布扔出去,由于生理反应的原因,志强往后躲了一下,没站稳,就从楼上掉了下去。那时我来不及思考,我试图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拽上来,可时间根本就来不及了,他已经离我的手有一定的距离了,他大声叫喊着,声音越来越大,可很快声音就消失在空气里了,然后就听到扑通一声,有些清脆,他砸在了公司楼下的车顶上。说来奇怪,就那么一瞬间,叫喊声和砸在地上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五年之前那个停电的晚上,圆鼓鼓的眼睛睁得老大,大张着的嘴,零落在血迹里的牙齿,还有那只红得刺眼的篮球鞋,它们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一个没站稳,往后一仰就坐在了地上。我的胳膊和大腿被虚汗打透,衣服和裤子瞬间就粘在了身体上,我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在不断地缩小,嘴里也变得口干舌燥起来,这种熟悉的感觉就仿佛我的同学昨天刚离我而去。我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窗外望去,一、二、三、四、五······这可是八楼,看着车顶上那摊熟悉的血迹,我知道志强死定了。我把脑袋从窗户外退了回来,一转身,我发现很多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使我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双圆鼓鼓的眼睛。现在是白天,停不停电都无所谓了,很多人都看到了是我把志强弄出窗外的,我知道这一次我肯定躲不掉了。

部门的领导凝视着我,那个凶巴巴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的嘴里一直向我重复完了这两个字,我上班以来第一次看她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下巴,我清晰地看见了她下巴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嘴角的口红掺杂着唾液朝我飞射过来。后来其他的同事也开始这么说了,办公室喧哗一片,变得和五年前黑暗的走廊一模一样。我晃了晃神,便飞也似的朝楼下跑去,我一点儿都没有犹豫。

志强静静地躺在车顶上,鲜血从他的嘴里淌出来一直流到地上,除了滴滴答答流淌的血液,志强的身体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形,或许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的眼睛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嘴张开得也不是很大,只不过是他的头发上扎满了玻璃的碎片。我迅速从车顶上把他抱下来,什么都没有想,便直奔着医院跑去,尽管他活不成了,可我还是认为他也许还有得救。我忘记了自己跑了多久,但一定很远很远了,因为天已经快黑了。我竟然能抱着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跑这么远,只可惜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跑过来的了。

给志强送到医院之后,我就跑去自首了,我毫不犹豫地跑进了警察局,我和警察说我杀了人,并表示我现在就可以去案发现场,说话的过程中我十分坦然且淡定。我跟着警察来到了公司楼下,并十分确定地告诉他那辆带血的车停在什么地方。 

                            三                   

我很奇怪。警察是气冲冲地向我走过来的。他一把就将我拽下了警车,质问我那辆车在哪里,他说他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块地上有我说的血迹。

我抓了抓头,并告诉警察,这绝对不可能,我可是亲眼看着志强掉下去的,那么大的叫声不可能是假的。我非常有信心地走到公司的楼下,一辆车一辆车的找着,可更让我困惑的,是我也找不到那辆被砸的车在哪里了,我一下子就懵了。

站在我旁边的警察有些不耐烦了,看我也找不到,干脆就让我立刻拨通了死者志强的电话,我也慌神了,只能按照警察的意思做。几秒钟之后,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志强的声音,这让我大为震惊。

你不是刚刚死了吗,我对电话那头的志强说。你会不会说话,我活得好好的,你才死了呢!志强说。我刚才不是送你去的医院吗,你已经没有呼吸了啊,我说。你才没有呼吸呢!你们全家都死了!志强说的很大声,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警察怔怔地看着我,然后瞥了我一眼。他走到我面前,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并告诉我,报假案也是犯法的,你知道吗!如果再有一次,我们可就真要抓你了!我向警察连连解释,我说自己确认杀了志强,并恳求警察现在就把我抓走。我看到那个警察明显由不耐烦变得恼怒了,可他什么也没对我说,跺了跺脚,转身就走了。

之后的几天,我总是会和公司的同事确定志强死了的真实性,包括志强自己。时间久了,志强已经对我的做法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而矛盾也终于在一天中午爆发了,我和志强因为他的死大吵一架,我愤怒地将他推下了楼梯。

志强的脚搭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一动不动了。我掐了掐自己的右胳膊,依然疼痛难忍,这一切都是真的。志强死了,死在了我的手上。一个月以后,我就因故意杀人被判处了死刑。那一天,和平常一样,我静静地躺在一张床上,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右胳膊里,刺痛感就仿佛是一根针正在从我的身体里拔出去,我就这么死了。

死得如此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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