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爷爷,你想要吗?

彩超室里,小护士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老人!”

出了彩超室,我调侃他说“不错嘛,立林同志,89岁了还有小姑娘喜欢”,他嘿嘿嘿的笑了,阳光洒在医院的院子里,我们走在阳光下。

小护士没有恭维,爷爷确实长相英俊,属于典型的彝族人长相,古老的基因影响着我们全家,高鼻梁、深眼窝,硕大的大脚趾,浓密的毛发,古铜色的皮肤,坚毅敏锐的目光,这些深山狩猎族群的体征,在个子不高的爷爷身上逐一体现,因为年长,眼窝更加深陷,头发已尽数银白。

他是祖国第一批公务员,踏踏实实一辈子,但作为老一辈的天蝎座,他一言一行又透露着神秘又固执己见,他躲过了天灾人祸活到今天,有那么几次,我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拼凑一起,大致看到了爷爷的一生。

就像一首《平凡之路》,不算曲折,但真实深刻。

(一)丧父之恨,无从谈起

爷爷的爹是在爷爷两岁时候死的,死因有两个版本,至今难以证实,一个版本是村子放牛时候被抓了壮丁,结果给打死抬了回来。一个版本是去其它村帮别人抢亲,结果也是给打死了抬了回来。

我问过爷爷,问过村里的老人,能确定的只是人确实给打死了抬了回来,好像只要落叶归了根,也就没有多少人会去追究落下的过程。

也许那个年代,人死了,就像风消失在了天空中。

(二)了不起的女人

爷爷的母亲在丈夫下葬以后,带着爷爷回了娘家,她生在农村,不认字,也不是大户人家,当时又是穷困的单亲家庭,却一直有一个要供爷爷读书的想法。

于是在爷爷差不多六岁时候,娘俩搬到了县城,爷爷母亲自己编织一些竹筐、竹箩等手工品去集市卖掉,供家用和爷爷的学费,她甚至还懂得倒腾一些县城的便宜货到乡镇去卖,卖完又从乡镇倒货到县城。爷爷嘛,就认真读书,就这样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度过二十年。

那段消失的旧时光从爷爷口中娓娓道来时,泛着温暖与骄傲。

爷爷常说,我这个曾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三)母亲的死

1960年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份,爷爷被分配到远处搞生产,他的母亲因某些不得已的原因一个人搬回了原户籍地生活,就是最开始爷爷死了爹的村子。

那一年爷爷的长子已经两岁大。

母亲回去的第二个月,爷爷在工地收到了她的死讯。那地方没有交通工具,他便翻山越岭走了一天一夜,几十公里路,回到了那个他两岁以前都生活的家里。

屋门半掩,爷爷喘着粗气走进去,曾祖母端正地躺在床上,瘦了,但神情平和安详。

因为没钱买棺材,亲戚建议拆了床板打一口将就下葬,爷爷不同意,他觉得自己的母亲配得上一口像样的棺材。

后来死活借了一个长辈的备用棺材,把他母亲葬在了父亲旁边。

没过多久爷爷就卖了祖房,直到80岁期间一直没回去过。

(四)大地震

爷爷的长子,也就是我爹12岁的时候,爷爷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他们一家住在离县城70公里的小镇上。

那年元旦那几天,爷爷去县城出差,正是一年里县城人口最多的时候,乡镇表演队、赶集的全部涌进小县城。

那天夜里1点半,县城发生里氏7.7级地震,一夜之间,县城人口死了一大半。

爷爷回忆道,昏睡中突然感觉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拽住了身体,往各个方向来回甩,异常诡异。同时喉管里不断吸进尘土碎渣,呛得差点要窒息。

爷爷讲给我听时一边双手在头顶比划着,“砖瓦噼里啪啦砸下来,电灯喳喳喳地在黑暗里闪了几下。”

震动才几秒钟,强烈的眩晕感骤然降临,半昏迷间好像听见几声凄厉的惨叫和呻吟,爷爷就这样躺在废墟中昏睡着,直到黑暗逐渐褪去四周泛起微光。

他走到了街上,回头看招待所,四层楼只剩下了两层。

废墟上空的天逐渐亮开了,街道两旁不断地有尸体被抬出来,整齐地排成一排。哭声、叫喊声漫天,谁也没有设想到,这竟会是新年伊始的第五天。

得知县城北边的一个战壕里,一个解放军的陆军排全部给埋了进去,一个活口都没有。

“都是些20出头的年轻人呀,一个都没活.......”他每次说到这里都忍不住会哽咽。

随后一个士兵告诉爷爷,交通、通讯全部瘫痪了,医疗队正在从各个邻乡邻镇赶过来,最后还有一个信息,这次地震范围很大,爷爷家的小镇也没能幸免。

再多的信息士兵就不知道了。

爷爷慌了,开始自己往家的方向跑。

他边跑着边四下张望,瞅见一眼不远处工厂库房,门口整齐地锁着十多辆凤凰牌自行车,他找来砖头砸开一辆,飞快出了城。

几个小时后,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

他来不及回忆刚刚惨遭毁灭的县城,只顾扑哧扑哧地蹬着脚踏,隐隐觉得身上多个地方像浇了辣椒水一般的疼,他低头瞥了两眼,看见好几处伤口,最严重的是大腿被拉开了很长一道口子,汗和血一直流到脚后跟。而且发现自己也就穿着条三角裤衩、身上套着个背心,这是半夜起来撒尿的装扮。

一路上,遇到对面来的人,他都会打探家那边的情况,都没准确结果。

那天他骑了70多公里,在太阳西斜的时候赶到了镇上,先去了自家房屋,房屋健在,但四下无人,随后一路跟着村民跑到镇子中央的小广场,那里人声嘈杂像赶集一样,有哭有闹,他迅速找到一个树桩作为至高点,开始扫描人群,突然间“嘿”地大叫了一声,一仰头身子往后砸了下去,咣当一下尘土飞扬,他闭着眼睛嘿嘿嘿地笑出了眼泪,喘着粗气昏了过去,满身是土、嘴唇开裂,脚后跟已经血肉模糊。

不远处,他的妻子喊着他的名字,牵着五个孩子正往这边跑过来。

(五)贪污犯的光荣

安静的日子没几年,那一什么三什么运动锵锵锵地来了,镇里出现了“红袖套”,他们遍地抓阶级敌人、腐败分子,每个县城、乡镇都下发了固定名额,抓不满名额誓不罢休。

爷爷是税务所的出纳,被首先拿下了。

多了个贪污犯头衔以后,班还是得上,下班后就自动去指定地点接受批斗。

有一次我爹放学后和人打了一架,滚了一身泥巴,衣服也撕破了,起因是什么不记得了,反正中途那人骂了我爹贪污犯。

一向温文尔雅的爷爷回家后,先把我爹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拎着菜刀夺门而去,径直冲进那个和我爹打架的孩子的家里,他告诉那孩子的爹,骂他可以,以后不准再骂他的孩子,对方的爹当场就给吓傻了,连忙赔礼道歉。

家里没搜出脏款,于是每月扣工资来补偿,三年后,调查结果终于出来了,爷爷过手账目百来万,缺口二十四块钱。

他告诉我那二十四块钱缺口的来历,有一年镇上请人修桥的时候,他给修桥工人预支吃饭的钱,申请打了,款却一直没批下来。

爷爷说,除了当年地震时候偷的那辆凤凰牌,他这辈子都没欠过谁东西,更不用说国家。

每每说及,都见他一脸光荣。

(六)晚年丧子

我大学毕业的那天,我爹死了。

白天我刚拍完毕业照,我爹晚上出的事,突发心梗。

爷爷知道了父亲在医院抢救无效,到医院平静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同样平静地走出抢救室,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一头栽倒在寂静的院子里。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赶到。

我知道爷爷他从不流泪,但晚年丧子,这得承受多大的罪。

下葬的第二天,爷爷在屋里发呆,我走进去坐在他身旁,他伸手摸着我的脑袋,我大哭起来。

他说,哭吧,别忍着了。

我说,我爹没了。

他说,你爹没了,你还有老爹(彝族爷爷的称呼)。

我说,你也少了个儿子,以后就把我当儿子用吧。

他说好。

(七)两株桑树的麻烦

大大前年国庆节前,爷爷老早就给我打电话,说国庆假里要我回去帮他一个忙,我说好。

那时,我开门进去,两个老人没注意到我,爷爷慵懒地看着电视,身上还是那件旧旧的Polo衫,仿佛岁月静好,一片安详。

他问我回来几天,我问他要我做什么事,他说,你跟我来。

我俩下了楼,慢悠悠地绕到了小区的后院。

几个月不见,爷爷又老了许多,拄拐走路,已踏不出脚步声。

不多远,他指了指眼前的两棵6米多高的桑树说,你把那些高出来的枝叶砍了吧。

我想一定有些闲人闲语,说这两棵树挡住了窗户、视线什么的。

那是多年前他亲手栽的树,所以得负责。

我说行,明天开工。

我第一次干伐木活,整整干了一天,最后两棵枝繁叶茂6米高的桑树树变成了2米的秃子。

他说舒坦了。

我说累死了。

但很高兴能帮上他的忙。

(八)学电脑

慢慢地,爷爷不太能隔着电话听清我说什么了,走路也渐渐提不起腿来,反应越来越慢,他靠每天坚持阅读和摘抄艰难维持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清醒思考的能力。

有一天他问我,听说电脑可以查到很多新闻,比报纸多得多,我现在学习电脑来得及吗?学得会吗?

我说,来得及,我教你。

转过身后,我鼻子一酸,眼睛瞬间浸满了泪水。

我回想起,儿时上学坐在爷爷自行车上,问着类似的问题。

老爹,我想学骑车,同学都会了,我来得及吗?

他说,来得及,我教你。

(九)心脏骤停和脑萎缩

两周前,爷爷因心脏骤停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由于伴随急性脑萎缩,医护过程困难重重。

迷糊时,挣扎,谩骂,拔针管,把所有人都当成坏人。

清醒时,无神,失忆,一遍一遍地向家人交代后事。

一天中午,他昏昏沉沉醒来,说交代我三件事。

他说,第一要为国家做贡献,我们国家发展到现在不容易,每个人都应有这份义务;第二工作要认真,不要轻易给别人添麻烦,这样别人才会尊重你;第三你三十五了,该讨媳妇了,要给弟弟妹妹做好表率。

我说,行,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你得看着我讨媳妇,我还得敬你一杯酒。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前方,说道,这件事恐怕跟你保证不了了。

我逃出病房,偷偷哭了一场。

所幸爷爷后面的手术很顺利,转到普通病房,康复一周后出院了。

生死离别这类事情,做再多心理准备也无用,临了了还是难免慌张失态,但愿所有慌张都是虚惊一场,也但愿真的分别来临时,我们都能少一些遗憾,多一份宽慰。

我依旧会敲着键盘,续写这个关于爷爷的故事,以后讲给孩子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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